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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婚纱
晨光透过高层公寓的落地窗,为苏晚的办公室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六十九岁的她坐在办公桌后,鬓角已染霜华,眼尾刻着岁月的痕迹,但腰背依旧挺直,眼神锐利如昔。她正在审阅“王冠”基金会下一季度的预算报告,手边的红茶氤氲着热气。
陆霆骁坐在靠窗的沙发上,午后的阳光暖融融地照在他身上。他戴着那副特制的半指手套,手中拿着一份平板电脑,屏幕上显示着一些复杂的技术架构图——这是他当年“星火”计划的遗留构想,如今他尝试着将它们整理、简化,希望能对基金会的公益项目有所助益。他的呼吸比常人稍显绵重,是当年坠海留下的肺损伤后遗症,但神色是平静的。
岁月在他们之间流淌得缓慢而宁静,像深潭的水,表面无波,底下却藏着十五年错位的时光沉淀下的沙砾。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苏晚的特别助理,一位干练的年轻女性林薇探进头来,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苏总,您预约的婚纱顾问已经到了,在楼下会客室等候。”
苏晚从文件中抬起头,愣了一瞬,才恍然记起这件事。她看向陆霆骁。
陆霆骁也放下了平板,目光温和地望过来,嘴角牵起一个微小的弧度,带动脸上狰狞的疤痕也显得柔和了些许:“去吧。”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没了当初的绝望,只剩下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沉稳。
苏晚放下笔,起身。走到他身边时,他抬起那双依旧会不受控制轻微颤抖的手,想要替她理一理并不凌乱的衣领,动作进行到一半,却又停住,眼底掠过一丝极快的黯然的挫败。
苏晚却主动俯身,用自己的脸颊轻轻贴了贴他那只布满疤痕、触感粗糙的手背,动作自然无比。
“等我回来。”她低声说,然后直起身,对林薇点了点头,“我们下去。”
会客室里,挂着几件精心挑选的婚纱样品。顾问是一位优雅的中年女士,见到苏晚,并未因她的年龄露出任何异样,态度专业而尊重。
“苏女士,根据您的要求,我们为您准备了几款简约大方的设计,面料以舒适为主。”
苏晚的目光掠过那些洁白的婚纱,最后停留在一件象牙白色的缎面长裙上。款式极其简洁,没有任何繁复的蕾丝或珠绣,流畅的线条,高腰设计,长袖,领口保守却显得庄重高雅。就像他们沉淀后的爱情,剥离去所有浮华与激烈,只剩下最本质的温润与坚韧。
“试试这件。”她指向它。
在林薇和顾问的协助下,苏晚换上了那件婚纱。更衣室的帘幕拉开,她站在巨大的落地镜前。
镜子里,清晰地映照出她的模样。六十九岁的身体,不再挺拔婀娜,皮肤有了松弛的纹路,腰身也不复当年的纤细。象牙白的缎面柔和了她略显锐利的轮廓,头纱尚未佩戴,斑白的发丝在灯光下无所遁形。
岁月无情地在她身上刻下了印记。
然而,苏晚静静地凝视着镜中的自己,目光从眼角的皱纹,移到鬓边的霜色,再到不再紧致的面颊线条。很奇怪,她看着这个不再年轻、甚至可以说已经老去的自己,穿着象征纯洁与新生的婚纱,心中涌起的,不是伤感和违和,而是一种奇异的、前所未有的平静与圆满。
她的一生,颠沛流离,爱恨交织,经历过背叛与坚守,失去与获得,在权力的巅峰孤独过,也在绝望的深渊挣扎过。所有的过往,所有的风霜,都凝聚成了镜中这个女人的模样。
这身婚纱,穿在二十岁的苏晚身上,是青春的盛宴;穿在四十岁的苏晚身上,或许是重生的宣言;而穿在六十九岁的苏晚身上,它什么都不是,又什么都是。它是与过去所有苦难的和解,是对漫长等待的交代,是她穿越了半个多世纪的血火,最终为自己赢得的、与灵魂伴侣并肩而立的战袍。
她觉得很美。
这种美,与年龄无关,与皮相无关,是生命淬炼后的光泽,是灵魂找到归宿后的安宁。
她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光滑的缎面,仿佛拂过那些流逝的、充满了泪与笑的岁月。视线微微模糊,镜中的影像似乎晃动了一下,另一个温润清隽的身影在记忆深处浮现,带着一如既往的包容笑意看着她。
苏晚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气音,对着镜中的幻影,也对着自己的内心,轻声说:
“言深,你看到了吗?我要结婚了。”
窗外阳光正好,落在象牙白的缎子上,反射出柔和的光晕,将她整个人笼罩在一片圣洁而温暖的氛围里。
与此同时,陆霆骁在苏晚离开后不久,也由司机陪同,前往医院进行例行的婚前体检。这并非苏晚的要求,而是他主动提出的。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这具破败身体的状况,他想要一个确切的评估,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苏晚。他需要知道,他这具残躯,还能陪她走多远。
检查项目繁琐而细致。当最后一项检查结束,主治医生拿着厚厚的报告单,神色凝重地请他到办公室详谈时,陆霆骁心中已然有了预感。
“陆先生,”医生推了推眼镜,指着片子上的阴影和一系列数据,“您当年坠海导致的肺部积液和胸膜粘连虽然经过治疗,但留下了永久性的功能损伤。加上这些年……似乎透支得比较严重,心脏负荷一直很大。目前来看,心肺功能衰退的程度,比我们预想的要……快一些。”
医生斟酌着用词,尽量委婉:“情况不太乐观。必须绝对避免劳累、情绪激动和感染,否则……随时可能引发急性衰竭。我的建议是,需要立刻住院进行一段时间的系统性治疗和观察,婚礼的事情,恐怕……”
