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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腊月的寒意如同浸透了冰水的绸缎,一层层裹挟着城市,
年关的脚步愈近,空气里仿佛都浮动着一种无形而普遍的、辞旧迎新的急切与隐秘期盼。
对于周砚和林溪而言,这种抽象的期盼,
则无比具体而微地、沉甸甸地落在了书桌上那一叠等待被赋予最终意义的空白纸张
——他们即将亲手制作的婚礼请柬上。
他们没有像许多人那样,选择流水线上批量生产的、烫着华丽金边、印着标准祝福语的精美成品;
也没有委托专业的设计公司,打造奢华的、充满视觉冲击力的奇特样式。
林溪在与周砚商量后,做出了一个温柔而坚定的决定:
由她亲自设计,并一笔一划手写每一份请柬。
这不仅是为了那份无法被复制的、独一无二的心意,更是因为他们共同拟定的宾客名单,
特殊且极为精简,名单上的每一位,
都是他们各自生命旅程中,在不同阶段给予过重要支撑、或有着深刻联结的人,
值得被奉上这份倾注了时间与情感的、独一无二的郑重对待。
夜晚深沉,窗外是万籁俱寂的寒夜,
北风偶尔掠过光秃的树枝,发出低沉的、如同叹息般的呼啸。
然而,在他们这个刚刚安置妥当、处处透着崭新与温馨的新家书房里,
却是一片隔绝了外部寒冷的暖意融融。
宽大的原木书桌被仔细地清理出来,铺开了林溪提前许久便准备好的特种手工纸张。
纸张质地厚实而温润,带着天然的、细微的纤维肌理,
颜色是柔和而雅致的米白,如同存放了年份恰到好处的上等宣纸,自带一种沉静的底蕴。
桌案一旁,如同举行一场小型仪式般,整齐摆放着她精心挑选的文房用具:
一支狼毫小楷笔,一方歙砚,一块上好的松烟墨,
以及几碟她花费不少功夫亲手研磨、调制的矿物颜料——主要是用于勾勒线条的、闪烁着细腻光泽的金粉,
用于书写和点缀的、沉稳古朴的赭石,以及最纯粹的黑墨。
色彩虽不多,却足以在米白的纸面上,构建出沉稳而极富内在质感的视觉语言。
周砚坐在书桌的一侧,柔和的光线从复古台灯下流淌出来,照亮了他面前摊开的那张最终的宾客名单。
他用自己那一手工整清晰、带着几分硬朗风骨的字迹,
正在一旁的草稿纸上,进行着最后一次姓名与称谓的核对。
名单很短,甚至显得有些“单薄”,一面是林溪的亲友:
她的父母、恩师陈教授、挚友苏晴和她的男友赵明,
以及工作室里两位志同道合、交往亲密的年轻手艺人伙伴;
另一面则是周砚的亲友:他的母亲李慧芳、单位里亦师亦友的老王、两位对他颇为赏识和照顾的领导,
以及几位他特意用红笔标注出来的、需要他亲自上门邀请的“特殊”宾客
——那几位与他因工作而结缘、在生命最脆弱时刻建立起超越寻常关系的逝者家属代表。
林溪则伏在案前,正在进行请柬设计的最后定稿。
她摒弃了所有市面上常见的、繁复缠绕的喜庆花纹和象征富贵吉祥的俗套图案。
请柬的封面设计,极致简约,却蕴含着深厚的东方美学与个人生命的隐喻。
左侧,是她用一支极细的狼圭笔,蘸取调匀的金粉,
以近乎工笔画的严谨与细腻,勾勒出的一道优雅而充满自然律动的金色裂纹。
这裂纹并非笔直生硬,边缘带着细微的、如同宋代哥窑瓷器上那般美妙的、冰裂开片般的细密纹路,
其形态,正是参考了那只曾经破碎、被周砚亲手修复、从而象征他们爱情微妙开端的影青瓷茶杯上的痕迹。
这道金色的裂痕,在柔和的米白底纸上,非但不是破碎与遗憾的象征,
反而呈现出一种独特、坚韧、甚至带着哲学思辨意味的残缺之美。
在裂纹的右侧,是用赭石色精心书写的、竖排的四个清秀小楷:
“砚溪喜柬”。整个封面设计,摒弃了所有冗余元素,简约到了极致,
却静美深沉,充满了东方的留白韵味与只属于他们两人的、深刻的私人隐喻。
“你看,最终定稿这个样子,可以吗?”
