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懂与成全
佛罗伦萨的晨雾裹着寒气,悄无声息地漫过领主广场的石板路,将文艺复兴时期的雕塑晕成朦胧的剪影。饶海怡把刚出炉的杏仁饼干轻轻摆上橡木盘,黄油与坚果的香气正绕着指尖打转,院门外的门铃恰好叮咚响起。
他推开院门的瞬间,周骁的皮鞋刚踏上石阶。六十八岁的人,鬓角白得像染了雪,却仍穿着挺括的驼色羊毛大衣,衣领间露出的深灰围巾衬得身形依旧挺拔。身后的周洋拎着两个贴满行李贴的行李箱,眉眼间的笑意暖得很实在。
“海怡。”周骁的声音发颤,抬起的手想拍他的肩,却在半空顿了顿——三十五年没见,连拥抱都显得生涩。饶海怡侧身让他们进屋,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门框,这小动作让周骁忽然笑了:“你还是老样子,一紧张就敲手指。”
客厅壁炉里橘红色的火光把墙上的照片映得暖融融的。最显眼的那张是晓枫去年拿摩托车亚锦赛亚军的合影:她作为教练被队员们拥在中间,红色连体赛车服衬得眼神发光,身边围着五个穿着同款队服的孩子,文清站在最外侧举着束向日葵,笑得眉眼都弯了。
“立欧没跟你们过来?”饶海怡往壁炉里添了块木柴,火星噼啪溅起,落在炉底的灰烬里转瞬即逝。
周洋接过他手里的铜制火钳,顺手给两人续上温热的伯爵茶,指尖碰着杯壁时带起一丝暖意:“在准备高考呢,上周视频还说,非宁海大学物理专业不考,一股拧劲儿……。”
话音刚落,院外传来熟悉的摩托车轰鸣——是摩托古兹特有的低沉声线。三人同时转头,只见晓枫摘下头盔甩了甩头发,眼底仍藏着当年在赛道上的锐光,只是眼角多了几道温柔的细纹。
“爸!叔叔!周洋哥!”她踩着靴子奔进屋,外套上的寒气混着摩托车的烟火气扑面而来,先给了饶海怡一个紧实的拥抱,又转向周骁,掌心覆上他微凉的手背,“可算把你们盼来了,爸爸这几天总在院子里数日子。”
周骁握着她的手,指腹轻轻蹭过她掌心的薄茧——那是常年握赛车手柄磨出来的硬茧,纹路里还嵌着淡淡的机油味。他喉头动了动,声音里带着藏不住的心疼:“都当教练了,跑比赛还这么拼。”
“周洋哥最清楚,国外选手的身体素质、技术迭代速度,我们还差着一截呢。”晓枫给了周洋一个“你记不记得当年”的眼神,嘴角弯起笑意,“所以才要多参赛,把差距一点点追回来。”
“你到这里几天了?”周洋替她把外套挂在门边的铜钩上,顺手拍掉肩上沾着的细尘。
“三四天了,每天都去找法拉利叔叔‘打探’情报。”晓枫狡黠地眨眨眼,又转向两人,“你们呢?圣诞节之后是回美国,还是直接回宁海?”
还没等周洋回答,晓枫的手机就响了,屏幕上跳着“文清”的名字。接通视频电话的瞬间,书夏的笑脸先凑了过来——她正陪着立欧整理复习资料,背景里飘着双胞胎开黑的嬉闹声,文清举着手机在厨房走动,锅里的热红酒正冒着细密的气泡:“老婆,今天又挖着什么情报了?”
