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身相许

　　“怎么样，好些了吗？”清早，先醒的是手冢，怀中的手冢一动，忍足立刻醒了过来。关切的话语脱口而出，柳的药见效神速，不到半个时辰，手冢的腹痛就彻底止住了。一整夜手冢一直很安稳，如果这毒就这么解了，忍足真要好好报答柳一番才行。
　　“没事了。”过近的距离让手冢有些发窘，之前因疼痛而脱力的身体经过了一夜的休整已经恢复了不少，空空的肚子咕噜噜地抗议起来，手冢撑着床坐起身子，想要下地给自己找些吃的。
　　“你别动，我去给你拿早餐过来。”叽里咕噜的声音逗笑了忍足，昨晚只给了手冢两块点心垫肚子，这么久没吃东西，手冢肯定早就饿了。忍足刚穿上一只鞋，门口就传来敲门声。
　　“手冢前辈，我是来送绿豆粥的。”门外传来切原的声音，忍足连忙把另一只鞋穿上，过去打开门让切原进来。
　　“手……唉？”开门的居然是忍足，切原一下愣住了。忍足没理会，只是接过粥来往屋里端，笑着说了声“谢谢”。切原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急急地说了句“我哥说绿豆可以解毒，吃完之后我再送药过来”就关门跑了。
　　切原的反应让手冢有些不自在，他和忍足超越兄弟的关系果然还是不正常的吧。忍足把绿豆粥端到手冢嘴边，手冢没有张嘴，而是伸手拿过碗匙要自己吃。忍足看着手冢的表情，心下了然手冢是在顾虑和自己的关系，于是笑了。
　　“别人的眼光，你很在意？”
　　手冢喝粥的动作顿了一顿，沉默了一下还是点了头。说不介意绝对是假的，同样身为男性，又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如此违反纲常，别人看了会怎么说？
　　“我倒是一点也不介意，我二十岁才认识你，要说有多深的兄弟情谊才是奇怪吧。”忍足给自己倒了杯水，一想到手冢居然只是喝了点水就忍受了那么大的痛苦，忍足就不由得感慨，人太脆弱，随时都有可能罹难甚至丧命。
　　“别人不会这么想，他们会在背后非议你。”
　　“我不在乎的事，你为什么要代替我在乎？”忍足轻轻叹口气，手冢就连这种时候也只替他考虑，都没想想自己会因此而承受多少吗。“我更在意的，是你的想法。”
　　“……”手冢没说话，只是静静地喝粥，忍足继续说道，“我绝对不会勉强你做什么，如果你想娶妻生子，我会……”
　　“我不想。”手冢打断了忍足的话，娶妻生子，这样循规蹈矩的人生不知何时变得非常遥远而不真实，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对这样的生活不再重视，他不知道。
　　“……你能这么说，我还真是感动啊。”今后的路如何走，现在看来并不是一个让人轻松的话题，忍足不想再继续谈论，于是岔开话题，“今天你就好好休息，我再和凤商讨一下下一步计划。”
　　“不，我也一起。”腹痛虽然剧烈，但吃了药解了毒也就没事了，战事重要，他怎么可以缺席。忍足看着手冢瞬间严肃起来的神情，无奈地笑了，一句话忽然闪过脑海。
　　有妻如此，夫复何求啊。

　　“手冢，你怎么样？”同样出现在议事厅的还有宍户，看样子也是没有大碍。
　　“已经没事了。”回答了宍户的问题，手冢立刻转向柳，“这还要多亏柳君的药。”
　　“哪里，能帮上忙，我也非常欣慰。”自己做的药是怎么个气味颜色，柳比任何人都清楚，勉强手冢喝了整碗，要是没有效果，不用忍足责怪，他自己都想切腹谢罪了。幸好乾做的东西虽然味道奇怪，效果还是不错的，柳在心中暗想，以后还要多多改进才是。
　　“军营中的士兵情况也大有好转，”凤一早就去军营里查看过情况，冲天的药味呛得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皱眉，但好在士兵的腹痛都止住了，“不过……就不能改改那个味道么？”很多士兵一闻到药味立刻狂吐不止，有的喝了就吐出来，再喝还会再吐，还有的喝下去之后抓狂得用头撞墙，一时间军营里乱成一团，得知这一切的凤对此非常无奈，良药苦口这话没错，但药做成这样难吃也实在是太离谱了。
　　“这个……我以后会再研究看看的。”柳忍着没说出口，其实他做的已经比乾让他和切原吃的那些好上太多了。
