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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回抱不平定守坦荡心寻劫运遭逢模棱手
飞琼自觉沉在水中,蓦地惊醒了。看头上黄草心织布帐子,身上盖的暗花薄纱被,分明是自己房中,不由惘然。梦里悠扬之音却绵延不绝。侧耳细听,当真有箫声。随手取过床前搭的外袍,披上便出门寻。
听那箫曲正是本于昨夜自弹之曲,一一吹来。自己当时心境历历重见了,却与昨夜有所不同。昨之琴曲,暗有孤臣垒落不平之气、忧怀未释之心;这一曲箫却幽畅恬澹,高远清扬了许多。恰似隐士怡然自悦、信步闲庭;又如江湖间流水白云,花木自新,赏万古长空之一朝风月耳。
飞琼知是宋复所奏,因转出回廊。果见宋复倚着一片桐树,穿着白衫,在那里吹箫。不一时,箫音渐逝。宋复转过身来,横持箫管,笑而不言。飞琼心下欣喜,口中却硬说:“不是这样。我昨夜弹时,徴音过后,不用颤音,你吹错了。”
宋复闻言笑道:“安有是理?”因重把筒箫,指上微微鼓动,连绵吹去。却似雁鸣之声,高亢激越无比。飞琼一时怔住。宋复停箫笑道:“正是个好曲子,该起个名方是。”飞琼想起昨夜景象,道:“昨夜沙芦中惊起秋雁,须臾又落在平沙之中,不如就叫《平沙落雁》罢。”宋复笑道:“巧得很,我也正想的是这名字。”
飞琼撇嘴笑道:“我是替我的曲子起名,你是自出己意的,不算数。”宋复笑道:“这却不公。何苦废了我的?”飞琼笑说:“你是吹箫,拣了多少便宜力量。除非能把我琴曲改了,那时才服你。”宋复笑道:“这有何难?”
二人回房,宋复安琴调柱,飞琼取了纸笔打谱。听宋复所弹,比飞琼之慷慨却多一份高华冲淡,飞琼踢带飞音多,他却皆用吟猱;飞琼奏跌宕而见不平处,他却徐缓进退,不失中正。少时曲毕,又闻鸣弦一阵,似雁阵齐飞,直入长空。
飞琼搁了笔,却将出两份琴谱,原来他默下自己的谱子,又记了宋复之谱,二人比对琴谱,呵呵大笑。飞琼握着琴谱,忽然问道:“元任,尚不肯为官耶?”
宋复心下一动,笑问:“如何又提此话?”飞琼笑道:“有一人的事迹,待讲与你听。”宋复笑道:“想是你相师、许先生等人罢?我已知了,安用再说。”
飞琼摇头道:“不是。此人叫耶律楚材,是成吉思汗身边大臣。耶律楚材原是金人,祖上为辽国皇族,金亡后至合罕身边辅佐。金国灭后,他曾劝合罕勿屠城,活七百万口,罪止完颜一姓。又曾托言角端,劝合罕班师息战。他又谏止诸王焚汉地为牧场,定制取租税,使中原休养生息,汉俗赖之以存。此人实为国朝百年来屈指可数的功臣。若论推行汉法,楚材乃是第一人。”
又道:“‘楚虽有材,晋实用之’。人才非为一家一姓生,乃即天地之任,为民请命而已。你是大丈夫,禀才学、有奇智,即当谋不朽、养天下;安肯终日优游、冷眼于世外乎?人生在世,尽力而已。后世虚评,非所较耳。你若肯为官来我东宫,贤于所征二十四南人远矣,必能有为于天下。何必泥腐儒格局里,孤蹈一生?”
又道:“元任哥哥,我话藏心底,不是一两日了,还请再思。”
宋复负手凭阑,须臾,笑道:“纵要我替东宫当差,也该先回大都。在这里与呼逊辈周旋,我须无措手处。”
飞琼听他口气,是答应了。大喜过望,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想到东宫日后得元任辅弼,自己正是死无后忧,金莲川须后继有人:百感齐生,竟落下泪来。元任看他乍喜乍悲,珠泪横流的,好笑道:“做什么哭起来?”
