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空悸动

　　图书馆B7区，安静得能听见粒子尘埃在光束中浮沉的声音。
　　这片死寂，被田乐甜压抑不住的、细碎的哭声彻底打破。
　　眼泪像决了堤，一颗接一颗地砸下来，她想擦，手却抖得不听使唤。堆积了那么久的委屈、误解、还有此刻几乎要将她整个人撑爆的巨大欢喜，在她身体里横冲直撞，让她除了哭，做不出任何别的反应。
　　原来不是她自作多情。
　　原来那些让她误会了那么久的“嫌弃”，全是他笨拙的喜欢。
　　她哭得稀里哗啦，视线里的一切都扭曲成一片晃动的水光。只有水光中央的那个身影，依旧清晰。
　　方浩然，宕机了。
　　他的身体，像一尊被抽干了所有能源的精密雕像，僵在原地。他所有的逻辑、所有的算法，都在那个名为【偏差来源：我】的文件夹被打开的瞬间，全部烧毁。
　　他的中央处理器一片空白，只有一行红色的警报，在疯狂闪烁。
　　【警告：核心数据完全暴露。】
　　【警告：系统遭遇不可逆转的情感冲击。】
　　【警告：逻辑防御系统……已崩溃。】
　　他不知道该做什么。启明星的教育体系里，没有任何一门课程，教过他该如何应对眼前这种情况。没有公式，没有最优解。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哭。
　　看着她那双总是亮得像星星的眼睛，被泪水淹没。
　　一种比程序错误更让他恐慌的情绪，攫住了他。
　　他看到她哭了。他的第一反应，是他的“源代码”让她不高兴了。是他的那些笨拙的观测记录，冒犯到了她。
　　他放在制服口袋里的手，死死攥成了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他想开口，想解释，想说“对不起”，但他的发声模块像是被锁死了，一个音节都挤不出来。
　　他只能僵硬地站着，任由那股滚烫的热量，从他的耳根，一路烧到脖子，再蔓延到他那常年冷白色的脸上。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一个哭得停不下来，一个红得快要自燃。
　　就在这尴尬到凝固的空气里，一个意外的“帮手”慢悠悠地晃了过来。
　　那是一只半透明的、漂浮在空中的“记忆水母”。它大概是被方浩然急剧升高的体温所吸引，晃晃悠悠地，像一朵没有重量的云，轻轻地、一头撞在了方浩然僵直的胳膊上。
　　“噗”的一声轻响。
　　记忆水母的身体，瞬间亮了起来，像一个被点亮的小小灯笼。
　　紧接着，一小片全息影像，不偏不倚地，投射在了两人之间的书架上。
　　影像里，是图书馆一个安静的角落。一个女孩趴在桌子上，睡得正香，脑袋随着呼吸一点一点，像个啄米的小鸡。是田乐甜。
　　她的头顶，一盏智能阅读灯的光线有些刺眼。
　　就在这时，一道修长的身影，出现在了不远处的书架阴影里。
　　是方浩然。
　　他站在那里，偷偷地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然后，他抬起自己的个人终端，手指在上面飞快地操作了几下。
　　影像里，女孩头顶那盏刺眼的阅读灯，光线瞬间变得柔和下来，像一层温暖的薄纱，轻轻笼罩在她身上。
　　做完这一切，那个身影又在阴影里站了一会儿，才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开。
　　“啪。”
　　田乐甜的哭声，戛然而止，变成了一声短促的、小动物般的抽噎。
　　她瞪大了那双还挂着泪珠的眼睛，呆呆地看着那段影像。
　　原来……
　　原来那盏自己变柔和的灯……
　　不是什么系统自动升级……
　　这个秘密，是“观测目标T”文件夹里都没有的记录。
　　是一个……秘密中的秘密。
　　如果说，刚才的“源代码”是公开处刑。
　　那么现在，就是把他的隐藏后台也给扒了出来，当众鞭尸。
　　方浩然的逻辑系统，在这一刻，彻底宣告阵亡。
　　他大脑里最后那根名为“冷静”的弦，“嘣”的一声，断了。脸上的红色瞬间褪去，变得比他常年不见光的皮肤还要苍白。
　　物理重启。
　　必须进行物理重启。
　　他几乎是出于一种最原始的本能反应，猛地伸出手，一把抓住田乐甜还带着泪痕的手腕，转身，拖着她就往图书馆外跑。
　　他的动作快得像要逃离一艘即将爆炸的星舰，力气大得让田乐D甜一个踉跄，只能被他拽着，跌跌撞撞地跟上。
　　手腕上，传来他掌心滚烫的温度。
　　那一瞬间，田乐甜甚至觉得，自己抓住的不是一只手，而是一块刚从反应堆里取出来的烙铁。
　　与此同时，417宿舍里。
　　旭东翔像一只被拔了毛的金色狮子，烦躁地在房间里来回转圈。
　　“不对劲，绝对不对劲！”他一头撞在自己的储物柜上，发出一声闷响，“方浩然那个家伙，肯定有事瞒着我！”
　　庆功宴上，方浩然那句“17.3%”让他云里雾里。刚才他发信息问方浩然在干嘛，结果对方半天没回。他又去问乐甜，结果乐甜也没回。
　　这两个人，绝对有事！
　　他们是不是背着他，偷偷成立了什么“学习小组”？还是发现了什么新的、好吃的异星零食？！
