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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颜七夜
圣王九年夏。白天原本酷热,这场雨来得太过及时,豆大雨水溅落在地,碎成细珠无数,远远看去,地面就好似胧了一层薄雾,生出江南烟雨的韵味来。
小舟停靠在水榭边,随着雨水摇晃,和着落在荷叶的声音哗哗的响。颜七夜本来还打算带着妹妹和新认的弟弟泛舟游湖,谁知天气突变,但他也不觉扫兴,就和两人在这简陋的水榭里待着。
妹妹颜小依本就夙婴疾病,那件事之后,更是愈发羸弱。但这会儿应是和弟弟玩儿得欢了,一改往日的安静,又听了弟弟的教唆,正一手撑着栏杆,大半个身子往外钻,另一手勾着莲蓬,也不怕雨水打湿单薄的短褐。
颜七夜在一旁看着,既不好随口教训尚还年幼贪玩的弟弟,又不敢随便伸手去拉妹妹颜小依,生怕一个不小心,反倒害妹妹掉落池中。只得在手里拿着一把破了洞的油纸伞,将完好的部分探出去,尽可能的为兴高采烈的妹妹挡雨。口上虽然故作严厉地低声埋怨着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顽童就知道给他添乱,又借着那时的经历让他成长了许多,一讲起大道理,便引经据典、绵绵不绝,说得两个孩子心下都有些戚戚然,当即老实了许多。但他到底还是个稚嫩的少年,终是掩不住嘴角噙着的淡淡笑意,眼底更是一片柔和。
弟弟见了,不禁指着颜七夜上挑的唇角,笑出了声。
颜小依听到弟弟的笑声,胆子当即又大了几分。指尖碰触到绿色的莲蓬,却还不能握到手里,不由又将身体往外探了点,使得颜七夜忙将一手按着她腰背,免得她一个不慎掉入湖水之中。天气虽闷热,但也经不住颜小依身子骨弱,这会儿若是落水,上来必定又要大病一场!
好在清风拂过荷塘,那莲歪了歪蓬蓬头,让颜小依整个抓住。她也不用蛮劲往上扯,只是趁机在上面摸了几把,就松了手,颇是失望:“哥哥,莲蓬还没熟。”
颜七夜看着颜小依沮丧的模样,怜爱地摸摸她的发顶,刚想安慰自己这五谷不分的妹妹“为时尚早”,心底忽然泛起一阵隐隐的疼痛。
是否是自己太谨慎,太胆怯了?明明依靠着自己密罗系秘术的造诣,他完全可以轻而易举地获得大量财富,让妹妹和同命相怜的弟弟得到最好的照顾,拥有最好的生活,却因畏惧着辰月的力量,害怕被发现,就这么一直卑微而艰难地活着,连一顿饱饭都成了眼下迫在眉睫的大问题。
“七夜哥哥。”
颜七夜闻声抬起头,前几日萍水相逢的弟弟正把小手覆在他手上,看着他笑得让人如沐春风。
“哥哥,不要皱眉,我们一直都在你身边。”
颜七夜看看弟弟,又看看闻言点了点头,微笑着依偎在他怀中的妹妹,鼻子一酸,就要落下泪来:不论什么时候,发生了什么,他身旁都有绝不会失去的两个人,这两个对他不离不弃的人,他所爱的人。
颜七夜眨眨眼,生怕被两人发觉了眼角的泪光,又欲盖弥彰地轻咳一声,学者说书人的模样,捋了捋并不存在的长须,拉长了声调,把话说得抑扬顿挫:“嗯,小依也要坚强些,莲蓬没熟就算了,过几日再来便是。”
弟弟本就是个乖巧的孩子,他蹦跶几步,挤到颜小依身边,又伸手抚上她的手,脸上满是天真纯然的笑容:“小依姐姐别伤心,等过些日子莲花败了,我就跳进莲花池帮你挖藕节!”
颜小依自是见识过弟弟的水性——当初在河边邂逅之时,弟弟便整个人浸在初春将将破冰的河水里摸鱼——忽的听他这么一说,既有欣慰,又有几分担忧,生怕这初生牛犊似的弟弟一个不小心把自己给淹着了。
曲了食指,轻轻点在弟弟眉心,嗔怪道:“你这古灵精怪的野小子,若再往那水深的地方去,看我不让哥哥打断你的腿!”