飞琼拭泪笑道:“惭愧!只是连累你‘降志辱身’了。”元任摇头失笑道:“我原是个无可无不可的,何必为我生这些烦恼忧惧?从此你要我做什么,我做什么是了。”
飞琼心里打翻了蜜罐一般,咬唇笑道:“我叫你杀阿合马去,你敢答应么?”元任笑道:“有何不可?”飞琼推他道:“你且休说风话。这会先去点卯,我就寻人捎信与殿下求超拔,你就替补个太子詹事罢。自我外放,詹事空到如今了。”忙忙的就更衣牵马,催快快出门行。宋复看飞琼急切态,笑道:“也不急在这一时。”
飞琼扬鞭笑道:“不必扯别话,我只提防有人反悔。去了先备了你的根脚抹子,一齐发付人带去大都。”宋复亦扬鞭笑道:“此间许多典吏、通事,以至书吏、写发人员,俱有入仕定例。俟考满,吏部发补奏差,再行选补。因各部职官只将自家白身人选用了,沾滞了此辈前程;众人‘除不离核’,以致官僚不协。你乍来几天,也如此行,却待何说?”飞琼心里还在盘算如何陈请,殿下方会信服;闻言嗤笑道:“你与他每不在一等。况东坡还说你每宋国士君子争减半年磨勘,虽杀人亦为之。我今白送你一个一品大员,便宜多了你呢!”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正说笑有间,忽听隔巷喧喧。有人痛呼声声极凄惨,又闻有许多人高声骂詈。许飞拨马回头,急去看时,宋复叫道:“眼前就是宣慰司衙,你却做什么?”许飞道:“我正要去看,谁敢在官衙前放肆。”手里早提缰过去。宋复禁挡不住,忙跟过来,问路边行贩是谁闹。几个看热闹的人告:“还不是转运盐司的色目官在闹。那一条街都被他家占断为宅,那就是伊实彻尔家门前。”
许飞知伊实彻尔是阿合马第九子,在此见管转运司;心里已有数了,问:“闹什么?”人低声道:“官人看来是外路人,不理会的;这转运司就是本地的阎罗殿。这伊实彻尔不是别个,正是此地阎王。”许飞问是何说。
那些人看他穿着暗花罗服,情知他有些来历。因七嘴八舌,都告道:“淮东盐场最多,一向不缺着盐吃;现淮东各盐场,圣旨上叫附场十里之内居民都计口食盐,淮东都被划进了转运司地界,都归这天杀的管着。这伊实彻尔凭他老子的淫威,克剥百姓到骨头上!原本官盐是五百文一斤,自他来了,凡计口食的卖八百文一斤,炼盐的盐户都吃不起盐。这也罢了,先宋时众人也都靠吃私盐过活,勉强过活得;谁知这伊实彻尔不独霸占官盐利,连私盐他也占断了。指使沿海盐徒海盗,驶着在海大船;每岁入场,通同场官灶户人等公然买卖,却将从前四下平卖私盐的或都撵去、或使官军暗敲在江里;今扬子江上凡贩私盐的,都与他家勾连。连百姓官里的例盐都被他暗地里重买去作私盐了,反运至本路崇明州再行转卖。本来计口责买的配下,都是羼杂泥沙土石,大斗量入,小秤量出,止有名目,并不能吃。今私盐价也涨的与官盐相似;如此官盐、私盐俱不落锅,还受他剥皮见骨,与他家送钱。不与百姓活路,人怎不恨死他!”
