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文慧太后传

　　初秋天气，夏蓂宫中不见苍黄，仍然是蓊郁一片。花光云影间，我闲闲坐在秋千上，翻着手中不知已被翻阅了几遍的长孙道渊所著的《百战奇谋》，尤嬷嬷正坐在不远处的石凳上做着针线，我瞥眼望去，是件小裲裆，大小应该是婴孩所穿。
　　“主子，今日刘宪陵从靖亲王府中传来消息，说这几日靖亲王和独孤家交往甚密，恐有异动。让您早做准备。”尤嬷嬷在绢帛上临好纹绣，抬首对我说道。
　　刘宪陵依照我的意思，自从燕云隆死后便在拓跋昱府中谋了个郎将的位置，虽不是很得宠信，但有些消息却比旁人灵通得多。独孤昶虽然不满拓跋昊重用夏族士人，推行三长制的举措，但也素来不喜拓跋昱，近来竟然一反常态，与他结交得火热，各种蹊跷还真是耐人寻味。
　　见我不语，尤嬷嬷静静问道：“您已有了打算了？”
　　“没有。”我翻过一页书，以脚点地，推着秋千晃了晃，答她道，“让张无丑告诉刘宪陵静观其变。
　　拓跋昱一直与我纠缠不休，摇光的帐，五哥的帐，青阳的帐，是私仇，我终是要找他结的。他既然已经萌生反意，我乐得推波助澜。
　　清脆的铃声从不远处传了过来，红药领着拥着拓跋珣的一众人等走了过来。
　　为首抱着拓跋珣的教引嬷嬷一袭紫衣，是沮渠红药的宗姐紫英，她与红药本就是一起在姑姑跟前当值，私交本就很好，如此一来倒是省去许多麻烦。
　　我将手中书册放在石桌之上，微笑起身，向拓跋珣施礼，“拜见太子殿下。”
　　“给慧妃娘娘请安！”紫英忙领着一干人等回礼。
　　珣儿大概是觉得有趣，竟拍手笑了起来。
　　我伸手接过他，抱着他转身坐到石凳上，莞尔对紫英道：“太子是一国储君，万万轻忽不得，但凡有所需，务必要告诉红药。”
　　紫英忙应诺道：“奴婢晓得的，娘娘放心便是。”
　　我点了点头，侧目看见李公公领着斛律甘宁小步走了过来，斛律甘宁手中不知捧着什么东西。李望南已是夏蓂宫监丞，这几日斛律甘宁已认他为师，在他手下当差。
　　“娘娘，果丞进了些岭南果品，奴才看着新鲜，便拿来让主子看看要不要进些？”李公公躬身问我道。
　　斛律甘宁垂首上前，将果品放于石桌之上。
　　“李公公，你这徒儿可曾听话？”我看了看退到李公公身侧的斛律甘宁，微笑问李公公道。“甘宁聪慧，学什么都很快，奴才谢娘娘赏了奴才个好徒儿。”李公公堆笑对我道。
　　我点头示意他带着甘宁退下。
　　拓跋珣却在我怀里扭动起来，伸出小手抓起桌上的一个果子，像握着个小球一般玩弄了起来。
　　我微笑看他，鲜红色的果品枝叶正绿，也难怪会惹得小儿喜欢。眼前这叫不出名字的果品正冒着寒气。岭南距离晋城何止万里，虽然已临近深秋，天气转寒，但若不用上数车寒冰，这果品是万万无法从岭南运到京都来的。
　　“太子爷，万万使不得！”紫英用手止住拓拔珣的小手，夺过他手中正往口中塞的果品。
　　“怎么？姑姑可有说不能让太子食用本宫宫中食物？”我接过尤嬷嬷递上来的帕子，轻轻帮拓跋珣擦着小手，问一脸尴尬的紫英道。
　　紫英慌忙跪倒，答道：“娘娘误会了，太妃娘娘怎会有如此吩咐？只是前年太子爷在宫中遇到宁妃娘娘，非拉着她一起玩雪，结果染了伤寒，大病一场，太医吩咐仍需将养，寒冰的食物进不得主子的口。”
　　“唔，如此却当小心。”我轻轻点了点头，示意红药将她扶起。宁妃自产女后素来深居简出，竟会在宫中碰到同样深居简出的拓跋珣，若她不是由姑姑自幼教养长大，仅依着拓跋珣大病一场这一条，宫中便少不了是非。