远处天地躲在雨帘后,晦暗不明,江流浩荡,云水一色,如在墨画中徐行。褐色廊木上一双天真烂漫的姐弟相视而笑,这一幕,竟是意外的美好。
颜七夜自觉心事难抑,不好坏了这两人的兴致,便往水榭外走去。脚下的木板发出咯吱咯吱的呻、吟,远处脚步匆匆的行人,石板间星星点点的野花被溅起的水珠敲打得摇摇欲坠……还有路边老妪,用粗麻线将洁白欲溶的白兰花穿成花串,缀了墨绿的叶子,便似是一排小巧可爱的白玉杵,装进一只轻巧的竹篮。
超乎常人的精神力,带给颜七夜的,是一个同样超乎常人的惊喜世界:每一处都是那么精细,精致到做作,详尽到虚假,缜密如机括的每一个节点。这般明锐的感知,让他逃过了辰月每一次有意无意地搜查。也让他对自身的处境,旁人看待他们的态度都了如指掌,以致让他忍不住去多想,忍不住去在意,甚至忍不住去厌恶。
这样的日子到底何时是一个尽头!
但他不甘心就这么离开天启,他要从辰月手中拿回那些原本属于他的东西!他要得到足够的冰玦,医治好颜小依的眼睛,他要风风光光地回到故乡南淮!
雨忽然停了,耳畔却还回响着爽利的落雨声。颜七夜转过头,没看到人,低下头,傻弟弟正踮着脚尖为他擎伞。他站立不稳,油纸伞又坏了一边,雨帘洋洋洒在他头上,打湿了孩子的刘海儿。
颜七夜实在是哭笑不得:难道在这孩子心目中,自己竟是如此脆弱?可转而一想,活了这些年,真心对自己好的,竟只有小依和这原本素昧平生的弟弟。心下不免感慨万分,思及这孩子也禁不住雨淋,当即转身握住他执伞的手,往后靠了靠。
弟弟没有错过他眼中的一抹温情,咧嘴一笑,扑进颜七夜怀里。
颜小依听到了那边的动静,端端坐在原处,没去打扰,就那么静静地用一双灰白的眸子“望”向那边。安静恬淡得仿佛一个孩子,第一次在旷野里发现了露水与泥土的相濡以沫。
第一次与这个非亲非故的弟弟相遇时,正是在早春时节。河水刚刚开化,就听哥哥说半开的冰面上站了个小孩儿,又听“噗通”一声,哥哥握着她的手也不由得随之亦紧,紧接着便是邻家大嫂的一声惊呼,竟是那孩子纵身入水!
哥哥好不容易将这熊孩子救起,谁料他刚一落地,就又要往冰冷刺骨的水里扎,口中还不住念叨着“水”——实是怪异。但谁人年幼之时,没有懵懂无知的时候呢?她只道大抵是那孩子天性爱水,身旁又没个人管教于他。这种无依无靠的孩子在天启大有人在,本是无暇多管的。可哥哥似是从那孩子身上发现了什么,硬是逐个询问了周遭的行人,确定那孩子再无亲友后,未问名讳,就认作了弟弟。似是早已知晓了些什么,说是干脆遂了我俩的姓氏,免遭怀疑,遂取颜姓,名堇洛,取义路边盛开的淡紫色小花。
颜小依小声念叨着弟弟的名字:“小堇,堇洛。”一片灰白的眼眸之中,似有光华流转。
日头快落下去的时候,颜堇洛在前面一蹦一跳的,回头见颜七夜和颜小依离得远了,虽看不真切,但颜七夜的脸必然黑了。他怕惹哥哥生气,又摸摸鼻子折回来,扶着颜小依的胳膊蹭了又蹭地撒娇。
颜小依被蹭到了软肉,也摸索着揉了揉小堇的发顶,笑容浅浅。
颜七夜看着姐弟俩的互动,一下子什么气都没了。还不等他欣慰于此时的“一家团圆尽享天伦之乐”,就见小堇忽然一愣,显然是看到了什么。他知道孩童最容易发现一些隐藏在暗处的秘密,旁的时候或许还什么大碍,但对于他们现在的处境,只会引来无妄之灾!颜七夜心下一紧,连忙伸手要捂住小堇的眼睛,只想着尽快将他拉走。
不想,小堇忽然一猫腰,从颜七夜手肘下钻了过去,直奔着街边就奔了过去。
颜七夜见他奔过去的方向正对着一个店家的大水缸,立时明白了:喜欢玩儿水嘛,倒也不是什么危险,小心点儿别闹出太大的动静就好。他拉着颜小依,正打算快步追上去,却见迎面正走来一小队巡街的黑铠缇卫。缇卫就是辰月的人,虽比不上教众,但也不是他们能招惹的!他绝不能让小依涉险!颜七夜只得停下脚步,对小堇使着眼色。
