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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燃，好久不见
那一晚，顾燃不知走了多久，不知走到了哪里，直到颤抖的腿再没有一丝力气抬起。
他扶着身侧的灯柱颓然地倒下，拐杖跌落的声响在深夜空旷的巷弄里显得格外突兀。
冰凉的水泥地让他发热的头脑渐渐冷静下来。
顾燃灰败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他终究还是没能追上她……
坐了许久，腿上麻木酸胀的感觉稍稍缓和，他撑着拐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走出空无一人的巷子，他在街边拦了一辆出租车。
冉冉升起的日光唤醒了这座年轻的城市，蚂蚁般大小的人影开始在渐渐热闹的街道里匆匆疾走。
新的一天，就这样按部就班地开始了。
顾燃一动不动地坐在落地窗前的椅子上，目光没有焦点的落在窗外。他轻蹙着眉，长长垂下的睫毛底下是一片黑影，桌上的烟灰缸里堆满了燃尽的烟头。
他抬手看了一眼腕表，在手机通讯录里寻找到那天同学聚会存下的电话。
电话接通。
“你好！孙小平，我是顾燃。”
对方热情的声音里满是惊喜，“顾燃！你好，你好！你回到上海了吗？”
简单的寒暄后，顾燃步入正题，“老孙，有个事儿想请你帮个忙。”
对方答应得很是痛快，“别那么客气，有事尽管说！”
“我有个亲戚，过世前在你们银行开过一个账户，她没有子女，唯一的继承人是他的孙子，早前出了意外现在是植物人。她临终前委托我作为他孙子的监护人，我有点急事需要查一下她账户的交易流水。”
孙小平沉思片刻，“本来这事儿要走正常流程的话，是比较麻烦的，要提供公正、委托书。不过我信得过你！这样，你先把她的名字和身份证号给我，我让底下的员工查查。”
“好。我一会短信发给你，回头我把委托监护的公证提供给你。”
“那倒没必要，你要查什么时候的记录？”
“零五年到现在，什么时候可以拿到”
“你要是急的话，我上午就去办这个事儿。”
“那最好 。我给你一个传真号，上午我都在这等着。老孙，真的谢谢你了！”
孙小平一直想着怎么跟顾燃搭上联系，突然来了这么个机会，又看得出是顾燃是真的着急，他自然得抓住机会，让他欠下自己这个人情。
他故作嗔怪的笑道，“唉呀，瞎客气什么呀，都十几年老同学了，你放心……”
孙小平的办事效率果然快，难怪年纪轻轻就在江城某国有银行混到了行长的位置。
传真机嗡嗡的响起，出纸口吐出一张又一张白纸。
顾燃搌灭手里的烟，长手一伸，拿过那一叠纸。
他一张又一张细细地翻看，指尖开始微微颤抖。
在莫晨风出事后，医院帮忙联系过一些媒体和慈善机构，莫奶奶就专门开了这个账户用于莫晨风的治疗，也作为对外公布接收善款的账户。
直到后来顾燃事业稳定，把莫晨风照顾的很好。莫奶奶才觉得不应该再花这些好心人的辛苦钱，把这个账户给销了。
起初，这个账户陆陆续续收到过不少带着祝福备注的企业与个人转账，没几个月，这样的交易就突然少了。到后来，所有的入账，就只有剩下几乎每月固定一笔的现金存入。
没有任何备注，但显示的交易地点都在深圳！
从零五年七月开始，由最初每月的一千多、两千多，再到后来的六千、八千……
除了头一年落下了两个月，几乎从来没有断过！
顾燃摸出一根烟，试了几次都能没把火点着，他把打火机扔在了桌上，用力抹了一把脸。
一种难以抑制的激动、狂喜从心底里腾腾地往外冒。