　　“因为疏忽大意而中了对方的计，这样的事不要再发生第二次了。”忍足叫停了关于药味的讨论，毕竟事情已经过去，当务之急是商讨下一步作战计划，尽快铲除柳生的势力。“今后我们行事必须多加小心，不能再出这么大的纰漏。”
　　“我明白，这一次是我考虑不周。”微低的头显示出凤此时自责的心情，相较主职是太医的宍户和完全没有战争经验的手冢，身为将军的他显然该负主要责任。“我不该领军冒然进入空城，更不该不对水源进行检查。”
　　“这次的教训必须牢记，今后绝对不能再犯。”凤默默点头，手冢和宍户也低头表示反省，忍足适时开始了新的话题，分析起当下的形势。
　　“对方既然在水中下毒，就应该有趁我们混乱之时进攻的意图，但这三天觞国军队毫无动静，你们的看法如何？”
　　“是因为火炮的存在而不敢擅闯吧，他们之前还没有见过这样的武器。”宍户说着，眼前不自觉地闪现弹药爆炸时的惨烈场景，十八门火炮全部戒备，觞国士兵再英勇无畏也不敢擅闯才是。
　　“火炮确实是我们的有利武器，我们必须充分利用火炮的威力，这将成为消灭柳生势力的关键。”忍足的话得到了众人的赞同，除了手冢之外，大家都在点头。
　　“国光，你有其他想法？”
　　“会不会是因为觞国内部有分歧？”手冢的问题引起了众人的思考，手冢继续说下去，“比如，下毒的人并不实际掌握兵权，或者掌握兵权的人故意不和下毒的人合作？”手冢的话说得比较保守，他其实有所怀疑，下了毒却按兵不动或许是柳生与桑原两大势力彼此不和的结果。
　　“我认为很有可能，”手冢的意见得到了凤的支持，“桑原已经知道柳生蓄意谋反的事，绝对忠于真田的桑原不可能不对柳生严加防范。”
　　“但即使是严加防范，也不见得有多大作用吧。”如果真是这样，那柳生的实力已经足够和桑原，也就是真田分庭抗礼，仅凭桑原一人的力量，恐怕也很难压制住柳生。
　　“柳君，你的看法呢？”忍足的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一直一言不发的柳身上。柳沉默片刻，像是犹豫了一下才开口，“我在想，真田杀忍足的原因。”
　　一句话让议事厅内的气氛瞬间凝重了许多，这件事终究是每个人心中的刺，真田险些结果了忍足的命，忍足却带着这么多人义无反顾地帮助真田铲除异己，以德报怨，他们做的未免太慈悲了。
　　“忍足一直是他的心腹大患，有这样好的机会，他自然不肯放过。”宍户的口气有些生硬，忍足险些救不回来，想到当时的场景他就觉得怒从心生。
　　“这只是一个原因，”濒死前的记忆慢慢恢复还是不久之前的事，忍足用低沉的声音说出他所知道的事，“真田以为我带兵进沁沙的真正目的是夺取他的国都，他怕失了国都腹背受敌，才出手杀我。”
　　“……”忍足的话让手冢的眼中闪过一丝难过，忍足能理解真田到这个程度，让他动容，而真田对忍足的所为，他也能体谅，一切悲剧的起因，无非是因为他们身处两个立场，无法以诚相待。
　　“柳君思考这个问题的意思是……”凤将话题转回到柳身上，柳不是个会胡思乱想的人，他会认真思考，说明这件事非常重要。
　　“真田的态度决定了桑原的态度，真田对于柳生谋反的事实应该是相信的，他所做的是先攘外，后安内的打算。”柳设身处地，如果他是真田，一面是势力悄悄膨胀的心腹，一面是地大物博军力强盛的陌辽，他会先对付谁？答案不言自明。
　　“也就是说，桑原和柳生之间已经是势不两立了，只是碍于我们是他们共同的敌人才不得不相互容忍？”
　　“我正是这个意思。”凤的话得到了柳的肯定，“接下来，只要让桑原相信我们不是他的敌人而是柳生的敌人，问题就很容易解决了。”
　　“那么，原计划不变。”忍足的视线扫过所有人，柳的话没人反对。“国光，你和柳君想办法和桑原见面并取得他的信任，宍户和凤守住卿汤防范一切风险并做好作战准备，得到桑原的配合之后……”
　　“等等，”忍足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半天没说话的宍户打断，宍户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异乎寻常的冷，“我们怎么保证桑原一定会信任我们，而不会像真田一样出尔反尔，因为提防我们而做出什么会重创我们的事？”
　　宍户的担心合情合理，真田连手冢亲自出面都不相信，为人老实行事又保守的桑原就更没可能用国都的安危冒险，忍足重伤初愈，手冢和柳不会武功，再有谁遭遇不测，陌辽的军队就真的危险了。
