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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江月(三)
腊月寒冬,春城也开始下雪了,雪并不大,像盐粒稀疏地洒落在路面和屋顶,晚上下了,第二天午前就化得差不多了。
尚吉上报了春城此次疫病所需的各类钱财、人力、物资所需,秉公传达了赈灾款项、官员执行、百姓生计等实情,请朝廷下拨赈灾款项。
春城禁令执行得及时,这两个月来,其他州城未有病患,疫病没有继续蔓延。
至今,疠迁所上报的死亡者共一百六十二,如今在所者两百一十九,治愈者三百四十七,赈灾款项去向悉数上报,写了几大卷以记录、呈送,均经过决策者、执行者、监管者三方确认签字。
最紧张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事情逐渐井然有序。尚吉看着疠迁所转达的记录册,想起那天邹融跟她说的话——数量只是记录,赈灾救人最要紧的是“人”,不是这一纸数目本身。
年关将至,她打算再修书上报朝廷,请求减免这段时间的赋税,能免多少都是极好的。此外,还要请朝廷慰劳褒奖各官吏,疫病乃天灾,不应因此责怪官员,反而应该褒扬走街访户、身负重任的小吏们,以及不辞辛劳的功臣大夫们,这样才能不寒他们的心。
年与也给她送来汾县这一年的情况,他的公文倒是写得有些进步。汾县出入人数不多,来往春城的人也是在靠春城城东附近走动,因此汾县病患数量不多。今年雪下得早,她还有些担心来着,不知道汾县茶园如何。春城今年年底自顾不暇,汾县可得多靠自己了。
说到钱,这郡守府本领还不小,这样突发的事件都能在短时间内应对,平常官府钱库的账一定管得很高明。
暂时手头的事忙完了,她还是放不下疠迁所的病人。如今患病人数虽然增加得不快,但疫病确实难以治愈,快的也要喝将近一个多月的药才能好得差不多,真是辛苦。
*
除夕前一天她没有呆在刺史府,偷偷去了疠迁所。
说是偷偷,其实就是单纯地不想让邹融发现。她知道邹融什么意思,但她大不了就不以刺史的身份来,而是作为朝廷赐封的关内侯、四等将军,吃着朝廷的饭,为百姓分忧。
“我去给丙房的两个病人扎个针。”胡须花白的陶大夫吩咐道。
“等会儿还要刮痧呢,忙到现在你水都没喝一口,午饭也没吃,太阳都快落山了。”尚吉从药山药海里抬起头。
“到时辰了,不能不扎呀。”
“我去吧,”尚吉迅速站起身,拿过药箱,直奔去丙号房,“我手脚很快的!”
陶大夫扶着老腰笑着摇头,想着自己要是年轻个二十岁就好了。
尚吉认真地用油灯烫针。
再好的刀不用也锈,这本领啊学了就得练。
医术先不说,武术也是一样,刺史府地方小,练练刀剑还行,骑射是不够的,她还请了都尉府行个方便,让她可以凭令牌进出特定的校场练习。
给病人扎好针,尚吉循例问了他的情况,记到门边挂着的册子上,方便其他大夫知道病情进展。
“你很快就会好了。”尚吉对房里的人这么说着,出来关好了门。
由于背对着门外,她没留意身后经过的人,那个人又走得飞快,挑着两个桶差点撞上她。
幸运的是没撞着,得亏他俩反应快,闪了一下;不幸的是,对方闪的是腰。
“你在这干嘛?”尚吉看着林遥一愣,他俩虽然都蒙着半张脸,但还是一下子认出了对方。
“有活儿干我就来呗。”林遥扶着腰痛苦地皱眉,“怎么这也能碰到你。”
尚吉见了他倒是挺高兴的。疠迁所病人多,找些百姓付给他们工钱,让他们送饭食、搬药材也是常有的,林遥这清理茅房的活儿还更脏累些。
“你还真是什么都干啊。”虽然听不太出来,但尚吉确实是在夸对方。
“我精心挑选的,这是给钱最多的活儿了,瞧不起谁呢。”林遥打小养鸡鸭鹅养牛羊猪就没少挑过大粪,反正现在也捂着鼻子了——虽说,还是有那么一点,想吐。他翻着白眼赶紧将便桶放回茅房。
尚吉对着他摇摇晃晃的背影喊:“不是,你怎么走这边啊,很容易撞到人的。后边地方开阔!”