他无法描述自己此刻的心情，但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胸膛里那个早已死去的部分，开始重新跳动。
一大早，谢柏翰就接到顾燃的电话。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个从小到大几乎没做过任何出格事情的侄子，怎么就能把刚刚拿到手的车直接给搞到了交警大队去了。
谢柏翰以为他发生了车祸，吓得半死。直到开车冲到酒店见到人，这才安下心来。
一路上，谢柏翰再三追问，顾燃都缄口不言，似乎有心事。
他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作罢。谁知，过了半晌顾燃突然问，“舅舅，你在交管局里有没有熟人，我想要看看昨天华樱路上的那段录相。”
谢柏翰近距离地看了有顾燃，这才发现，他眼圈青黑，满眼血丝，神色却是异常的兴奋。对他说话的语气也是罕有的郑重。
“小燃，没出什么事吧？”，谢柏翰有些担心。
顾燃扶着车椅的手指有些泛白，他看向窗外，“昨天我遇到了一个人，我一直想找的人。”
虽然不知道这个人是谁，和顾燃有什么关系。但是谢柏翰从顾燃的表情中可以看出来，这件事情对他十分重要。
他当下就联系了一个朋友，两人把车提了出来之后，直接去了交管部门的监控中心。
在监控室里，工作人员按照顾燃提供的时间、路段调出了录相。
顾燃很快就在人群中找到了她！
他一动不动地盯着监控视频，身上的每一寸肌肉都绷得发紧。
录相并不清楚，放大后甚至看不清人的脸。但这一刻，顾燃再也没有一丝怀疑。
即使他现在所看到的这个事实在别人以为是多么的荒唐!
她利落的步伐，抄着口袋的走路的姿态，等红灯的时候傻乎乎地盯着自己的脚尖的习惯……
这点点滴滴，即使是化成了灰，他也能认得出来！
顾燃听到剧烈的心跳声几乎在冲破胸膛，他感觉到自己浑身抑制不住地发抖。
谢柏翰查觉到侄子的异常，忍不问，“是她？你没事吧，小燃？”
顾燃没有半分犹豫地点了点头。
他的视线牢牢地盯着那个女人，跟随着她的脚步穿过了一条条街市，抵达一个住宅小区。
他把目光定在小区的招牌上，在心里一遍遍默念：锦园花都……
工作人员解释道，“小区的内部录相说不在我们的监控范围内了，如果要看，得去找一下物业了。”
“谢谢。”
顾燃离开的步伐快得有些踉跄，谢柏翰看着他的目光越来越疑惑，他担心地跟在他身后，“小燃，你现在去哪儿？”
顾燃似乎才意识到身后还跟了个人，他停下脚步，匆匆交待，“舅舅，公司的事估计要耽误两天，到时我联系你。我有点急事先走了。”
说完，他径直上了车，谢柏翰一路跟到车窗外，“慢点开，你脸色不好，先回去睡——”
话音未落，那辆路虎已经‘蹭’地一下蹿出了老远。
顾燃的手指仍在轻轻地发颤，他深呼吸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按着油门的手在慢慢加力，车子几乎在路上飞了起来。
车厢内的空气突然让他觉得异常压抑，他感觉自己有些缺氧般地头脑发闷。于是打开车窗，任狂风灌入。
脸上的皮肤冷一阵热一阵，有滚烫的液体滴落，又被瞬间蒸发。顾燃才觉惊觉，视线中的道路早已模糊不堪。
他抹了把脸，看着地图上的那个定位，只知道，自己在离它越来越近、离她越来越近……
顾燃习惯性地双颊紧绷，咬住牙关抑制自己的情绪，却无法遏制住眼里汹涌的热泪。
良久，他的表情一松，笑了。
他不停地抹着脸上的湿意，不停地笑着。
脑海中忽然响起一个有点霸道的声音，淡淡的，清澈的。声音的主人正用一双狭长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顾燃，别逞强！”
