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四年

　　肖龙听到呢喃，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这三天来，除了江风和鸟鸣，他都没听过人声。这样想来，他为主人家忍受了这三天的凄苦，风餐露宿，居无定所，自认也是一个十分敬业的人了。

　　那声呢喃似乎散不去：“水……水……”。他站起来舒展了一下筋骨，才看到是那小娘子在说话。他赶紧灌水，把踏雪给呛醒了。

　　踏雪定了定神，问道：“这位大叔，你是？”

　　“在下今年刚满二十五。”肖龙说道，“你们俩，怎么无缘无故晕了那么久？还有，虎符在哪里？另一个信物又是什么？”

　　踏雪努力地回想，才想起打过这个诳语。她忙看了一眼，时衡还在身边，才把心放进肚子里了。只是自己尚能行动，时衡却被绑了手脚。她想着给时衡解绑，却被肖龙阻止了：“小娘子，你别三分颜色开染坊。我没绑你，是因为你是姑奶奶身边的人。但这小子不一样，他看着就很能打。”

　　“你还想不想知道虎符的下落了？”踏雪不想和他多废话，动手给时衡解了绑，又移除他枕着的包袱，轻唤了他两声，还是不省人事。只有他的手，还纹丝不动地紧握着踏雪。

　　“娘子要叫醒他，就让我来。”肖龙拿了木盆，舀了江水，怼脸泼了下去。

　　“要死了，哪有这样直泼的。”踏雪看这人，确实脑子不灵光。她见时衡满脸是水，怕他受了风寒，赶紧拿衣袖帮他擦干净。

　　“小娘子，你告诉我，比虎符还要紧的东西，到底在哪儿？”肖龙问道。

　　“那我先问你，这里是什么地方？”踏雪问道。

　　“我记得你刚上船时，提到鸡鸣二字，我问了附近的村民，才过了鸡鸣山，可那儿什么都没有。他们跟我说，有条小溪流，叫鸡鸣泉，这里再往下就是了。所以，我们现在在哪儿，我也不清楚。“肖龙说道。

　　“人头猪脑！是济宁啊，济宁！你木耳朵啊，怎么听到鸡鸣去。”踏雪欲哭无泪的，这人是真蠢啊。

　　正是：平安县中不平安，鸡鸣泉下无济宁。

　　“啊！”肖龙喊了一声，“那现在怎么办？”算起来，他一时大意，耽误了立功的好机会，也怪不得别人。

　　“原路折返啊。”踏雪说道。

　　“闹匪，我都躲着的。这里河网密布，我走的小路。”肖龙不好意思笑起来，有几分憨厚在身上，“所以，我也不知道怎么回去了。”

　　“随便找个地方，先上岸也可以的。”踏雪这下是真不知道怎么评价了。这个脑子，居然落草为寇，他的同伴都没有被他笨死吗？

　　“好像也是。往前有个极小的渡口，就在那里下吧。”肖龙说道。

　　说话间天越来越黑，远处有个小灯往这边移动。同伙来了，还未见影先闻声：“大头龙，我可是找了你好久。”

　　肖龙听到有人喊他绰号，朝着灯笼的地方望去，没好气说道：“跛脚虎，你怎么找到这儿？”

　　“大老爷叫我找你，说虎符已经到了赵瑾年手里了。你还是，快些回去复命吧。”那人高声说道。

　　“都是我不好，误了大老爷的事。”肖龙很是惋惜。

　　踏雪看着灯越来越近，竹筏上的人贼眉鼠眼，两根胡须摇摇晃晃。他往前走了几步，举起灯笼照看，脚步一瘸一拐的，应是先天不良。“好俊的小娘子！大头龙，你真会享福。”

　　“你色鬼投生的，不要别乱来，这可是三房姑奶奶的朋友。咱们要是在大房混不下去了，还得找人家帮咱们说好话呢。”肖龙说道。

　　“我知道，你讲道义，人家的娘子，你是不要的嘛。”李虎笑得不安好心，“穿戴得齐齐整整的，兄弟，你可真是柳下惠。这样的美人，让我碰上了，不亲近亲近，饭也吃不下咯。让我快活快活，就是做鬼也风流啊。”