“这是我和法拉利叔叔的秘密!”晓枫把镜头转向周骁和周洋,眼底亮着光,“周叔叔和周洋哥刚到,正跟爸爸聊天呢。”
文清在那头笑出了梨涡,指尖敲了敲屏幕:“那你们多待几天,我下周把孩子们的事安顿好,飞过去找你们过新年。”
“书宁呢?怎么没见他?”晓枫往镜头里探了探身。
“跟爸妈去逛公园了。”
“好想喝你煮的热红酒啊……”晓枫把手机从外放调成听筒模式,耳尖悄悄红了,捧着手机往窗边挪了挪。
周骁喝了口热茶,氤氲的水汽模糊了眼底的神色,忽然提起1999年的那个冬天:“当年你突然走,连句告别都没留……”
话没说完就被饶海怡打断,他垂着眼盯着杯底的茶叶,声音轻得像落雪:“我是个逃兵,逃了该担的责任。”
周骁的声音更轻了:“你当年无法面对的……里面,有我吗?”
长久的沉默在客厅里蔓延,只有壁炉里木柴燃烧的声音断断续续。良久,饶海怡才缓缓开口:“年纪大了,总想起我们年轻的时候。那时候我选了份超出自己能力的工作,虽然那些日子……很亮,但是我配不上,更怕麻烦找上晓枫和她妈妈。”
“我找过你,找了很多年。后来实在找不到,就只能骗自己,你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其实……”他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怅然,“我和薇薇是很好的伙伴,但我们之间,始终缺了点能把日子焐热的东西。这辈子,大概也就这样了。”
“对不起,周骁。”饶海怡抬起眼,“为所有的事,我浪费了太多时间,也辜负了太多人。”
“时间带走了太多,也让我们放下了太多。”周骁拿起茶杯碰了碰他的杯子,声音低下去,“我今天来,不是要追究什么,只是想给那段没说完的旧事,好好画个句号。你这么多年一个人过,难不难?”
“最难的时候,是怕她们娘俩被人欺负,连个站出来保护她们的人都没有。”饶海怡淡淡说了一句,随即又笑了,“不过都过去了,现在立欧快成年了,晓枫也活成了自己喜欢的样子,这不就是最好的结果吗?”
周骁忽然笑了,掏出手机翻出照片递过去:“你看,这是立欧上个月拍的,跟我年轻时一模一样,这孩子眉眼间的韧劲,随我。”
周洋忽然起身,从行李箱的夹层里拿出一个铁盒——盒子上的漆皮已经剥落,打开时还带着淡淡的樟脑味。里面躺着一块旧手表,表盘裂着一道细纹,指针却还在不紧不慢地走。
“我一直替你收着,觉得总有一天能还给你。”周洋把铁盒递给饶海怡。饶海怡接过手表,指尖轻轻拂过表盘上的划痕,忽然笑了,眼角泛起水光:“这表是文静送我的,当年她还特意叮嘱,让我准时去接晓枫放学,别总因为加班迟到。”
“薇薇当年总说,你俩是‘两个闷葫芦,凑一起倒能聊通宵’,连喝杯茶都能聊出花来。”周骁眼角的皱纹堆得更密了,语气里满是怀念。
“现在看着孩子们幸福,我们这些老家伙,也就没什么遗憾了。”饶海怡把手表轻轻放回铁盒,抬头时正好对上晓枫的目光——她刚挂了电话,正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眼底暖得像盛着星光。
平安夜的晚餐在露台摆开,串灯绕着葡萄藤缠出细碎的光,远处大教堂的钟声断断续续飘过来,混着壁炉里木柴的香气。
周骁先提起了话头,目光落在晓枫身上:“晓枫现在是个大忙人,就算在宁海,也很少能见到你。”
“没办法,要赚钱养家啊。”晓枫的话刚说完,就逗得众人笑了起来,露台里的气氛瞬间更暖了。
周骁给晓枫盛了杯桂花酒酿,琥珀色的酒液里飘着几朵桂花:“能把天赋技能和兴趣爱好,都发展成自己的事业,这是很难得的事,你比我们当年厉害多了。”