深夜，陈久安带着满身倦意回到了家。
交接完广州的工程，她正式加入了廖军的团队。
廖大建筑师果然如传闻中一般，是个有点儿神经质的工作狂。她想，或许能够在一个行业做到顶尖的那一小撮人，多多少少都有点儿偏执和自虐，顺道也把身边的人虐一虐。
廖军是最早一批土木工程的学院派，与那些从包工头起家的建筑师不一样，他做项目都带着些艺术学的苛刻。也正是因为他的这些毛病，让他一直在事业上遇到各种麻烦，直到经手的几个作品连续获得了几个国际及国内的大奖，他才算是大器晚成。
原本以廖军的资历与水平，自己出来单干十分容易。只不过他这人极具个性，清高又任性，不屑于与人锱铢必较，更不耻于与性情不全的人共事。他的缺点自己倒是相当明白，总之完全不是个当老板的料。
当年，廖军婚姻失败，逃离北京来深圳发展，机缘巧合，就认识了徐邵生。两人个性互补、却一见如故，成为了好朋友。徐邵生一直想把生意从室内装潢扩大的基础建设，遇到了廖军，两人一拍即合，便成立了一间分公司专营基建工程。徐邵生负责拉项目，廖军也乐得不理俗事，一心做他的工程。两人多年合作得如鱼得水，建鑫在深圳打响名号的几个作品都是出自于廖军之手。
陈久安心里明白，若不是因为徐邵生，像她这样的资历的年轻设计师是根本进不了廖军的团队。
年轻？陈久安目光嘲弄得看向电梯反光镜里女人，惨白的灯光下女人微扬的眼角已有了细微的纹路。她已经快三十岁了，怎么能谈得上年轻呢？
“叮咚”一声，打断了她的思绪。电梯门缓缓打开。
就着幽暗的月光，她走到了楼道最里间的一个单元门，掏出钥匙，正准备开门时。她忽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脸上神色一凛。
一个独居已久的单身女人，随时保持警醒几乎已经成为了一种本能。
楼道里飘来若有似无的烟味，这柔和清洌的味道她无比熟悉，以致于能在第一时间察觉。
陈久安背脊绷得紧紧的，脑子里在飞速运转，考虑着身后存在的一切可能。
空气中静得只剩下她猛烈的心跳声，忽然，一陈奇怪的声响传传来。那烟味越来越浓，陈久安猛然转身，紧张地盯着声音的来源。
一个高大的人影从楼梯间浓墨般的黑暗中走了出来，以一种极其怪异、蹒跚的姿态。
月色的余辉透过走道尽头的窗口照了进来，落在了他的身后。
那人慢慢朝她靠近，犹如底片沉入显影剂中，他的脸在黑暗中一点一点地浮现出来。
陈久安拎着钥匙的手坠落在半空中。
她脸上紧张的表情骤然变成了难以置信，脑中一片空白。
月光在男人脸上落下了一片影阴，如刀锋雕刻过一般的凌厉。
尽管只是黑夜中的依稀的轮廓，她能在第一时间认出那张脸！
它曾在她的梦中出现在无数次。
顾燃一步一步朝她走近，直到停在她的眼前。
他就这样静静的看着她，那双深如幽潭的眸子溢满了翻涌不息情绪。
惊喜、悲伤、委屈、愤怒、痛苦……陈久安无法去形容在那双眼睛里感受到复杂内容。
她的大脑在强烈的震惊下已经快要失去思考的能力，直到，顾燃颤抖的嘴唇轻轻开启，低沉黯哑的嗓音唤出了记忆中那个久违的名字，“晓北……”
陈久安一个激灵，思绪仿佛像坐过山车一般在十几年间的过往里飞速回旋，停在了当下。
她敛去了脸上的震惊，恢复了往日的淡漠。
顾燃的眼神一刻也不敢从她脸上移开。
月光下，这一张脸与记忆中曾无数次描摹的那个女孩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一起，再也无法剥离。
狭长的眼帘、薄而俏的双唇，小巧挺直的鼻梁、带着几分英气的浓眉、还有那张透白如瓷的脸……经过岁月的雕琢，褪尽少女的青涩单纯，迸发出一种女人光彩四射的冷艳妩媚。
同样的美丽，同样有着让他瞬间沉溺的魔力。