林溪将刚刚绘制完成的请柬样稿,轻轻推到周砚面前,眼神中带着一丝征询与期待。
周砚放下手中的名单,目光专注地投注在那张小小的样稿上。
他的视线久久地停留在那道金色的、仿佛蕴含着无尽故事的开裂纹路上,
眼神深邃如同古井,波澜不惊,却分明有复杂的情感在其中缓缓流淌。
他完全懂得这其中的所有深意——那是对过往所有伤痕与磨难的坦然接纳,
是用爱与理解进行的精心修复,是使得那些曾经的“不完美”,
最终化为生命肌理中独一无二、熠熠生辉的独特纹路与内在光彩。
这不仅是他们之间爱情历程最凝练的写照,也巧妙地暗合了两人各自职业的核心精神
——修复与守护,于残缺中见完美,于终结处见新生。
“很好。”
他抬起头,看向身旁等待他意见的林溪,
目光柔和得像融化了的春雪,语气肯定,
“非常好。比任何现成的、华丽的请柬,都要好上千百倍。”
得到他如此确切的肯定,林溪脸上瞬间绽放出一个如释重负又充满喜悦的嫣然笑容,
仿佛所有的精心准备都在这一刻得到了最高的回报。
她不再犹豫,深吸一口气,凝神静气,
开始正式在早已裁切好的请柬纸张上,进行绘制。
她屏住呼吸,手腕悬空,
以保证最大的稳定性和灵活性,笔尖饱蘸那调和得浓淡恰到好处的金粉颜料,
沿着心中早已演练过无数次的轨迹,缓缓移动。
那道象征性的金色裂痕,在她稳如磐石的腕下,
如同被赋予了生命般,徐徐地、优雅地在纸面上绽放开来,线条流畅而充满内在的张力。
这不是机械的、无情的复制,每一笔的起承转合,
都倾注着她对过往岁月的回溯、对伤痕的理解、以及对未来无限的期许。
周砚则安静地陪伴在侧,化身最得力的助手,
适时地帮她递送新的纸张,用小杵耐心地研磨需要补充的金粉或墨锭,
或是当她长时间专注而唇干时,无声地递上一杯温度刚好的温水。
他的陪伴,沉默却坚实,如同最可靠的后盾。
绘制完所有请柬的封面,林溪稍作休息,便开始了内页的书写。
她用的是自己最为擅长、也最具个人风格的清秀小楷,
字体结构舒展,笔触干净,风骨内蕴,既有女子的清雅,又不失力道。
敬启 [宾客姓名] 台鉴:
时光静淌,缘定三生。
谨订于公历 [具体日期] ([对应农历日期]),星期六,午时十一时零八分。
于 [他们精心选定的、一个带有玻璃花房的小众餐厅名称及详细地址] ,
举行林溪女士与周砚先生结婚仪式。
诚邀您拨冗莅临,见证此刻,分享喜悦。
您的光临,将为我们的新篇章增添最温暖的光彩。
林溪 & 周砚敬上
[发出请柬的日期]
她的字迹工整而灵气流动,每一个字都仿佛不是被写出来,
而是从笔尖自然流淌而出,带着手写的温度和书写者当下的心境。
写到不同宾客的名字时,她的笔触会有着极其微妙的调整,
对父母与陈教授这样的长辈,字里行间更添一份恭敬与孺慕;
对苏晴、赵明这样的挚友,则笔意流转间多了一分亲切与熟稔。
周砚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专注书写的侧脸,
台灯温暖的光线在她低垂的、纤长浓密的睫毛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淡淡阴影,
她的神情安宁、专注而美好,仿佛全身心都沉浸在这件充满仪式感的事情中。
这个过程,在他眼中,早已超越了一项单纯的任务,
像是在完成一件倾注了彼此生命印记、爱与对未来无限期许的、独一无二的艺术品。
当写完最后一份给苏晴和赵明的请柬,林溪终于轻轻放下那支陪伴了她整个夜晚的毛笔,
如释重负地、极小幅度地活动了一下因长时间保持固定姿势而有些酸涩僵硬的手腕和手指。
桌面上,几十份请柬整齐地排列着,
米白的底,金色的纹,墨黑与赭石的字,