　　我怀里的珣儿皱了皱小鼻子后便犹自嘻嘻笑着，再没有丝毫因果品被夺的懊恼。看他如此模样，我玩心忽起，拈起一片叶子，在他耳边轻轻吹起南虞的“戏儿歌”来。“戏儿歌”是南虞家喻户晓的逗弄小儿的曲子，因其曲声诙谐风趣，常常逗得小儿憨笑，故有此名。我吹着，珣儿果然笑得更欢，小手不停的跟着我的曲调拍着，甩下一串儿铃声。我对着他会心而笑，继续吹着曲子，整个天祚宫中唯一可以让我放下脸上面具的就是此刻在我怀里笑得欢畅的小儿。
　　“至尊万安！”
　　我放下唇间翠叶，愕然抬首，只看见前方略显苍黄的紫藤架前，一身明黄的柘袍的拓跋昊正负手而立，嘴角微扬，不知站了多久。
　　“至尊万安！”我将仍拍着手笑闹不停的拓跋珣交到紫英嬷嬷手中，躬身请安。有些诧异，不知他今日为何来得如此之早。
　　拓跋昊徐步走过，将我扶起，亦示意众人起身。我抬头看到他在看向拓跋珣的瞬间愣了愣，幽深的眸子闪过一丝说不清的复杂，却也只是挥手示意紫英嬷嬷带着拓跋珣退下。
　　我摇头轻叹，想起那日在春莯宫里看见他和宁妃所出的柔宁长公主父女嬉闹的场面，厚此薄彼，未免太过昭然。拓跋珣是长子，是一国储君，本应得到拓跋昊更多的关爱，可是他的诞生使得拓跋昊最爱的女人被毒杀身亡，其又是智行不足，也难怪拓跋昊如此反应。
　　“爱妃何故叹气？”拓跋昊在我面前坐定，捡起我方才放下的书，翻了一翻，挑眉问我道。
　　我眉目含笑，道：“臣妾是想到至尊朝政繁忙，往日来时都是掌灯时分，今日竟来得如此之早，臣妾真是感慨万分，感激莫名。”
　　拓跋昊默然看我片刻，合上手中书册，终是对我淡淡笑道：“爱妃可是怨朕不解风情？朕尽日忙于朝政，确实冷落了爱妃，是以今日朝散之后，想起多日未曾听爱妃抚琴，就过来了。”
　　我静静起身，回他以淡淡一笑，道：“如此，臣妾自然从命。”
　　拓跋昊阴晴不定，我摸不准他所欲为何，只顺着他静待其变。
　　他朗声而笑，两道剑眉间却揪起两道浅浅的竖纹，伸手摘下果子上的一片翠叶，扬声道：“爱妃精通音律，何用琴具？就用这个吹首‘寒鸦戏水’给朕听听吧！”
　　我暗暗一惊，他心思竟如此缜密，我只是逗着拓跋珣吹了首曲子，他便怀疑那日在瑶华池畔与他琴箫合奏的人原是我？还是他真如拓跋晟所说，精通音律若此？
　　“臣妾遵命。”我捡起翠叶，静静吹奏起曲子，应付别有用心的试探似乎已经成为我人生的一部分。
　　拓跋昊凝眉听着，似是随手捡起一个红艳的果子，在掌中捏开，不知是不是未掌握好力度，红色的果汁瞬间便溅满了他胸前的夔龙纹绣。
　　“别吹了，好好的曲子，竟吹出了杀伐之气。”拓跋昊冷冷止住我，接过华源儿递过的巾帕，边擦着他修长的手指，边翘唇对我笑道，“朕竟不知爱妃酷爱兵家之策，连曲子中都带了兵戈气。”
　　我暗暗舒了一口气，他竟是不想再追究此事？只温婉笑道：“长孙大人兵法之中又何止只谈兵戈，可惜只有半部，臣妾深以为憾。”
　　依照巽书记载，长孙道渊被拓跋辟疆毒杀之后，其家眷亦尽皆失踪，这流传于世的兵书也就只剩了半部。
　　“朕终有一日会将此书补全，爱妃拭目以待好了。再过几日，便是秋狩祭祖之日，爱妃还是多将心思放在出行上吧，旁的心思，少用为好。”拓跋昊淡淡说道，夕阳抚在他的脸上，却丝毫柔软不了那刚毅的轮廓。
　　我起身，垂首恭谨答他道：“臣妾自当谨守妇德。”掩下唇间冷笑，宫廷之中不动旁的心思，便只有死路一条，而我，现在却必须活下去。
　　“朕今日去冬茂宫，爱妃早些安置吧，朕改日再来看你。”拓跋昊甩袖转身，脚步重重，踩得脚下落叶哀鸣不已。

　　胡蛮自出祁潋山，每至秋暮，必集宗族以行秋猎。其首必至山巅，行却霜之礼。时群巫乱作，煮鼎以沸，烹人以殉，以悦其神，鄙陋之状，甚矣！
　　——《蛮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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