　　“你想干什么。”踏雪拿起九节鞭，力气大不如前，只能稍微甩动。

　　“她这相公，是死了吧？留着有什么用，不如丢下水算了。”李虎跳了过来，用手拨动了时衡。

　　踏雪气恼道：“把你爪子拿开，别碰他！”

　　“跛脚虎……”肖龙喊了一声，正想走过去阻止。人多过重，船不太稳当。他们三个在同一边，如果再加人，就会翻船。大头龙只能隔着几步，劝道：“她要是有闪失，你我都担待不起的。”

　　李虎微眯着眼，打算把时衡推下水，调戏般意味深长，说道：“真是苦命鸳鸯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时衡翻了个身，提起李虎，像洗衣服一样把他往水面甩。

　　跛脚虎勉强站稳，惊魂不定。时衡借力站了起来，怒目圆睁，喝道：“淫贼，你想做什么。”

　　“想陪你家娘子玩一玩。”李虎退到一边，手臂上已有淤青，心中却未生怯意。

　　“你才醒过来了！”踏雪埋怨他，往他身边靠拢。

　　“泼了我一盆冷水，死了也回魂了。我在这里，你别怕。”时衡说道。

　　踏雪听到这句话，心里有了底气。晚间的江风，吹得人精神抖擞，月光照得水面发亮。她把身上的包脱下来放在一边，“好，那我来帮你。”

　　“站好，船可能会翻。”时衡叮嘱了一句，和踏雪摆好架势，各自准备操家伙了。

　　“差点废了小爷的手！你们……一个明一个暗。我行走那么多年，竟被两口子摆了一道！”李虎也气势汹汹，出来行走，最要紧的就是输人不输阵。

　　“跛脚虎，别闹了。随我回去，可好？”肖龙是个大个子，此时船小人多，又兼着打斗，随时会翻，肖龙便跳去了李虎来的竹筏上。

　　此时船上三足鼎立，尚可支撑。想不到这李虎不听劝告，脚下用力，凭空一跃，时衡险些没站住。踏雪看形势不对，赶紧跑去补了位。

　　那李虎轻功不错，往下一点，把她腰一搂，借着船的推力，往肖龙所在的竹筏去。时衡追了上去，没拉住了踏雪的手。踏雪也不傻，从头上拔下发簪，往李虎手臂一刺。

　　跛脚虎受了疼，松了手。踏雪掉入水中，如鱼得水。她看向时衡，打了个往回走的眼神，时衡会意，让踏雪搭上船沿，逆水行舟，两船的距离渐渐拉开。

　　李虎气恼不已。他已和时衡交过手，单他一人铁定拗不过。他瞟向肖龙那大高个，使了一招激将法：“你也知道我是个老大难，一直娶不到媳妇。这次你隔岸观火，枉费咱们这么多年好兄弟。人家的娘子不能要，那就杀了她相公。寡妇再嫁，碍不着兄弟的规矩。”

　　眼见肖龙有些犹豫，李虎再次刺激他：“看这身手，是个练家子，眼里杀气腾腾呢。你不帮我，他也会杀你。不管他是什么身份，死了都不碍事。你要做缩头乌龟，好歹死在一块。”

　　肖龙只想抓住踏雪邀功，早看时衡这个累赘碍事了。这话让他更动摇了，李虎趁热打铁，又加了一剂猛药：“杀了他，女人归我，功劳归你。既然是姑奶奶的朋友，那就亲上做亲，以后咱们顺风好办事。胆小怕事的孬种，就赶紧走吧。”

　　大头龙被他激怒，说道：“谁胆小？微山湖中，谁不知道我肖龙是条汉子。兄弟你一句话，老子就奉陪到底了。”他此时借着力，要跳过来这边的船。

　　踏雪见情况不妙，对时衡说道：“快走船，别管我，我能脱身。”她说罢深吸了一口气，扎进了水里。

　　“有本事就真刀真枪干一架，谁怂谁不是男人。”时衡火冒三丈。他们居然明目张胆想抢走踏雪，简直不可饶恕。

　　四下一片漆黑，时衡停了下来，但能感受到水下有一股力量，在帮助他越走越远。踏雪在苏州河边也不是白混的，只是水中很耗力。她推了一阵，就力不从心了。时衡怕她出事，正张望着，踏雪把头冒出来，哈了一口热气，又潜了回去，打算拼了命送他走。