在温暖的灯光下,共同散发着一种沉静、庄重而又难掩幸福的美感。
每一份都独一无二,无可复制,如同他们即将开始的婚姻。
“终于……全部完成了。”
她长舒一口气,语气中带着完成一件人生大事般的满足与轻微的疲惫。
周砚伸手,拿起属于他们自己留存的那份样柬,
指腹极其轻柔地、反复抚过封面上那微微凸起的、带着细腻颗粒感的金色纹路,
仿佛能透过这冰冷的材质,感受到其中蕴含的、林溪倾注的匠心与如火般炽热的深情。
“辛苦了。”
他低沉的声音里满是疼惜与感激,伸出臂膀,
将她轻轻揽入自己怀中,然后低下头,
在她光洁的、带着淡淡墨香的额间,印下一个无比温柔而珍重的吻。
请柬制作完成,接下来,便是派发。
给双方父母、陈教授、苏晴等至亲好友的,
他们选择当面送达,希望能第一时间分享这份酝酿已久的喜悦,
亲眼看到亲友们收到这份独特心意时的表情。
而周砚这边,则还有一项特殊而郑重的任务需要去完成。
第二天下午,天色有些阴沉,周砚没有穿往常那身标志性的、略显疏离的深色西装,
而是换了一身更显温和与亲近感的深蓝色休闲便装,
带着那几份特意单独准备、封面额外添加了象征生命常青的柏叶纹样的请柬,来到了他工作的单位。
他没有先去办公室,而是径直走向了后面那处相对独立、安静的家属休息与接待区。
他提前约好了那几位“特殊”的宾客——几位他曾倾力服务过、在后续的接触与回访中,
与他建立起深厚信任与超越一般服务关系友谊的逝者家属代表。
一位是那位失去正值壮年独子、曾一度精神崩溃、在周砚数日的耐心疏导和近乎奇迹般的精湛修复技艺帮助下,
才终于寻得一丝慰藉的张阿姨;
一位是那位相伴一生的老伴去世时,周砚不仅完美恢复了逝者安详容颜,
更用心为他们策划了一场充满了两人一生共同回忆的温馨告别仪式、让悲伤中透出温暖的刘伯伯;
还有一对是女儿因意外不幸离世,周砚几乎不眠不休、耗费巨大心力为其恢复生前样貌,
让痛不欲生的父母得以最后见女儿安详面容、获得些许告慰的年轻夫妇。
他们看到周砚准时出现,脸上都露出了温暖而略带感伤的复杂笑容,
那是一种混杂着见到信赖之人的安心,与勾起的、永远无法磨灭的怀念之痛的表情。
“周老师,你来了。”
张阿姨的声音带着习惯性的、不易察觉的哽咽。
“周砚,今天找我们几个老家伙,是有什么事吗?”
刘伯伯关切地问道,眼神慈祥。
周砚从随身携带的、没有任何logo的牛皮纸文件袋里,极其郑重地取出那三份封面略有不同的请柬。
除了那道金色的裂纹,在裂纹旁,林溪应他的请求,
额外用更细的笔触,精心勾勒了一片极小却形态生动的、象征生命常青与不朽的柏树叶,
以此默默表达对那几位已然逝去的、特殊“朋友”的尊重与缅怀。
他将请柬双手递到他们面前,语气是他一贯的平和,
却比平日更多了几分显而易见的真诚:
“张阿姨,刘伯伯,李哥,小陈姐。
我和林溪……我们要结婚了。
这是我们自己亲手做的一点小小的心意,
想真诚地邀请你们,到时候能来,为我们做个见证。”
几位家属显然都愣住了,目光怔怔地落在那些设计独特、一眼便能看出是纯手工制作的精美请柬上,
一时间,竟都有些语塞,不知该如何回应这份完全出乎意料的、沉甸甸的邀请。
张阿姨颤抖着、布满岁月痕迹的手,
小心翼翼地接过那份属于自己的请柬,仿佛捧着什么易碎的稀世珍宝。
她打开,看到里面林溪那清秀灵动的字迹,
以及并排写着的“周砚”与“林溪”的名字,积蓄已久的眼泪,
瞬间就毫无阻碍地滚落下来,滴落在米白的纸面上,晕开一小片湿润的痕迹。
但她脸上流露出的,并非纯粹的悲伤,
而是用力地、近乎固执地点着头,紧紧将请柬攥在胸口,
仿佛握着某种跨越了生死的、珍贵无比的承诺与慰藉。
“好……好……周老师,恭喜你!真心恭喜你和林小姐!”