许飞早见人举发伊实彻尔与阿里等伪造盐引万五千引的话,还未核实;不知他在扬州本地上,还敢猖獗到此地步。不禁怒道:“伊实彻尔敢这样行,就无人举发,容他胡作?”那小人道:“我的官人,他自是大官,又是色目人员,他哥哥又是行省丞相,谁敢惹他!”
正说话间,听那边哭声渐渐弱了。许飞拨马就要去,宋复阻道:“你休搅进局里,说一个不清。便教按察司明白纠劾,也胜于当街空口争执。”许飞道:“你可听听。这要立时三刻当街闹出人命,岂能不理!”
彼时那街上早已被众人围得水泄不通,宋许二人下了马来看。有那外围看热闹的,见穿官服的年青相公来,也趋避了,二人不甚费事挤进来。却是中间滚倒一人,旁边业已泼的满地红粉,倾了一个漆桶。几个伴当模样的,一轮一个举马鞭,下死里抽那小民,看他身上齐膝衣裤全浸了红开裂,一个破腰袱也都打烂开了,滚做了血人;那小民还按着破袱,手里攥着掏出的几张小钞,只恐打烂了;哀嚎求饶。
许飞抬头看前面:高头大马,两边摆执事迎奉着一马上回回,穿着紫貂绿领银鼠裘,戴着银鼠暖帽,面上有些相熟。在那里喝着众人打,终不快意,自己跳下马来,将鞭兜头抽过去,登时那小民头上青裹巾透湿了一片。一旁的伴当都拍手叫好。旁边看的都重足惕息,那个敢拦阻?只私下议论着:“这老爷是当朝阿合马丞相的第九个儿子,本省左丞呼逊相公的兄弟。当街打死个人——又是南人——值什么来。这盐户吴二哥枉丢了性命。”
许飞耳闻目观到此,那还忍的住?拂袖上前,被宋复一把拉住急道:“哪去?”许飞焦燥道:“不争看他打死人不成?”宋复道:“便出头,合回衙向上参劾。在此徒惹事非,来日须说不清。”
二人正拉扯着,听见伊实彻尔骂道:“好歪剌骨头,敢拿红土泥我房壁!我先卸了你手足便罢。”果见伊实彻尔制出腰刀在手,就往那小民身上砍。许飞再不及多想,随手自发上摸下篦子,往伊实彻尔臂上掷去。
伊实彻尔也值年轻,在扬州称王称霸惯了,杀人何在话下。方挥起刀,忽臂上吃痛,不由停刀大怒道:“哪个泼贱多事?”提刀往人群前赶,吓得众百姓连连后退。那些亲兵执刀挟棍围住,宋复只扯定许飞外袍,令他不可。许飞见伊实彻尔飞扬跋扈——他模样又与阿合马生的一般——新仇旧怨一并勾起。恨气上头了,岂肯退后,上前喝道:“青天白日,都府跟前,许你撒野么?”
伊实彻尔识得他穿着常服,戴着幞头,想是个品官,不怒反笑道:“好个蛮子,你是仗着什么根脚,胆包了身体,敢来拦我刀!你也不问问我阿爸是谁,在此硬充出头的?要我饶你不难,只向我磕上九个头罢休;否则连你一齐打死!”许飞冷笑道:“我在东宫常随殿下,也受了令尊几百个头,你该与老爷叩头才是,如何恁的没规矩?”