闻言,晓枫拍了拍周洋的肩膀,眼底满是感激:“要谢谢周洋哥,当年是他鼓励我的。”她冲着周洋做了个鬼脸,语气里满是骄傲,“原来自己跑比赛是为了赢,现在做教练,看着队员们站上领奖台,比我自己拿冠军还开心,特别有成就感。”
周洋浅浅一笑,目光落在她身上时带着温和的暖意,轻轻说了一声:“你敢站上赛道,敢把热爱当成一辈子的事,就比谁都勇敢。”
晓枫心领神会地笑了,随即翻出手机里的相册给周骁看:“周叔叔,你看,我每次带队出去比赛,孩子们都会给我画手抄报,每张我都好好保存着。”
周骁凑过去,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屏幕——
2025年,十岁的双胞胎兄弟用蜡笔涂满了活力:标题“妈妈最棒!”用红色和黄色的美术字写在最上方,还画了个大大的感叹号。左边是晓枫骑摩托车的飒爽英姿,长发在风里飘成黑色的绸带,脸上是冲过终点线的自信笑容;右边是双胞胎自己穿着迷你赛车服、戴着头盔的模样,正朝着终点线冲刺,身后还画了串小脚印。
2026年,五岁的书宁笔下满是天马行空:画面上几乎没有文字,只有他用彩笔涂出来的“晓枫”——大大的眼睛,红红的笑脸,头发被画成金色的波浪卷,身上穿着彩虹色的赛车服,手里举着比人还高的奖杯。旁边的摩托车更夸张,车轮比车身还大,车后拖着一条彩虹尾巴,像要飞上天去。
2029年,八岁的书夏画出了细腻的温情:标题“妈妈,我们爱您!”用彩色艺术字写成,周围缀着星星和爱心。画面中央,晓枫戴着头盔站在中间,兄妹五人手拉手围着她,每个人的脸上都画着圆圆的笑脸,连头盔上的贴纸都画得清清楚楚。
2032年,十五岁的立欧交出了专业感十足的作品:主标题“妈妈,我们的骄傲”醒目地顶在顶部,旁边是他手绘的赛车比赛场景——摩托车在赛道上风驰电掣,观众席上挥舞的旗帜,每一个细节都透着认真。手抄报下方,还写着一句他自己写的格言:“梦想没有终点,只有不断冲刺的下一站。”
“就是为了这些,再累也值了。”周骁的眼睛离不开屏幕,声音有点哽咽,抬手擦了擦眼角。
“是啊,每一幅都独一无二,每次翻出来看,都觉得心里暖烘烘的。”晓枫收回手机,又翻出和队员的聊天记录——
“晓枫姐!我们看到姜总给你擦嘴角的汤渍啦,像在照顾小朋友!你眼睛弯成了月牙,跟训练馆里严肃的教练完全不一样。”
“队长,这次比赛我要是没你在对讲机里的冷静指导,肯定慌了!谢谢你!我以后也要像你一样,又酷又温柔!”
“教练!我拿到第一个冠军啦!看到你在集结区偷偷抹眼泪,姜总在旁边给你递纸巾——原来厉害的人也会哭,是因为有人懂你的辛苦,也为你的成就开心。我以后也要活成这样,有热爱的事,也有爱的人。”
晓枫把手机揣回口袋,拿起酒杯抿了一口:“就像爸爸说的,看着孩子们一点点成长,自己就觉得特别幸福。”
壁炉的火光照在每个人脸上,饶海怡看着眼前的景象——晓枫正规划着赛程表,周洋对着手机跟文清聊立欧的志愿,露台外的钟声越来越近——忽然觉得,三十五年的遗憾、愧疚、思念,都在这圣诞的钟声里,化成了圆满。他轻轻碰了碰周骁的酒杯,声音轻得像晨雾:“下次见面,别再等三十五年了。”
周骁用力点头,两只酒杯碰撞的脆响在露台上回荡。就在这时,窗外的雪开始下了,细小的雪花飘落在窗边的香松盆栽上,又轻轻滑落在露台的石板上,温柔得像一场迟来的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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