　　寂静在议事厅内持续了很久，在柳想要说出想法的时候，手冢先开了口，“放了真田。”
　　“把真田安全送到桑原那里去，桑原会相信我们的诚意，而柳生也能得到压制。”议事厅一如预想那般安静，手冢平静地说完，没有去看其他人的脸色。
　　“你的意思是我们主动把真田送还回去，是吗？”发话的是忍足，其他人都保持沉默，甚至没有抬头去看忍足的表情。
　　“是。”手冢如实回答，同时暗中观察着忍足的眼神变化，他又何忍看忍足受到伤害。
　　“不行。”斩钉截铁的两个字让大家都有些惊讶却也不难理解，非但不施报复还帮着真田对付柳生，忍足做到这个地步已经是足够宽大，可是释放真田就等于不再追究，忍足为人虽然并不盛气凌人，但身为丞相长子，也不可能是任人伤害还不予还击之辈。
　　“但是……”手冢想要劝说，却被忍足抬手打断。
　　“听我说完，国光，我也认为放了真田是正确的决定。”在手冢意外的眼神注视下，忍足继续说道，“但是我们不能主动放了真田，我们要把真田作为筹码，让桑原来求我们和他联合。”
　　几个人相互看着，用眼神征询着彼此的意见，最后又把目光都集中在忍足脸上。
　　“真田会起疑并对我出手，是因为他觉得陌辽不会这么好心，我们的条件太优渥而且我们的表现太主动，这是导致真田起疑的原因之一。”忍足的话说得句句在理，几个人都默默点头。“这一次，我们就耐心等着看桑原的行动，同时，我们派人把真田秘密带到卿汤，如果桑原来了，就让他与真田见上一面。”
　　“如果桑原不来呢？”提出疑问的又是宍户，许是太医的工作让他对任何细枝末节都不肯放过。桑原来了，就算是以真田为人质要挟也能让他与陌辽合作，但如果桑原不来，而是和柳生先共同抗击他们，岂不是浪费兵力？
　　“他会来的。”安静了许久的柳说起自己的看法，“忍足遭到袭击时桑原也在场，真田想隐藏忍足被杀的事实，肯定会派桑原处理尸体，桑原为人谨慎，不会把尸体丢在原处不管。”
　　“柳君的意思是……前辈是被放过了？”
　　“放不放过我不知道，但他肯定没有听从真田的命令消除杀戮的痕迹，否则你们不可能找到忍足。”
　　“他这么做岂不是违背了真田的意愿？”
　　“所以一定有什么理由让他宁可违背真田也要这样做，”柳的口气笃定，夹在两国之间的他立场最为微妙，他必须极力促成双方的信任和合作，“我想，那个理由正是因为桑原相信陌辽。”
　　“……”
　　静寂再度蔓延，议事厅内的每个人都在静静地思考推断。手冢在心中认可了柳的话，转而等着忍足的决定。忍足才是他们真正的统帅，一切决定都必须由他来做。
　　“我相信柳君的话。”忍足平静地说完，看了看紧张地握着拳头的手冢，又继续说下去，“凤，安排大军在卿汤扎稳阵脚，囤积粮草的事交给日吉和向日，宍户，你和柳君带人返回獠方把真田带来卿汤，国光和切原配合凤，有任何情况随时帮忙。”并不凌厉却很有威严的眼神扫过座下的几人，忍足沉了一口气，最后说道，“最多半月，拿下柳生，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明白。”
　　“明白。”
　　几人各自分头行动，陆续离开议事厅，只有手冢站起身来走到忍足面前，欲言又止。
　　忍足笑了，手冢想说什么，他怎么会不知道。“不用说了，我懂。”
　　本欲出口的话被忍足制止，手冢闭了嘴沉默地站在忍足面前，眼神复杂。
　　“不用担心，我答应你，不会对真田实施任何报复。”换做从前，堪称比迹部更不该得罪的忍足绝不会对人如此宽宏大量，现在做到这个地步，说好听了是为了家国大局，较真地说，他其实是不忍心看手冢为难。“真田伤了我，你很心痛，我再反过去报复他，你也不会好过。”看向手冢的视线含了怜惜，谁叫他摊上这么一个心地善良又柔软的弟弟，一个是兄长，一个是朋友，不管是谁伤了对方，手冢都会觉得心痛。
　　“……”
　　“好了，昨天肚子疼得那么厉害，今天还是回去休息吧，别太逞强。”
　　“恩。”
　　看着手冢转身离开的背影，忍足长长地吐了口气。
　　如果柳的推断是正确的，他是不是还亏欠了桑原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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