张阿姨抹着不断涌出的泪水,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
但那哭腔里包裹着的,却是最质朴、最真诚的喜悦,
“我那……
我那苦命的儿子要是知道……
知道他生前最信任、最尊敬的周老师,终于找到了这么好的归宿,
找到了像林小姐这样知书达理、心灵手巧的好姑娘……
他……他在天有灵,一定也替你们高兴!一定!”
刘伯伯也忍不住红了眼眶,他握着请柬,
手指反复摩挲着那片小小的金色柏叶,喃喃低语道,
像是在对周砚说,又像是在对逝去的老伴倾诉:
“好啊,真好……
周砚你是个难得的好孩子,心地善良,有担当……
林溪姑娘也是个万里挑一的好姑娘,沉静,有才华……
你们俩,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是真正该得到幸福的人。我们一定去,一定去!
去沾沾你们的喜气,也让我们这老骨头,再感受感受这人世间的美好!”
那对年轻夫妇也连连点头,妻子早已泣不成声,靠在丈夫怀里,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
“周大哥……谢谢你……
真的谢谢你……
谢谢你还一直记得我们,在这种时候还邀请我们……
我们……我们一定会去的,带着我们对你们最真心的祝福去。
祝你们……
祝你们永远幸福,白头到老!”
周砚看着他们激动难抑、泪中带笑的神情,
心中亦是一片暖流汹涌,
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与欣慰交织的情感,冲击着他素来冷静的心防。
他邀请他们,绝非出于任何形式的怜悯或施舍般的同情,而是发自内心的、最深切的尊重与感恩。
这些家属,曾在人生最黑暗、最无助的痛苦深渊边缘,
与他这个陌生人,产生了基于生命本身的最深刻、最脆弱的连接。
他们亲眼见证过他在那个特殊职业中所付出的极致耐心、所坚守的职业道德与人性温度。
他们的存在,他们此刻真诚的泪水与祝福,本身就是对他和林溪未来婚姻的一种别样而沉重的祝福
——那是一种历经了生死诀别、洞悉了生命无常之后,
对生者之间珍贵的情感联结与相互扶持力量的、最为深刻的理解与珍视。
将这几份最为特殊的请柬,郑重地送到他们手中,
看着他们如同收藏珍宝般,珍而重之地将请柬收入怀中或包内最安全的位置,
周砚知道,这份看似简单的邀请,送达的绝不仅仅是一场婚礼仪式的时间与地点通知,
更是一份沉甸甸的、跨越了冰冷生死界限的、无比珍贵的温暖、信任与生命的共鸣。
当所有的请柬,无论是通过面对面分享喜悦的方式,
还是通过周砚这番特殊的送达,都承载着他们最诚挚、最深厚的心意,
平安抵达每一位被邀请的宾客手中时,“婚礼”这件人生里程碑式的大事,
便真正地从抽象的规划、浪漫的憧憬,落到了具体的人和真切的期待之上。
那一张张由林溪亲手设计、亲手书写、蕴含着“修复”与“新生”、“结束”与“开始”深刻寓意的请柬,
如同被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颗饱含能量的石子,
在每一位亲友的心湖之中,漾开了一圈圈温暖而持久的、名为祝福与期盼的涟漪。
他们的新生,他们共同构筑的未来,即将在所有这些理解他们、爱护他们的人的见证与祝福中,
稳步踏入那最庄重、最幸福的仪式殿堂。
而这一份份带着手心温度、凝聚了夜晚时光与无限情意的手写邀请,
便是通往那个重要生命时刻的、最温暖、最独特、也最无法替代的入场券与情感契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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