　　叶暖暖刚从艺术系的“幻光星”穹顶回来，一进门就看到旭东翔这副快要原地爆炸的样子。
　　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把自己藏在门后，只露出一双浅褐色的眼睛，悄悄地观察着。
　　她看着他在房间里横冲直撞，把床铺弄得一团乱，嘴里还念念有词，那样子，和他家乡绿源星上那些因为找不到浆果而发脾气的暴躁熊有几分神似。
　　叶暖暖犹豫了一下，没有说话。
　　她默默地走到自己的角落，坐下，拿出了她的光影画板。
　　她纤细的手指在画板上灵巧地跳跃着，无数发光的光点汇聚又散开。很快，一个Q版的、气鼓鼓的旭东翔，出现在了画板上。那个小人，两颊鼓得像包子，头顶上还冒着一团由橙色和金色光束构成的、正在喷射的火焰。
　　画完之后，叶暖暖抱着画板，走到旭东翔身后。
　　她伸出手指，轻轻地戳了戳他的后背。
　　“干嘛！”旭东翔正烦着呢，猛地一回头，语气冲得能撞翻一艘货运飞船。
　　可当他回头，看到的却是叶暖暖那双清澈又带着一丝怯意的眼睛，和她递到他面前的画板。
　　他愣住了。
　　他看着画板上那个气得活灵活现、连头发丝都在冒火的Q版自己，心里的火气，像是被一捧来自幻光星的、清凉的星尘给盖住了。
　　莫名其妙的，就消了一大半。
　　他挠了挠自己乱糟糟的头发，第一次在叶暖暖面前，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这……画的是我？”
　　叶暖暖飞快地点了点头，然后又像受惊的小鹿一样，把画板收了回去，转身跑回了自己的角落，用后背对着他，只留给他一个微微泛红的耳朵尖。
　　旭东翔看着她的背影，又看了看自己不再紧握的拳头，嘿嘿地笑了一声。
　　方浩然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离开那里。
　　离开那个让他系统崩溃的地方。
　　他一路拽着田乐甜，无视了空中交通网络发出的数次“超速警告”，像一道失控的流星，横冲直撞地穿过了大半个校园。
　　直到一头冲进了“幻光星”生态穹顶。
　　这里昏暗、安静，空气中漂浮着无数可触碰的发光粒子，像一场永不落幕的星尘瀑布。
　　他猛地停下脚步，也终于松开了手。
　　田乐甜被他拽得气喘吁吁，脸颊通红，但她没有挣扎，任由他拉着自己，跑到了这个全学院最浪漫的地方。
　　手腕上，他滚烫的温度还未散去。
　　方浩然看着自己空荡荡的、还残留着她手腕细腻触感和温度的手，又抬起头，看了看面前那个哭得眼睛鼻子都红了，却正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的田乐D甜。
　　他的大脑，依旧是一片空白。
　　就在这时，他手腕上的个人终端，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的、带着机械质感的电子警报声。
　　那声音不大，但在这安静的穹顶里，却清晰得过分。
　　“嘀——”
　　“警告：核心温度过高。建议……进行物理降温。”
　　警报声，两个人，都听见了。
　　田乐甜的视线，从他那张写满混乱的脸上，落到了他不住发出警报的个人终端上，然后，又回到了他的眼睛里。
　　方浩然的身体再次僵住。他像一个犯了错被当场抓包的孩子，在她的注视下，无所遁形。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背部撞上了一块巨大的、散发着幽蓝色冷光的幻光星水晶。
　　冰凉的触感，从背部传来。
　　物理降温……
　　他像是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几乎是本能地，转过身，将自己滚烫的额头，重重地抵在了那块冰冷的水晶上。
　　他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从未有过的，狼狈又脆弱的气息。
　　他用这种最直接、最笨拙、也最符合他启明星人逻辑的方式，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田乐甜看着他的背影。
　　看着他紧绷的肩膀，和他抵在冰冷水晶上的额头。
　　她心里的某个地方，被狠狠地撞了一下。
　　比刚才看到所有秘密时，撞得还要重。
　　她吸了吸鼻子，忍住了又要掉下来的眼泪，然后，慢慢地，一步一步，朝着那个孤单又狼狈的背影走了过去。
　　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地，握住了他垂在身侧、因不知所措而微微颤抖的手。
　　然后，在他身体猛然一僵的瞬间，她将他那只滚烫的手，缓缓地、坚定地，贴在了自己还带着些许凉意的脸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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