“这里——近!”林遥的声音在拐角的地方形成回声,增添了一丝逗趣的气氛。
尚吉抱臂笑了笑。
*
林遥终于完成了今天的任务,左手扶着腰往家走,右手安慰闹别扭的肚子。
可能是回去的路太寂寞了,他跟自己咕咕叫的肠胃谈起心。
“跟你说过了,不准这样啊,要有耐心,要吃得苦中苦。干活是累,但你想吃饭吗,你想添新衣新鞋吗,你想买宅子吗,想就要干!等会儿到家立刻给你下一大碗面条,明天除夕,咱奢侈一把,加两勺猪油。你要争气点,活再脏再累也没事,咱们不是娇花,是杂草,有口粗茶淡饭、平平安安的就行!”
说得口干舌燥,终于回到他那个带砍柴小院的破木屋,可里面居然亮着灯。
“不是吧,我一穷二白,还来偷?”
林遥就近抓起一块石头,悄无声息地从院子围栏上跨过去,悄无声息地接近角落里蹲着的鬼鬼祟祟的人影,悄无声息地举起石头就要往下砸——
“你干嘛呢。”尚吉突然站起来,拍手上的灰。
林遥猛地收住手,石头的重量让他控制不住往旁边歪。
“嘶!”腰,更痛了。
“你在这干嘛啊?”林遥疼得龇牙咧嘴,顾不上老腰,张口就下逐客令,“还没报复完吗,赶紧走!别逼我揍你!”
每次见到这小鸡嘴妹妹准没好事,偏偏她还缠上自己了,这回不会连疠迁所的活儿也干不了了吧?
“别这样嘛,我来看看你的腰。”尚吉掏出自己针包,“你腰伤了怎么给疠迁所干活,你要去外边治还得花钱,谁家好人花自己钱好给别人干活儿。我发发善心免你诊费,怎么样?”
林遥半信半疑的,但想想对方确实会治病,自己又没什么可图的,她应该不能骗自己。
尚吉横一根手指挡住鼻孔:“那你不然先去洗洗吧,这味儿有点儿……你去哪儿?”
“河边啊。”立刻转身的人没好气地回答。
尚吉摇头啧啧。
*
洗过澡的林遥趴在床板上的时候,感觉自己真成了大年廿九猪圈里被洗干净的猪,任人宰割。
刚才他辅一进门,就被满桌的肉啊菜啊震撼到了。
“你……你,地里挖出来的?”
“你洗脑袋了吗,里面进水的话赶紧拍出来。你上次帮我发现观音像秘密的事我还没有谢谢你,请你吃顿饭吧。”
林遥很没志气地吸溜口水,但下一刻就被尚吉扯过去按在床上,就这样他确认了自己是猪的地位。
“我没扎过针,你轻点行不,那根粗的慢点扎……”
没想到林遥竟然怕扎针,尚吉拍拍他的背让他放松:“我手法可娴熟了,比你打个柜子还熟。”
“好吧,”既然她都这么说了,只是,“那你能不能快点,有点饿了……”
完事儿之后林遥坐起,真心觉得舒坦了很多。
“这有几副药,外敷几天就好了,你要是还难受可以再找我。”
林遥此刻稍微有点恨自己的心智不够坚定。那神话故事里都是这样,精怪先用点儿好处诱惑你,最后让你卖命卖魂魄。高位者只要给些对他们来说不算什么的恩惠,被赏识的人就只能奉献出自己最宝贵的东西。
“发什么呆,不是说饿了吗?”尚吉坐到桌边倒酒。
“我、我不饿了。”
林遥的肚子悲鸣控诉,拆穿了他的谎言。
“好吧我吃。”他一副英勇赴死的样子,尚吉觉得好笑。
“你怕我下毒啊?我毒你干什么?”