只是，她看着他的眼神，再也不似过往那般温柔、娇憨、带着全然的依赖，他从没有心理准备面对那双眼睛里陌生的防备与冷淡。
经过短暂的震惊，她像望着一个陌生人一般，平静地看着他，嘴角微挑，波澜不惊地说，“顾燃，好久不见。”
顾燃一颗滚烫的心犹如被浇上了一盆凉水，一抽一抽地疼。
十二年了！
这漫长的一天又一天他是怎样生生挨过！可她见到他的第一句话，竟是这样的轻描淡写。
她的眼睛里竟没有惊喜、没有思念，没有一丝他能够补捉得住的感情。
这样的重逢，顾燃始料未及！
心里堆积以久的情绪被一种越烧越旺的愤怒所取代！
顾燃蹙起眉头，他探出肘拐，步步逼近，直到把她抵在了门上。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一把捉住她的手，激动的情绪让他的声音几乎都变了调，“好久不见？？”
左手上挂着的肘拐应声落地，这声响终于惊醒了楼道内不太灵敏的感应灯。一片刺目的白光在两人的头顶亮起，陈久安微微眯了眯眼，适应了光线后，她终于彻彻底底地看清了眼前近在咫尺的人。
记忆中的男孩，如清风朗月一般的温润沉静。
而眼前的这个人，一张英俊的面孔被痛苦扭曲着，他的脸上有着许久未眠的憔悴，眼里布满红丝，下巴上浮着短而硬的一截青茬。整个人散发的阴鸷气质与回忆中的那个少年，判若两人。
在他灼人的目光下，陈久安垂下了眼。
她看到他撑着肘拐的右手青筋跳动，微微发抖。一种熟悉的难过的感觉让她觉得心里有些发酸。
这些年，经历得多了，她已经渐渐变得喜怒不惊。就像穿了一副刀枪不入的盔甲，在这弱肉强食的世界拼杀。谁也无法近身，谁也不能伤她！
陈久安在心里轻轻叹息，她弯下腰想要去拾起那只躺在地上的肘拐。
一股强大的力道让她撞入了一个坚硬的胸膛，他身上的烟草味瞬间将她包围。
陈久安有些恍惚，这烟味太过浓烈。过去，顾燃的身上总是带着淡淡的松洁油的气息，那是颜料的味道，说不出的干净、清爽。
顾燃甩掉了另一支碍人的肘拐，不顾一切地将眼前的人紧紧搂入怀中。双手几乎陷入了她清瘦的脊骨中。
陈久安纤细的身躯在顾燃粗壮的手臂间不堪一握，她很痛却咬着牙强忍着。顾燃慢慢地松了几分力道，习惯性地把头埋在了她的颈中的发间，发丝上熟悉的淡淡香气钻入脑中，一点一点蚕食着他不堪一击的理智。
他紧紧咬着牙根，极力控制着濒临失控的自己。
陈久安感觉到一双颤抖的大手在她的背心上游。走，带着男人滚。烫的体温，隔着衣料灼热了她的皮肤。他就像垂死的人抱着最后一株浮木般，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失去了拐杖的支撑，顾燃的身体绷得很紧僵硬得厉害，他微微依靠着她，却仍摇摇晃晃。他在极力地保持着平衡，却怎么也不肯松手。
他感觉到怀里的女人原本僵硬的身子一松，胸口方向传来一声微不可闻地轻叹声。
然后，记忆中柔软的触感蔓延上了他的腰间。
她像过去一样，托住了他的腰，给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坚定的支撑。
顾燃实在孤单得太久了，所有的坚强，被这温柔的支撑轻轻一触，瞬间土崩瓦解。
他在她面前，从来都毫无招架之力。
这些年的委屈、伤心、绝望、思念……像决堤的潮水般从他眼底涌出。
深夜，安静的楼道，灰白的灯光把两个纠缠的影子拉得很长。
男人伏在女人的肩头剧烈地颤抖，像个孩子一般无声地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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