伊实彻尔大笑道:“原来你就是许衡家门那孙子?”因笑对手下道:“你每看清,这就是我家仇了。你祖孙坏我阿爸多少事,你爷爷自死了,阿爸还未得空了结你。天幸撞在我手上,我杀你,也不过砍死牛羊一样。”说着真个提刀来砍许飞。许飞随手向身边掣出剑,甫一相撞,伊实彻尔那刀应声断作两爿。
伊实彻尔大怒道:“汉儿怎敢带兵器?你敢是要反么?”说着一招手,十几个亲兵齐拥过来。许飞性起,咬牙冷笑道:“若砍死你这杀才,便算反了,老爷今天就反你娘的!”宋复闻言,慢慢放了手。
伊实彻尔喝命亲兵就地杀了许飞,“怕他不成!”自己却往后退。众伴当提枪将二人围下,正待乱刺时,忽见人影腾空,剑光乱闪,不过瞬息,那枪剑刀戈全断在地上,再看时,那二人仍在原处。不由都慌了神,疑心有鬼,都乱嚷乱跳,扔下兵器向后逃了。
伊实彻尔见势不妙,带几个亲信急上马时,许飞看准,上前一脚绊在地上。提起他衣领,倒持着剑柄照背就打,喝骂道:“泼奴!你仗你那混账老子的势,白日纵凶,我不道得轻饶了你!” 伊实彻尔滚倒在那红土里面,一件银鼠裘也滚得看不出原形,还大骂道:“等我告诉呼逊,你还不知怎么死哩!”
许飞还要打时,那吴二哥摇摇晃晃站起来,哭道:“欺人的恶霸!”上来照着伊实彻尔径踢打起来,一壁打一壁诉说伊实彻尔如何看中他老婆,又如何派人撇下几张钞、劫了人去作妾;他手下来收税盐者,还要按户簿上两口人收,将钞复全都夺去了;闻者都觉心伤。淮东人人苦盐法,谁不恨转运司官吏?虽本非伤人命的事,人人久闷一口气,只不曾得时被挑拨出。早有几个人也精赤着拳头上来打伊实彻尔,亦是大哭家世,或说被占了地;或说被盐法逼勒,一年不曾一颗盐下锅,还倒赔进了薄产的;或说被敲诈勒索、或卖儿鬻女以为驱口的;一时都上来打骂,道不得个众怒难任。
当时也有被伊实彻尔着实欺凌者,也有受过呼逊等之气出在伊实彻尔身上者,更有恼新朝恨蒙古、色目猖狂来出气的,还有一干帮闲看闹热的,竟还有一世做小伏低,今日欲打富豪充英雄,日后好做谈资的,都拥上来挤下迭。有的打几下就忙走开;还有拾起地上断刀来扎的;有的挤不进来,踢一脚却踢在别人身上;也有的挤到里面的,竟站在伊实彻尔身上着实乱踩的。一时群情汹汹,伊实彻尔家亲随早已跑个干净,马也不知被谁顺手牵去了。许飞、宋复早已被挤到外面去,许飞且顾叫“众位不可!”谁个听他?
忽听皂吏喝道:“谁在行凶!”这里众人知道官府来了,轰的都乱走,外围都作鸟兽散。这里急奔过两队人马,持刀架索围住了下剩的站在前面、未及走了的。许飞忙上前检视,见伊实彻尔翻了双眼,直了脖子,七窍流血,已被活活打死。心中一时无了主意,看宋复立在身旁,急推他道:“你快走,快走!”
宋复微笑道:“我是不走的,放心罢。”许飞急得道:“你是个呆子,不看看什么时候了,还不快去!”宋复笑道:“如此我每一起去罢。”许飞苦笑道:“我身份已露,少不得要罗唣一回。况我若去了,这里余人必皆遭殃,如何走脱得?”
言语之间,见一顶檐子已到了目前,是扬州总管亲到。旁边正是方才跑开的伊实彻尔府上伴当,手指着许飞道:“伤我家主人的是这个许飞!”早有几个奔到伊实彻尔尸前,探了鼻息,大哭大叫起来。仵作乱着上前检尸。
扬州总管胡蟠看这凶犯尚着官服,依稀认得是目前到任的宣慰司总使,不知说什么的是。伊实彻尔管家却一口咬定杀人的是这朝官,这从何说起?暗思:“这色目人员得罪不的,品官却也拿不得。拉一个平头抵罪也罢。”急喝道:“兀那些汉子,那个打伤了大官人,自行出首,免生啰唣!”