可惜小堇满心满眼都是眼前的那口大水缸,一边迈着小短儿腿儿,一边笑得傻兮兮的。店家本来看这孩子怪讨喜的,还没有水缸高,就想着将他抱起来玩儿水。哪知一抬起头就看到了一队凶神恶煞的缇卫,惊得手上一松,紧接着就是一阵水声。低下头,果不其然:白嫩嫩的小娃子正栽水缸里沉沉浮浮,扑腾个不停。
然后,在所有人地注视下,众望所归地泼了缇卫们满头满脸。
这个时节本就闷热,被泼了新打满的井水却也舒爽,但无奈缇卫们身上裹了铠甲,水汽蒸发了还好,若是湿哒哒的糊在身上,那才叫糟糕!
为首的缇卫本没那个心思找一个小孩儿的不痛快,正打算支使着被这一变故吓得略有几分呆傻的店家将小堇捞出来。不想,恰逢小堇终于抓到了水缸的边沿,用力一撑,一不小心又滑进水里,溅起的水花尽数泼了缇卫小队长满头满脸。
被人倒拎起来的时候,太阳苍白的光芒刺得小堇的眼睛不住流泪。身上的水顺着衣服的边角倒流进他嘴巴和鼻子里,并非意料中的那般温和得让他沉迷,竟带着泥土的苦涩和呼吸不畅的狰狞!他被呛得脸色通红,挣扎着乱抓了几下,便有刀鞘猛捅过来,捅正他的腹部,直捅得他五脏六腑都要呕出来。
“啊——!”小堇惨呼一声,抓着那刀鞘。
颜七夜眼见着那队长抽出刀来,以刀柄迎面捣中小堇的鼻梁。立时鼻血长流,又被甩在地上,一脚踹在胸腹。小堇从未挨过这么重的打,登时被打得眼冒金星,不住呕吐,倒在地上打着摆子。
店家早就看傻了。颜七夜目眦尽裂,扶着颜小依的手颤抖着,仍是不敢施力,生怕弄疼了妹妹。
“别冲动!”颜小依微微侧过身,暗中攥住了颜七夜的衣襟,低声道,“我们救不了他,贸然上前只会害了他……甚至暴露。”
颜七夜先是一惊,望了小堇一眼,仅这一瞬,他竟从那双澄澈的眸子里看到了超越那孩子年龄的镇静与慰安:实乃可笑,他竟被一个被施以暴力的孩子安慰了。为了避免被缇卫盯上,他不得不转移视线,装作普通民众的模样,战战兢兢地站在一旁。挫败和无力感压得他低下了头,但他的拳头依然紧握,愤怒的低吼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总有一天,我会让这群辰月和他们的走狗,全都死无葬身之地!”
颜小依沉默不语,只是抬手覆上他颤抖的拳。
欺负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可不是甚么光彩的事,队长消了火气,便带领着小队转身离开。
小堇整个人缩成一团,紧紧的一团。很难想象他这个年岁的男孩子,竟能紧缩成这么小的一团。他整个人便如荷叶上迎风颤动的朝露,不住发抖。但这又能如何?无权无势的穷孩子既然招惹了官差,能保全一条性命已是不易。
颜七夜扶着颜小依在一旁坐下,转身便扑到小堇面前,竟不知该如何将他抱起。
小堇微微抬起头,漠然盯着那小队人马的背影,胸膛气血翻涌,喉头吐出一口血,浑身又是一个痉挛,五指弯曲而僵硬,挣扎几下,终于攥住了颜七夜的一片衣角:“……他们……是……是乱党。”
颜七夜一愣,不是因为小堇的话,而是来自身后的杀机!若有似无的杀意似雾似电,时而成片的扫视了他们所有人,时而刺在颜七夜后脑上,让他不敢有哪怕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这感觉与方才那队人马完全不同,断然不是一个等级的。
“这小鬼的话确是有趣。”一个身形精悍的年轻人忽然就站到了他俩身边,手中利剑上流动着寒光,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满脸血污的小堇,慢慢抬起左手,“我在追一伙犯人……若有虚报,杀无赦!”言罢猛地一挥手。
一时无人说话,方才麻木不仁的路人正从四面八方汇集起来,缓慢却整齐地从衣下拔出随身短刀,继而站做一队。那些竟然都是他的同伴。
只听他目视前方,朗声道:“缇卫七所原子澈,掌铁者,杀无赦!”
