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双生
就在我与谢清裕连表面的和睦都要难以维系之时,我这具不争气的身体却再次传来了熟悉的信号——无休无止的倦怠和翻江倒海的恶心,与当初怀谢琪时如出一辙。
这一次,我心中却是没有半分即将为人母的喜悦,只有不祥的宿命感一直笼罩在心头。
我第一时间宣来太医诊脉,结果果然不出我所料,自己已然有了近两个月的身孕。
推算时间,大概是在西洋使团风波之前,我们的关系尚未因那两句“岂必新琴终不及”彻底破裂时怀上的。
命运对我开了一个如此恶劣的玩笑。
消息传到谢清裕耳中,他对长乐宫的态度果然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虽说不像上次得知怀有谢琪时那般热切,但至少,他不再将这里视若无物。
偶尔,他也会踏足日渐冷清的长乐宫,例行公事地询问几句我的饮食起居,叮嘱太医好生照料,维持着帝后的体面。
真是讽刺啊。
仿佛每一次,我们之间走到山穷水尽之时,孩子便会不合时宜地到来,勉强维系着早已摇摇欲坠的帝后情分。我觉得无比可笑,却连一丝牵动嘴角的力气都没有,只余下满心的疲惫与苍凉。
在我孕期反应逐渐明显,被呕吐与眩晕反复折磨之时,卫秋棠那边传来了生产的消息。
听闻她挣扎了一日一夜,最终生下了一位小公主,谢清裕却因前朝政务缠身,并未亲自前往探视,只是循例赐下了封赏,并为小公主赐名和静。
他大约是有些失望的吧。我听着沉香的禀报,心中漠然地想。
毕竟,不是他期盼的能继承江山社稷的皇子。
可即便是公主,那也是卫秋棠九死一生、拼却半条性命才换来的骨血啊,谢清裕却就拿这副轻描淡写的态度打发了。
何其凉薄。
他爱的,从头到尾都只有他自己和他的江山权柄。嫔妃也好,子嗣也罢,终究不过是他维系权力、满足私欲的点缀。
更让我日夜难安的,是我自己腹中这个尚未成形的孩子。
若这一胎又是个皇子呢?若他恰巧比琪儿更聪慧,更机敏,更早地展现出符合谢清裕那套严苛储君标准的资质,那我的琪儿该怎么办?
他本就因天资不算出众而不得父皇欢心,处境尴尬,若再有一个备受瞩目、光芒耀眼的弟弟,他会不会觉得自己被彻底地抛弃了?
他还那么小,心思敏感细腻,正是需要父母关爱与肯定的年纪,一想到谢清裕很可能给他带来的失落,我胸中便酸涩得几乎无法呼吸。
对琪儿未来的担忧,对谢清裕凉薄的讽刺,对自身处境的无望,种种情绪层层叠叠压在我的心头。
这一次的孕期,远比怀琪儿时更加艰难,剧烈的呕吐几乎掏空了我的身体,漫漫长夜,失眠与心悸如影随形,白日里亦是精神恍惚。
太医来来去去,诊脉后无不说是思虑过重,肝气郁结,开了无数安胎凝神的方子,药汁一碗碗灌下去,效果却微乎其微。
终于,在一个寒风呼啸的夜晚,我经历了又一场在生死边缘挣扎的生产,又一次在意识彻底涣散之前,听见两声微弱的啼哭从遥远的天边传来。
我诞下了一对双生胎——一个皇女,一个皇子。
谢清裕得知是龙凤呈祥,倒是难得地露出了几分真心的笑意,亲自为皇子赐名谢璟,为皇女赐名和嘉。
然而,我已无力去品味这两个名字,这次生产彻底榨干了我本就因忧思过度而亏损的精气神,产后更是气息奄奄,久久难以恢复。
谢清裕来看过我几次,大多是坐在榻边,说些关怀的话。
只是,当他提及“璟儿眉眼生得开阔,颇有朕幼时的模样,将来必是聪慧过人”时,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别开了脸,不愿去看他眼中过于炽热的期盼。
大抵是我的反应惹恼了他,他脸上的笑意迅速淡了下去,转而浮现出明显的不悦。
“皇后产后虚弱,需得绝对静养。”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淡,“六宫诸多琐事,你暂且不必操心,朕已吩咐下去,由嘉贵妃与纯贵妃共同协理。你如今唯一要务,便是安心调理凤体,早日康复为重。”
他不再多言,只草草吩咐宫人务必精心伺候,又赏下些名贵的药材,便如同完成了一项不得不做的任务般,起身离去,没有半分留恋。
我独自躺在充斥着浓郁药味的寝殿里,浑身如同散架一般,听着两个孩子猫儿般微弱的啼哭,看着身边侍女们难掩忧惧的面容,只觉得身心俱疲。
没过多久便入了冬,冬日的阳光带着几分吝啬的暖意,斜斜地照进长乐宫内殿,我半倚在铺着厚厚软垫的暖榻上,身上严严实实地盖着锦被。
产后调养了一段不短的时日,我一直未能真正恢复往日的元气,照着镜子,自己的面色虽不似最初那样苍白得骇人,眉宇间却仍萦绕着挥之不去的虚乏。
六宫繁杂琐碎的事务大多被谢清裕顺理成章地交由沉璧与兰殊协同处理,我乐得清静,只偶尔过问几句关键之处,将更多心神放在了自身的调养和儿女身上。
沉香端着热气腾腾的补药,脚步轻缓地走近,将温热的药碗小心递到我手中,看着我一小口、一小口地缓缓饮下,脸上却带着一丝欲言又止的犹豫。
待我好不容易喝完,放下药碗,她用温热的帕子为我轻轻拭去唇角的药渍,终是压低了声音开口。
“娘娘,”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令嫔……又诊出喜脉了。”
我抬眸看向沉香,眼中掠过真实的讶然,眉头随即不由自主地蹙了起来,“她不是才生下和静公主不到半年吗?”