那群跑不迭的,抖抖索索跪在地上,筛糠价抖着,面面相觑,又看伊实彻尔的伴当亲随抹脖使眼色,暗相授意要他每指认那个官儿。只要消灾了事,都叩头不住声价叫:“是这两人杀了大官人,其实与小民无干。”
倒把个胡蟠难住。那伊实彻尔的亲兵围住胡蟠大叫道:“你敢替许飞开罪不成?”汹汹气势,说是苦主,倒似讨债的恶霸。许飞看那些百姓,方才一顿杀了伊实彻尔泄愤,如今都口口告自己行凶,个个指头似黏在自己身上。洁癖发作了,不由自掸了掸衣袖。待问一句:汝等畏伊实彻尔,独不畏我?话到口边,甚觉口羞,也不出言了。
胡蟠左右为难,咬牙忖道:“伊实彻尔是阿合马平章的儿子,他兄弟在此处跋扈几年,是惹不起的。这许飞却闻说是东宫的人,谁知他根脚如何?真金与阿合马在朝里争斗,天下皆知了;去年罢了八百多官员,饶上了本省三位执政;今年流年不利,竟当面又有这样一着,再想不到。——只好先带回去,候上面意达,审其风旨,度两边威权,再行区处。或者推给刑部,饶他每看忙罢休。许飞在此无甚根基,且他前日来时也不曾与人情;如今且安抚色目人员为上。天可怜见,叫我胡蟠躲得此厄,平安过去,必日日礼佛念经,烧香还愿。——老天保佑则个。”
因打定主意,向伊实彻尔伴当赔笑道:“诸位烦恼。此处乱嚷嚷,恐不得清白。容下官带一干人犯回府慢慢勘问何如?”众伴当都叫道:“你自理会得利害,休作眼前耍子!”胡蟠免不得要平息色目人怒气,向许飞一拱手道:“许连帅,朝廷法度不敢擅变,得罪了。”当下走来差役,将一丈长的锁子往各人身上套了就走。又要动许飞,许飞也道:“罢了。”
却听宋复冷冷道:“扬州路无锁禁品官之理。许连帅位居三品,相请问话也罢了;滥加狱具,却于理不合。”他也披了锁,竟单手握了许飞身上才搭的锁子,一声响,那小儿臂粗的锁链霎时断作几段,落在地上。
众人见他忽然出手,有如神力,都唬了一跳,道他是要打出去。却见此人浑如无事,亦不作别语,这才一一把心收回腹里,也不敢强吓了。胡蟠心念一动:看许飞这个家人,倒事主忠谨,不免把罪过推到他身上。许飞不过落个约束不力罢职,两边完事。唯此人本事高强,倒要想法禁制住他方好。
当时数十犯事的愁眉苦脸,旁边差役且大呼小叫的威吓。一行人闹哄哄过了街市,仵作小心扛尸扛回去,那小贩、货郎、店主道路以目,都远远看热闹,不敢接近。一时乱着回了扬州路总管府。府里闻说死的是本处见管转运司的大户,都加意用心的忙活。
首领官吏、仵作行人将尸体剥了衣服,插了草标,押了众行凶人来听检。对着伊实彻尔尸身自上至下一一仔细检验,指说沿尸伤损,一一记录。许飞在一旁,正眼也不看,屏息静立。
原来这伊实彻尔身上伤痕极多,几无一处完好皮骨,撞损、踢打、咬啮种种都有,还有几处扎进刀枪。直验了两个时辰,才算验罢了尸,众人开堂审案。伊实彻尔管家出首,仵作呈现上尸检,传观众犯、府尹、主簿。
看:仰面七十五处伤痕,合面十七处,俱各标出。自顶心、十指、两胯、腿至耳根、后胁都有详注,下面对众定验得某人委因口口致命却空着。第二项正犯人某、干犯人某亦阙如。后作:前项致命根因中间,但有脱漏不管、符同捏合、增减尸伤,检尸官吏人下面等情愿伏罪责无词,保结是实。最后有司吏、首领官、检尸官分别画押。
那总管见致命根因尽皆阙如,怪道:“怎不写致命的原由?”仵作回道:“看得九十二处伤痕均不致命。或系被殴窒闷而死,小的不敢胡说。”胡总管不待说完,叱道:“还不下去!”