陆霆骁安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甚至在那张布满疤痕的脸上,还缓缓露出了一个极淡的、近乎解脱的笑容。仿佛等待已久的另一只靴子,终于落了地。
“没关系。”他打断医生的话,声音平静无波,那双曾盛满痛苦与荒芜的眼睛里,此刻是一片深沉的、看透命运的坦然,“医生,我剩下的每一天,都是赚来的。”
他从十五年前那场本该夺走他生命的爆炸里赚来的,从深海绝望的冰冷里赚来的,从非洲戈壁灼人的风沙和漫长的自我放逐里赚来的。更是从苏晚不顾一切找到他、将他从灵魂的地狱里拉回来那一刻起,额外恩赐的。
“足够我,”他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仿佛穿透墙壁,看到了那个在试衣镜前的身影,眼神温柔得令人心碎,“陪她走完最后一程了。”
他的语气那样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医生看着他,所有劝诫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最终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
回到他们临时的住所,陆霆骁以需要静养为由,独自进了书房。他反锁了门,坐在书桌前,沉默了很久。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将他挺拔却已显单薄的身影拉得很长。
然后,他打开电脑,联系了他的律师。视频接通后,他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口述了遗嘱更新的要点。
“将我名下所有财产,包括‘星火’计划遗留的全部专利、技术资料、以及剥离并清算后所得的所有资金,毫无保留地,全部赠与苏晚女士。”
律师在屏幕那端记录着,神色肃穆。
“此外,”陆霆骁顿了顿,从抽屉里取出信纸和一支笔。他摘下手套,那双布满细密疤痕、至今仍会不受控制颤抖的手,暴露在空气中。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部的意志力,试图控制住颤抖,握住那支笔。
笔尖落在纸上,线条歪斜、断续,每一个字都写得极其艰难,如同用刀在石头上刻画。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但他固执地、一笔一划地写着。
许久,他才停下笔,将那张只写了一行字的信纸,郑重地递给镜头后的律师看,声音低沉而沙哑:
“把这封信,连同遗嘱,一起保管。在我……之后,交给她。”
信纸上,只有一行颤抖却力透纸背的字:
「若我先走,勿悲。我这一生,自泥潭至云端,再坠地狱,终得见光,已无憾。唯舍不得你。」
律师看着那行字,眼眶微微发热,郑重地点了点头。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家里来了几位意想不到的客人。是当年与陆霆骁、苏晚有过交集,如今尚在人世的寥寥几位旧友。他们听闻两人历经磨难终于要再度携手,特意相约前来探望。
小小的客厅里,充满了唏嘘与感慨。老人们看着陆霆骁那张毁损的脸和苏晚鬓边的白发,回忆着半个世纪前的风云变幻,无不潸然泪下。时光带走了一切,恩怨、情仇、财富、地位,最终留下的,唯有生命本身的无常和这份穿透生死、迟到了太久太久的相守。
其中一位姓陈的老友,颤抖着手,从随身携带的一个布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用软布层层包裹的东西。他打开布包,里面竟是几块略显粗糙的、带着青花纹路的瓷器碎片。
“霆骁,”陈老将碎片递过去,声音哽咽,“还记得这个吗?当年……你和苏晚第一次结婚时,那个你嫌廉价,差点扔掉的瓶子……我,我当时觉得可惜,偷偷捡起来收了几块……本来想着,也许有一天……没想到,真的还有这一天。”
陆霆骁的身体猛地一震。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些碎片,尘封的记忆轰然开启。那个被他鄙弃的、象征着贫寒和屈辱的廉价花瓶……原来,并非完全消失在了时光里。
他伸出那双颤抖的手,极其小心地,如同对待稀世珍宝般,接过了那几块冰冷的、粗糙的碎片。指尖抚过断裂的茬口,仿佛抚过自己破碎不堪的过往,抚过那些被他亲手推开、践踏的真心。
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眼眶,顺着他脸上狰狞的疤痕蜿蜒而下,滴落在那些破碎的瓷片上。他紧紧握着那些碎片,仿佛握住了自己失而复得的、残缺却真实的灵魂。
他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向身旁的苏晚,声音破碎不堪,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如同顿悟般的清明:
“原来……破碎的东西,也能有机会被珍惜。”
苏晚伸出手,覆盖在他握着碎片的手上,用力握住。她的掌心温暖而干燥,传递着无声而强大的力量。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那些承载着沉重过往的青花碎片上,照在陆霆骁泪湿的、布满疤痕的脸上,也照在苏晚温柔而坚定的眼眸中。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悲伤与希望交织的、复杂而浓烈的气氛。破碎的瓷片,残损的容颜,衰退的生命,似乎都在这一刻,在这迟暮的深情凝视中,获得了某种超越形式的存在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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