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庭月

　　回想起自己的容貌之后，何夕断断续续做了很多梦。
　　梦中那个与他拥有同一副皮囊的青年独自坐在茶肆里，清秀俊雅一如从前，却多了些赶路奔波的风尘仆仆。
　　官道四周亦是行色匆匆的赶路人，有两个陌生男人上前热络地与青年搭话，初时青年尚有些拘谨，在对方的柔和话术之下却也很快放松下来，最后三人称兄道弟，一同离开了茶肆。
　　何夕的梦境跟随青年一路来到周郊的树林里，而见四周无人，两个陌生男人便原形毕露，强行去扒青年的衣服。青年一屁股瘫倒在地，这才意识到哪里有什么投缘借宿，只是两个小流氓垂涎自己的容貌罢了。
　　何夕漠然地想，真是俗套的故事。
　　俗套的故事里总有英雄救美，所以何夕的感慨还未落地，就有一位青年男子冲了出来，一掌劈晕了两个流氓。
　　“你没事吧？”英雄冲青年伸出手，朗声询问。
　　日光下何夕随着青年的视线一同看到了英雄的容貌，这回何夕却是愣住了。
　　英雄还很年轻，约莫二十五岁左右，也是目若朗星，鼻若悬胆，然而肤色偏黑，五官轮廓异常明晰，明显不是中原人士。
　　虽非同族，侠义的情操却是相同的。见落难青年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英雄以为他受惊过度，关切地询问了几句，青年回过神来，急忙作揖道谢。
　　确认了青年并无大碍之后，英雄解释自己方才也在茶肆歇脚，察觉这两人不怀好意才跟了过来。他责怪青年不该如此轻信于人，青年又立刻唯唯诺诺地致歉。
　　英雄不解：“你何错于我，何必道歉？”
　　青年不知如何是好，垂着头一脸委屈，英雄见状叹了口气，大抵觉得多说无益，便叫青年回去歇息，自己扛起两个流氓打算送交官府，
　　青年却一路小跑黏了上来，小心翼翼拽着英雄的衣角不敢撒手。英雄无奈，离开府衙后只得找了间面馆，与青年坐下来详谈。
　　“恩公有所不知，小生是上京赶考的举子，这一路，已经不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前几次都侥幸逃脱，今日若非恩公，恐怕已经……”
　　青年越说越委屈，身子蜷缩在阴影里，活像只受惊的小狗。
　　英雄打量起青年，文质彬彬的，确实像个书生。他承认这书生模样端的俊秀过人，不知胜于女子多少，又偏偏一副耳根子极软的温顺模样，难怪总给人可趁之机。如今美人垂眸，泫然欲泣，更是令人心神荡漾，仅这一路走到府衙，英雄就已经感受到了不少针对书生的垂涎目光，若非有自己这身强体壮的陪伴在侧，还不知会遭受多少危险。
　　正直的英雄并未被美色所迷，他只觉得头疼。他无法想象书生这一路是怎么过来的，可他更担忧这之后书生独身一人该怎么办，毕竟运气再好，也不能次次都有自己这样的侠客相救。
　　书生双手纠缠在一起，委屈地捏着手指，声若蚊蝇：“恩公，此去京城路途遥远，小生实在害怕……”
　　英雄很想说：一个大男人，做出这副表情成何体统？可他宽厚的手掌搭上书生的肩膀，脱口而出的竟然是：“正好我也要上京，你若不弃可与我同行，我还能护着你些。”
　　书生猛地抬头，眼中泛着欣喜的光亮：“小生谢过恩公！”
　　这笑容过于灿烂，以至于正气凛然如英雄，心跳都停了一瞬。
　　既然同行，总要知道彼此的姓名。
　　书生拱手作揖，恭恭敬敬：“小生贱名千秋。”
　　英雄爽朗笑开：“我叫海兰。”
　　何夕于梦中惊醒。

　　心跳有些紊乱，幸而没到失去神智的地步，看来即使陷入梦中，他也已经能够逐渐控制自己的心绪，此刻及时醒来就是证明。
　　一个深呼吸的功夫，他的心跳平复如初，时辰尚早，阿仁还在他身旁熟睡，他盯着窗外漆黑的夜色，开始思考那个名字于他的意义。
　　失去的记忆已经不会令他感到焦躁，他只是感受到了一些不知缘由的违和感，说不清从何而来，但从入梦伊始便一直切实存在。
　　明明是自己的记忆，他却像个局外人一般始终无法入戏，那么在这个俗套的故事里，他究竟扮演什么角色呢？他想不起来。因为梦中那个软弱书生，既不像千秋，也不像他。
　　这时他又猛然自嘲地想，其实他也……并不了解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

　　何夕决定集思广益。
　　早上阿仁伺候何夕吃饭，何夕借机问了一嘴：“你觉得我从前是做什么的？”
　　阿仁被问住了。这个问题他早就想过千百次，但到现在也没有得出一个靠谱的答案。
　　何夕容貌出众、气度斐然，他曾以为何夕是落难的贵胄子弟，而祖母否定了这个猜测，理由是何夕落水时穿的衣服十分粗劣，并非上层人士所有。
　　阿仁想了想：“可能是个书生？”
　　何夕愣住了。
　　“为何？”
　　阿仁一边喂他喝粥，一边不假思索道：“你人又儒雅、又懂礼数，而且你能解读我的名字，一定很有才学，即使不是书生，也饱读诗书呢。”
　　“哈。”何夕扯出一个无奈的笑容。
　　他不觉得自己饱读诗书，想来是因为阿仁根本不曾识字，才会错估他的才学。
　　“其实……”何夕本想解释，转念想到了报恩的方式，“等我伤好一些，你若愿意，我可以教你读书。”
　　阿仁手一抖，险些没有拿住饭碗：“真的吗？！”
　　那兴奋的模样，恍然让何夕想起了海兰提出同行后，千秋绽放的笑脸。