堂下一干人都抖抖索索,跪在那里,独许宋二人站着。许飞尚总掌宣慰司,位列三品,印绶未去,断无跪一路总管之理。胡蟠也知趣,便不问他二人,只将响木向桌上一擂,喝问几人道:“大胆刁民!还不将打死伊实彻尔的情由如实招来!若非尔等罪犯,有甚词因,只管出首。”
堂下人那知道许飞是什么来历、做的什么官。一路被伊实彻尔家人并衙役威吓得早已破了胆,一个胆大些的爬起来,就指认道:“大官人,并…并非小民等所杀,其实是这位相公打杀者。”胡蟠喝道:“可是你杀的人,故意攀扯平人?”众人忙一齐叩头道:“实在是这位相公打杀大官人,委实与我等无干。”
胡蟠满面难色,向许飞道:“许连帅。这人命官司人人眼见的是连帅做下的,这便难为。王法条条,下官回护不能。连帅一向爽直,不知今日敢担承么?”说话间,早有小吏捧将案过来,明是许飞画押的意思。
许飞听那些小民招伏,只推自己,正在那里出神;又看那状纸,心想自己勘磨也多,千奇百怪的案子都过了手,何尝署过这等文字来,哭笑不能。
听胡蟠问,便道:“胡总管听说。看得伊实彻尔身死,显系筋骨损折、重物压迫胸腹闷死,周身伤痕,踢、打、刺、咬诸伤齐备。许飞一匹夫,并无三头六臂,岂能造作这等伤痕出来?况殴杀平人者,必揎拳攘臂,衣冠必不整。伊实彻尔尸身血迹斑驳,我若动过手,身上岂能无血迹?又岂得衣衫整齐?莫非我站定不动,便把人打杀了不成?这案底不当使的。”
堂上堂下,里里外外谁个不知伊实彻尔是被围殴致死的?众干犯要推干净,苦主认定要许飞偿命,那里能凭他轻轻一句话断案结词?胡蟠偷眼窥许飞,看他仍负手而立,眉宇间安若泰山。虽则受审,倒似在省中圆座公谈一般,风仪不失。只说他心中有底,靠山亦自不小,心里实在犯难。起身拱手道:“此事有蹊跷,容下官细察之,必不使连帅屈受覆盆。”
伊实彻尔家主管冷笑道:“青天白日干下的,有甚蹊跷?胡总管怕了许飞是个官长,要开脱他不成?”胡蟠拍案叱道:“本官查勘后自有公论,平人不得妄议公堂!”那管家见堂上作怒,这才噤声。堂上一时静极。胡蟠便向一边看,欲问主簿等人意思时,忽人来报说:“省中来人,请主管即刻去见,有话觌面说请。”
胡蟠知有意思,即命退堂,将“一干人犯先收监。”又向许飞长揖道:“生受连帅,暂且屈尊,往偏厅坐一刻。”明知许飞印绶自己收不去,他依旧是朝廷命官,故不敢轻易怠慢。许飞见他不敢让自己回去,是要俟二堂再行提审的意思。冷哼一声,便与宋复出去了。
这里胡蟠惶恐不定,忙忙地往后堂来。见一人紫袍金带,坐在主席,不是别个,正是现任江淮行省左丞,阿合马长子呼逊。胡蟠一见,惊去魂魄,忙抢上来呼方伯,又道烦恼。见呼逊斜倚着,不是悲戚样子,方放了一二分心。听他问道:“你每拿下许飞了?”胡蟠应声。
呼逊哼道:“好的很!这滚刀贼自己送死,不用我费心出手。”叫道:“胡蟠,你杀取许飞,我告诉阿爸,少不得升你作个本省参政。”胡蟠周身冷汗尽出,低声道:“只是许飞尚不伏罪,奈何?”