　　李虎见她出现了，也跳下水。踏雪喘着气，啐道：“你个色胚。不要命的话，只管冲我来。波及无辜，江湖中也看不起你！”

　　肖龙看这机会来了，赶船过去，跳回原船，牵制住了时衡。“我本不想伤你，可你挡了我们的道，得罪了。”

　　李虎水性不如踏雪，缓慢向她游去，也赶不上她。踏雪停了下来，埋伏在船边，拿银刃簪直插进肖龙的脚。肖龙跳脚，血流如注。时衡趁这机会，拿起刀，正想结果了肖龙。李虎却游到了，抓住了踏雪挟持，喊道：“你女人在我手里，别乱来。”

　　时衡见这情形，缓缓把刀放了下来。踏雪喊道：“你个呆子，辜负我一片苦心。你别忘了，你还有正事在身！把命断送在这里，不值当！”

　　“没有什么值不值得，只有愿不愿意。”时衡认输了，“放了她，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明月被乌云层层掩盖，船上的灯随着水波摇晃。时衡若是舍弃踏雪，如同波涛淹没明灯，余生将陷入无尽的黑暗。

　　踏雪说道：“你愿意，可我不愿意。”她把银刃簪指向自己的脖子，“一切都是因我而起，不如我来做个了断。你们功劳也没有了，女人也不会有。”

　　时衡见她如此决绝，眼中焦急，只怕水冲击过去，令她滑了手，真伤到了。

　　“虎子！”肖龙喊道，想让李虎放手。

　　“我跟你们走，不要为难他。”踏雪说道。

　　这李虎一进了水，功力就打了折扣，虽然能牵制住踏雪，但身手不如在岸上的时候灵活。肖龙不怕死不怕疼，脚下流着血，还能站稳，虎视眈眈地看着时衡。

　　踏雪抬起头，眼睛里闪着泪花，闪烁坚毅的光芒。水留不住刺骨的寒意，透出一股举重若轻的绝望。她惜命，也怕死，却不愿受辱。“他们是大船，很容易赶上的。趁着夜色，快走吧。等你脱身了，再回来救我。”

　　时衡听她的话意，心如刀绞。以己为饵，拖住两人，这是把下半辈子置身于噩梦中了。他快速盘算了，再不动手，踏雪不被掐死也要被冻死。对手有一个水鬼，有一个莽夫，他以快取胜，未必全无胜算。

　　乌云散去一二分，些许月光钻了出来。肖龙只看到尖刀掠过，径直向李虎划去。

　　跛脚虎自认夜色下四处茫茫，有人质和帮手，胜券在握。他放松了警惕，被这一刀劈下来，受了惊吓，放开了踏雪。那一刀极准，已经伤到了他，令他心里后怕。要是再过半寸，这条命也得交代在这儿。不成想碰上了铁钉子，要扎得他满头包。

　　踏雪趁着这个时机，把簪子往李虎肩上刺去。力道不足，也足以震慑了。

　　“生一起生，死一起死。你不愿意上来，那我便下去。我沈玉观，从不要别人的牺牲来成全自己。”

　　时衡的刀法和枪法、箭法堪称三绝，无论在哪里，都是少见的全才。李虎看着血融在水中，四周泛起红色。水底有异动，怕是什么水兽闻到血腥，寻着味来了。

　　趁着这个间隙，时衡把踏雪捞了上来，李虎筋疲力尽，抓住她的脚，不让她上去。时衡腾出一只手来，上去又是一刀。

　　肖龙吃惊。借一点月光，刀法竟能如此精准。他暗自后悔没拿走兵器，此时只能盘算着逃命。

　　李虎把手一挪，搭上了肖龙的手。时衡穷追不舍，拿刀砍去，划到了他的脚。可刀上却没有血痕，原来那是义肢。

　　肖龙和李虎闯荡江湖，都是欺压良民，何时和这种狠角色起过冲突？趁着风速水流，他们划着竹筏，脚底抹油跑了，还顺手扔了块小石头过来。力道之大，直接在船上凿了一个小洞。

　　“穷寇莫追。”踏雪拦住了杀红眼的时衡，身上止不住地发抖。

　　肖龙凿的洞虽然小，但在这水流湍急处，进水也极快。眼看着船往下沉，踏雪暗自害怕。

　　眼前没有生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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