　　海兰是南疆人。
　　南疆人天生麦色皮肤，体格健壮，中原人能够一眼望出不同。虽说南平国民风开放，却也少见异族人，前往京城的路上，海兰独特的外貌自然也吸引了不少视线。
　　海兰对此习以为常，千秋却不十分自在，南疆是个闭塞的民族，他不知道海兰为何会来中原忍受这种差异。
　　海兰笑道：“其实与你同行，我也有些私心。我余生要在中原生活，自然得了解中原文化，这些东西属你们儒生最懂，我还想跟你学习一些呢。”
　　千秋想，南疆虽然蛮横，但的确敬重儒生。
　　“那你为什么非要来中原生活呢？”他小心翼翼地问。
　　海兰敛去眼中的欢喜，笑容变得有些苍白：“因为我爱的女子在这里。”

　　许是提到了意中人，那晚海兰喝了许多酒。
　　南疆人惯来用碗喝酒，而海兰用坛。他酒量极好，一坛酒灌进肚里也不见大醉，千秋担心他的身体，他只摆摆手道无事。
　　“你是个书生，你不懂。”海兰抱着酒坛，大笑道：“我们习武之人喝酒啊，靠内力，这内力越高，酒量越好。”
　　千秋一脸崇敬：“恩公自然是武艺超群。”
　　“这我倒有些自信。”海兰豪气云天地接下了千秋的称赞，“放眼你们中原，一般人不是我的对手！”
　　千秋意识到海兰情绪高亢，明显醉了几分，但一想到海兰身上原就没有中原人的谦逊，他不禁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温和笑容：“恩公真是个可爱的人。”
　　随之他为自己倒了一杯酒，双手敬向海兰：“小生便陪恩公小酌几杯。”以袖掩面，一饮而尽。
　　海兰见他如此端正，忽然想起自己的“私心”，紧紧坐到千秋身边搂着他：“你们中原人喝酒都什么规矩，你刚才怎么做的来着，快教教我。”
　　千秋扭头看着海兰，想说什么，忽然意识到两人距离过于亲密，又僵硬地转过头去。
　　他略作思索，弃了小巧的酒杯，为自己倒了一大碗酒，“恩公乃侠义之士，气贯山河，不必拘泥这些小节。”说罢仰头，喉结滚动，几口便将整碗灌入胃中。
　　“好！好！”海兰拍手称赞，“没想到你一介书生，还有如此豪气！”

　　千秋陪海兰痛饮了一夜，一个灌坛，一个用碗，任是海兰内力再高后来也已烂醉如泥，而千秋始终不见丝毫醉意。
　　千秋轻巧地把海兰抱到床上，听见对方大醉之中一直念叨着意中人的名字。
　　“妙言……”
　　他叹了口气：“为了一个女人，可值得？”
　　转身要走，没想到海兰握住他的手腕：“妙言，不要走……”于是他又坐回床边，端详起海兰的睡颜。
　　千秋守了海兰几个时辰，刚合了一会儿眼，海兰就因宿醉头痛难忍醒来。
　　睁眼看见千秋那精致的脸庞近在眼前，而自己还紧紧握着人家的手不放，海兰吓得赶紧抽手，这一动又惊醒了千秋。
　　海兰脸颊飘起两片绯红，千秋见状担忧地问：“恩公还头疼吗？”
　　海兰冷静下来，扶着额头笑了：“本是我护着你，却变成你来照顾我。”
　　千秋迅速倾身握住他的手，笑眼弯弯：“小生求之不得。”
　　海兰脸又红了几分。

　　何夕于恶俗的暧昧氛围中醒来。
　　他喊阿仁拿来铜镜照了照，发现脸伤已无大碍，唯有左眼下一道疤痕不曾消退，但容貌与梦中的千秋依然并无逊色。
　　他看向阿仁：“阿仁，你看着我。”
　　阿仁不明所以与他对视，很快便满面通红。
　　何夕笑了：“你害羞什么？”
　　阿仁急道：“被你这样的美人盯着看，当然会紧张呀！”
　　何夕轻笑着摇头。他想，这样一张脸，确实也会令海兰那样的男人不知所措啊。

　　何夕说要教阿仁读书，本是随口一提，阿仁却上了心，非要按着书里听来的那样，立刻搞了一个拜师礼。
　　阿仁以水代茶跪在地上，何夕尚无法起身，象征性伸手接了。
　　阿仁郑重道：“从今以后，您就是我的老师了。”
　　何夕无奈，想说真正的拜师礼并非如此——恍惚中他觉得自己似乎拜过很多师，跪过很多人，零散的画面在记忆长河里汇集成舟，于是他愣了一会儿。
　　“老师？”阿仁唤他。
　　“我没事。”
　　何夕回过神，看到阿仁如此认真的表情，意识到对方是真的很想读书识字，拜自己为师也是不希望自己反悔，或者让自己更加重视此事。
　　可一个师徒名分，又能证明什么呢？若真能束缚得了他，他也不会跪万人师，习百家长，又叛尽师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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