呼逊拍案喝道:“你却问我?三推六问、吊拷绷扒,平日使的趁手,今天不会,要人教了?”胡蟠吓得连连作揖道:“是,是,卑职不敢鞠问品官,求恩相示下。”
呼逊将胡蟠周身下死眼看了几回,忽笑道:“我晓的呵,你怕真金。这须不怪你,只问你素日孝顺我与阿爸,今日才知了不是心上真的有。”
胡蟠汗如雨下,小心道:“臣甘心为平章效力。只是许飞系三品命官,总管府不敢擅鞠。臣拟奏于刑部,向部里乞照验,若派下平章素日得用的哪位官人最好。若是刑部准了,这勘问品官,臣也竭力料理罢了。”原来胡蟠唯知承奉上司,本事比平人其实低些。素日有这些难断案子,往往稽迟;都省不催时,得了刑部风旨,自然好断,故胡蟠安心说这一篇。
谁知呼逊不待说完,冷笑道:“本朝不曾听说‘国有明法’。又是哪家法度,不许你鞠问品官?你治下出的事理,自己须讨明白,还要问刑部乞照验?”说的胡蟠唯唯连声,不敢再言。
呼逊暗思:倘不坐实了许飞之罪,又要生出许多啰唣。崔斌死了一年了,他的案底还抹不平;许飞今日自撞到我手里,只索全他个翻不得的齐头词因,叫东宫救不回便罢。因问:“许飞不伏罪,有何说词?”胡蟠不敢高声,因走过来,附耳将情形说了。呼逊听罢皱眉道:“既这么着,带我看尸身去。”
胡蟠忙命人引路,亲自奉呼逊过停尸屋子,又急道:“恐里面气味腌臜,待下吏奉出也罢。”呼逊摆手不用,早推门进来时,一眼看见兄弟直挺躺在那里,面已青紫了。心下且喜道:“教你再猖狂!阿爸有三十五个儿子,他长的最似阿爸,阿爸偏疼他最多。当年崔斌罢了他和巴苏乎,阿爸却仍强留他在江南随我沾光,还教他领盐官这样肥差,淮东几分利都归他;又不知借着我的名字,背后贪了多少撒和。如今合归我了也。”
揭开尸单,见满身斑斑点点的黑血。仵作正报说:“身无致命伤痕,以是难断。”忽见呼逊拨出随身佩的宝剑,照那尸身心口直插进去,吓的住了口。呼逊拨出剑来,那尸体早已僵硬、血脉无流,剑刺当胸,滴血也不溅,只添一块黑青。呼逊随手插剑入鞘,笑道:“这不便有了么?”
胡蟠呆了。那仵作是个新来的青年,刚想回说“死后尸伤无血,易检得情弊,难以作实”等语,被年长知事体的同伴狠狠一踩脚背,住了口。
呼逊笑道:“一剑不够,再添一剑,总是刺的他死。许飞有两柄宝剑极出名,速遣人往寻来,正是绝好罪证。他家里别的不用,凡有字的,一件不落送到我府上。”胡蟠道:“是,是!”呼逊又道:“那个吴二,原是个干犯。许飞虽不认,你先拷勘吴二一堂,问准了词因。”
胡蟠连连称高明。一连声命人提吴二哥来。呼逊道:“既已妥当,我回行省待消息去也。”胡蟠忙请道:“恩相辛苦了一?午,请花厅用膳。卑职早已备下三十年陈酿,求恩相赏光。”呼逊是达识蛮,笃信教义,不在旁处饮食,唯恐不洁。并不答应,当下众人围簇着回府了。胡蟠也无心用饭,命下人自去吃了。待吴二哥提到,便命重开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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