沉香点了点头,“正是。距离上回生产,确实才将将半年光景,身子恐怕都还未完全调养过来。这接连有孕,最是耗损母体根本,铁打的人也经不起这般折腾,何况令嫔也并非体格健壮之人。这般不顾性命地频繁生育,实在是……”
她没再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语,我们都心知肚明——无异于饮鸩止渴。
我沉默下来,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闷得发慌。
即便是卫秋棠自己的选择,是为了固宠而不得不行的险招,即便我们之间早已立场不同,可同为女子,听到这样的消息,我实在无法感到丝毫的快意。
一条活生生的人命,何至于要被如此轻贱、如此透支?
我轻轻叹了口气,无力地将目光投向窗外萧瑟枯寂的庭院。
与此同时,西境持续数年的战事阴云终于勉强散去,这一仗打得极其惨烈,谢清裕为此耗尽了国库巨额银钱,日夜忧心。
最终,是已长成英挺少年的谢珹主动请缨,亲赴前线,历经数月浴血奋战,凭借着过人的胆识,方换来一场来之不易、代价巨大的惨胜。
凯旋之日,谢清裕龙颜大悦,对谢珹的封赏更是丰厚。朝臣们皆是善于察言观色之辈,纷纷上表,称颂陛下威德感天,方能培育出如此英武果决的皇子,足以震慑四夷,安定江山。
消息传回后宫,我知道,经此一役,谢清裕心中大抵是彻底倾向了“立贤”这一边。毕竟谢珹的军功、能力和威望,都让他拥有了足以压倒嫡子身份的筹码。
我没想到的是,当这一天真真切切地来临时,自己的心中竟会是这般平静,甚至带了几分难以言喻的释然。
立贤,本就该好过僵化的立嫡。
珹儿那孩子,有胆有识,能于危难之际挺身而出,立下赫赫军功,挽狂澜于既倒,于国于民,皆是幸事。他若为储君,远比一个平庸愚钝的嫡子更合适,更能肩负起万里江山的重担。
我转过头,目光温柔地落在不远处摇床中睡得正香的一双儿女身上。他们小脸红扑扑的,呼吸均匀,已经懂事的琪儿正趴在摇床边,小心翼翼地碰触着弟弟妹妹柔嫩的脸颊,发出咯咯的笑声。
我只愿我的孩子们,琪儿、和嘉、璟儿,都能避开权力中心的腥风血雨,平安康健,安稳顺遂地度过一生。
也正是因此,一股更深沉的忧虑始终盘踞在我心底。
谢清裕今日可以对谢珹大加封赏、委以重任,但在他多疑善忌的内心深处,当真能毫无芥蒂地接纳和信任这个流淌着一半异族血脉且如此出色的儿子吗?
如今边患未靖,朝局仍需倚仗,他自然可以表现得宽宏大量,圣心嘉许。
可待到他日,边境彻底安宁,朝局完全稳定之后,以他那刻薄寡恩、猜忌成性的性子,是否会重新审视这个功高震主、声望日隆的儿子?
这般几乎已经可以预见的忌惮,最终会毫无意外地折射到金沉璧的身上。
我不由想起了那个寒冷的夜晚,金沉璧潜入我宫中,跪在地上泪流满面,用那样绝望的语气说出的话——
“哪怕陛下对臣妾去母留子,只要珹儿能有前程,臣妾这条命,又算得了什么?”
当时只觉得她疯狂决绝,如今想来,何尝不是她对自身命运的清醒预知?她也在用自己的方式试图为谢珹铺平道路,哪怕代价是自己的性命。
想到这里,我抬手揉了揉愈发胀痛的眉心,深沉的无力感再次席卷而来。
值得担心的事情,实在太多太多了。
插入书签
明后天兰殊要下线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