方才那队身披黑铠的人闻声先是一愣,少顷,便纷纷拔出各自的武器,与他们战作一团。
原子澈上前一步,挡住了颜七夜和小堇,冷笑道:“直到现在,你们才暴露了。”
话音刚落,半空忽然飘下一个红影,随着一连串弩、箭“咄咄”的声响,箭簇在这个无风的傍晚漾开大片锋锐的涟漪,方才还耀武扬威的“缇卫”已经倒下了大半。
“一群蠢材!”那是个清丽的女声,“无趣得很,竟这般经不住诈。”
颜七夜将小堇护在怀里,不忍再让他去看那些厮杀,忽然听到这个声音,只觉得熟悉,一边抚摸着小堇的发顶,一边忍不住偷偷探头看了一眼。那是一个年轻漂亮的红衣少女,秀美的外表难掩眉宇间腾腾杀气。但见她一手持刀,单手架弩,又是一连几箭,所剩无几的乱党便无声无息地倒在了血泊之中。
乍一回眸,一双镶了一圈红光的眸子闯入眼底,颜七夜心中有了计较:不惜消减寿命,硬是跪在天墟前三天三夜,乞求教宗古伦俄将秘术封入体内——那就是从天罗叛逃而入辰月的顾宛瑶!
此事告一段落,原子澈站得笔直,侧身向顾宛瑶点头致谢。
顾宛瑶抿嘴一笑,并不回礼,只是忽然一怔,转而昂着头,看着渐渐暗下去的天际。落日最后一缕余光,夹杂着绮丽的紫,依然刺得人眼睛生疼。于她如今异于常人的体质,却是无碍。
她轻启朱唇,声音轻得微不可闻。
颜七夜第一次如此憎恨自己灵敏的听力,竟在这样猝不及防的时刻,听到天墟里最可怕的武器每晚最柔和的低语——何其有幸,又何其不幸。他看着顾宛瑶鬓边那朵永远盛放的帝槿花,只觉得那红色太过绚烂,仿佛能滴出血来。
“我知道,你还在。”
————————————————欺负下原副卫长——————————————————
待到杀神一般的顾宛瑶离开,原子澈也松了口气,转身看向小堇:“小鬼,你怎么发现他们都是乱党的?”
小堇疼得浑身发抖,眼皮不住沉下去,听到这声音强撑着睁开眼,眼前一片模糊:“禁步……玉佩……”
“此为何意?”
“玉质……上乘……咳咳……缇卫……缇卫津贴……津贴少……买不起。”
接着便是许久的沉默。
“……店家,”原子澈脸色变幻数次,最后木着张脸,掏出两个金铢,“给这孩子看伤。”
店家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着实为难:“这……这可怎么受得起……”
“无碍,他于国有功……”
店家搓着手,连连咋舌:“哎呀,我这小本经营的,可交不起伤药费啊!”
原子澈脸上有点儿挂不住:“两个金铢……”
店家一算计到钱上,哪还管你是谁,叉腰作茶壶状:“这哪儿够啊!伤得那么重,两个金铢根本凑不足个零头啊!”
颜七夜默默转头,不得不说,缇卫津贴少这事儿吧……不能怪他想笑。前三卫的津贴也没多少,不过那都是发下来给教众当零花钱的,后四卫不明真相,又实在不敢有所逾越,于是就造成了如今的悲剧。仔细算算没钱没背景的苏晋安,若不是得了天女葵丰厚的嫁妆,恐怕兢兢业业十几年,连在天启买间小土坯房都困难吧!
望着原子澈的背影,不知怎的,颜七夜总觉得这位大人有股落荒而逃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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