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渊

　　那根竹杖成了钟漫漫在拾光小筑的延伸。它支撑着她受伤的脚踝，也仿佛支撑着她那颗在现实与虚幻间摇摆不定的心。依靠着它，她能在清晨的阳光里挪到庭院，坐在老梅树下的石凳上，看着露珠从竹叶尖滚落；也能在午后，倚在廊下，静静观察陆老师擦拭那些沉默的古董。

　　画笔成了她最好的倾诉者。她画庭院里光影的流转，画偶然闯入的野猫慵懒的姿态，画匆匆来去的住客脸上各异的神情。但更多的时候，她的速写本上，留下的是陆老师那些古董摆件的轮廓：那青铜小香炉的云纹，那缺角石兽憨态可掬的线条，那雕花窗棂上繁复的图案……她用炭笔细细描摹，仿佛在通过这些冰冷的器物，触摸那些早已消散的温度和故事。

　　这日午后，陆老师又在廊下清理一件新收回来的、布满铜绿的旧烛台。钟漫漫坐在旁边的小凳上，画着烛台上蜿蜒的藤蔓纹饰。午后的阳光温暖而静谧，只有绒布摩擦金属的沙沙声和炭笔划过纸张的簌簌声。

　　“陆老师，”钟漫漫停下笔，目光落在烛台那被岁月模糊了细节的底座上，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时光，“您上次说……您以前不信轮回，但最近几天信了。”她顿了顿，抬起头，看向陆老师专注的侧脸，“您……还没告诉我，是为什么？”

　　陆老师擦拭烛台的手微微一顿。他没有立刻抬头，只是用指腹轻轻摩挲着烛台上一处深深的划痕，仿佛在感受那伤痕背后的故事。过了片刻，他才缓缓抬起眼，透过镜片，目光平静而深邃地看向钟漫漫，没有直接回答，反而抛回了一个问题：

　　“那么，钟小姐，”他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直指人心的力量，“你信吗？”

　　你信吗？

　　这三个字像重锤，狠狠敲在钟漫漫的心上。

　　信吗？
　　她当然信！那些挥之不去的梦魇，那黑暗中痛苦的呼唤，那画布上无法填补的空白，那在周烨背上汹涌而来的熟悉感与安全感，还有那根竹杖传递时灵魂的震颤……这一切都真实地在她生命里发生着，像潮水般冲击着她过往二十几年建立起来的认知壁垒！她怎么可能不信？！

　　可是……她能说吗？

　　李茉，她最好的朋友，听到她的描述时那毫不掩饰的大笑和“古装剧看多了”的调侃，像一根刺扎在她心里。连最亲近的人都觉得她是胡思乱想，是压力过大产生的幻觉，是荒诞不经的花痴病发作！眼前这位才认识几天的陆老师，一位严谨的退休历史教师，她如果把这些离奇的、无法证实的感受和盘托出，他会怎么看她？会不会觉得她精神有问题？会不会像看一个怪物一样看她？

　　一股强烈的羞耻感和自我怀疑瞬间攫住了她。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炭笔，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陆老师看着她瞬间苍白的脸色和眼中剧烈的挣扎与痛苦，镜片后的目光闪过一丝了然，甚至是一丝悲悯。他没有追问，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将擦拭干净的烛台小心地放在旁边铺着软布的托盘上，声音低沉而意有所指：

　　“有些话，对着不该听的人说，是疯言疯语。但对着该听的人说……”他顿了顿，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院门的方向，那里正对着“一杯茶”所在的溪边，“或许，就是打开心锁的钥匙。钥匙……终究是要插进对的锁眼里，才有意义。”

　　他不再看钟漫漫，拿起另一件小物件，重新投入到擦拭的工作中，仿佛刚才那番触及灵魂的对话从未发生过。

　　廊下恢复了寂静。
　　阳光依旧温暖。
　　但钟漫漫的心，却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激荡不已。

　　陆老师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她心中的迷雾！
　　不该听的人……李茉？还是所有无法理解她的人？
　　该听的人……钥匙……锁眼……

　　一个名字，无比清晰地浮现在她的脑海——周烨！

　　只有他！
　　只有那个同样在递竹杖时感受到灵魂震颤的人！
　　只有那个在梦中呼唤“清漪”、在现实却一脸茫然的男人！
　　只有他，才可能是那把锁！才可能是那个“该听的人”！

　　连日来的迷茫、恐惧、羞耻、压抑，在这一刻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气，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从她心底升腾而起。她不能再这样猜疑、这样逃避、这样独自承受了！她要一个答案！哪怕那个答案会让她粉身碎骨！

　　……

　　两日后，脚踝的肿痛消褪了大半，虽然还不能用力，但拄着竹杖行走已顺畅许多。清晨的阳光洒在古村的石板路上，映出她坚定而略显急促的身影。

　　钟漫漫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手中光滑的竹杖。竹杖的底端轻轻叩击着青石板，发出“笃、笃、笃”的声响，像是她擂鼓般的心跳。

　　她一步步走向溪边，走向那座熟悉的木楼——“一杯茶”。

　　溪水潺潺，茶香隐约可闻。
　　小如正在门口擦拭桌椅，看到她拄着竹杖走来，脸上露出甜甜的笑容：“钟姐姐！早啊！快进来坐！今天有刚到的野山菊茶，清甜得很！”

　　钟漫漫勉强对小如笑了笑，目光却急切地越过她，投向茶馆内部。她的心跳得更快了，手心微微出汗。

　　“周老板……在吗？”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在呢在呢！”小如热情地点头，“老板在后院分拣新茶呢！你坐，我去叫他！”说着就要往里跑。

　　“不用！”钟漫漫几乎是立刻出声阻止，声音有些大，把小如吓了一跳。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翻涌的心绪，看着小如，眼神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坚定，“我……我自己进去找他。小如，能让我……单独和他待一会儿吗？”

　　小如眨了眨眼，看着钟漫漫苍白的脸和那双盛满了复杂情绪的眼睛，似乎明白了什么。她乖巧地点点头，小声说：“好，钟姐姐你进去吧，我去前面照看着。”说完，便轻手轻脚地退到了茶馆前厅。

　　钟漫漫握紧了竹杖，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拄着杖，一步一步，朝着通往后院的那扇小门走去。

　　竹杖敲击地面的声音，在安静的茶馆里异常清晰。
　　“笃、笃、笃……”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的心尖上。

　　后院的光线比前厅明亮许多。周烨背对着门口，正蹲在一个大竹匾前，仔细地分拣着刚采摘下来的、还带着露水和泥土气息的新鲜茶叶。他穿着简单的灰色棉麻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阳光落在他宽阔的肩背上，勾勒出专注的轮廓。

　　听到身后传来的、不同于小如的脚步声和那熟悉的竹杖点地声，周烨分拣茶叶的手指猛地一顿。

　　他没有立刻回头。
　　但整个后背的线条，却在瞬间绷紧了。

　　钟漫漫停在门口，看着那个在晨光中显得有些僵硬的背影，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膛。她张了张嘴，那个在心底盘旋了千百遍的名字，那个连接着前世今生、痛苦与迷茫的名字，终于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冲破了所有藩篱，清晰地、颤抖地唤了出来：

　　“周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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