“没有,我胆小,见生人就怕。”
尚吉也懒得问了,就安安静静跟他吃饭。
这好像是林遥记忆里生平第一次吃这么丰盛的热腾腾的晚饭,在除夕前夜。
他爷爷在的时候,他们每天都是两个人吃一个菜,一个人吃半个菜;后来爷爷走了,能自己一个人吃一个菜了。
尚吉看他心情不太好的样子,给他倒了点酒。
她倒是也能猜到他在想什么,他成天孤家寡人的,回家的路上还要自己跟自己聊天。
“你在看什么?”林遥摸摸自己的脸。
“什么都没有。”尚吉将自己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坐在那里的,没有眼睛,没有头发,没有表情,什么都没有,只有一颗孤零零的心。
*
吃得差不多了,尚吉起身推开门。也许因为这里比城里面地势高些,她抬头看感觉星星都更近一点。
她回想着以前在司天台陈启告诉她的东西,努力回忆着哪颗是北斗七星,哪颗是太白金星。
“你看,那是启明星,夜空里最亮的星星。”她对屋里的人说。
更深露重,可她却觉得轻快凉爽。春城并不寒冷,她心里想。
林遥慢慢挪动脚步走出来。他很少喝酒,果真不太能喝,一杯就晕乎乎的。
“我知道启明星……哎?怎么,启明星,有两个?”
尚吉被他不清醒的样子逗笑了。
“你知道旁边那个是什么吗?”他干脆一屁股坐在干草堆上,“它半个月前还不在那,它每天往东边走一点儿每天走一点儿……”
林遥醉后话多了些,一直给尚吉说星星的事,还有什么风啊云啊,不一会儿又讲到神话故事。
可是尚吉挺愿意听的,她侧过脸看林遥,星光不亮,但他的眼睛亮亮的。
林遥其实也没有完全醉,他知道自己在干嘛,酒壮怂人胆,趁着酒劲把很多平常没人听的话说出来了。
他没事就数星星、数云、数月亮,不对,月亮只有一个。反正他没事的时候就干些没用的事,然后跟自己的四肢五官五脏六腑、跟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跑的聊天。
有人听他说话的感觉还可以啦。
他闭上眼往后躺倒。
远处的云慢慢飘来,遮住了星月的同时,下起了很小、很小、很小的雪,薄薄地落在地面上两人的头上、脸上。
“你好像很怕我,不然为什么躲着我?”
林遥抓了抓脖子,冬天哪儿来的蚊子,痒痒的。他说:“我不该靠近你们这些官爷。”
“这是作为算命先生,给自己算出来的吗?”
“算命先生不算自己的命。我不是跟你说了,我爷爷还是先帝的救命恩人呢,可那有什么用呢,我们什么也没得到。第二天,我娘带着我的哥哥姐姐挖野菜捡柴火,却被前梁来追击的士兵砍死了。于是我爷爷和我爹就带着我逃命,不过那会儿我才不到一岁,啥也不记得。不久后我爹就到军营里去了,说不想再有孩子失去双亲。他确实有点本事,我爷爷说他混得还可以,当了一个什么副将,但是也没用,战死沙场了。所以只剩我跟爷爷相依为命。再后来,爷爷也去了。”他叹口气,“所以人的命运哪,好像很难改变,不管用什么方式,刻意还是偶然,最终都是殊途同归。上天不计代价地斗法,而普通人草草付出性命。”
林遥的爹在攻破都城那一战中牺牲,那之后,曾经有个穿戴特别有气度的男人自称是他爹的将军,将他们带到一个大房子里住。可后来爷爷还是决定带他离开,他那时才四岁,只记得那个男人送他们出来坐马车。
他个子矮,男人将他抱上车,他摸到男人腰上别着的光滑得发亮的漂亮牌子,牌子下绿色的珠子和红色的彩绳穿过他的指间。
吱呀吱呀往前走的马车里,爷爷说,别回头啦,我们的命是自己的,我们去过自己自由自在的生活吧。
尚吉双手撑在身后:“如果觉得命是上天注定的,那就没有动力去改变了。”
“为什么要改变?道法自然,无为而治。”林遥伸了个大懒腰,差点又旧疾复发。
他看得出来尚吉是那种非常主动又拼命的人。也许她努力是可以改变点什么,但他不行。
“好吧。不过原来你也出身于武将之家。”尚吉其实听得很认真,她希望林遥多说点,不要总是逃避他人、隐藏自己。
“你要这么说也……”
“要不我给你补点钱当赏金吧。”
“那倒不必,算了。”
“拒绝这么快?”尚吉有点惊讶。
“这回说故事不是为了赚你钱。”
林遥也不知道为什么。但他这么做,跟当年爷爷拒绝那个将军的补偿,也许是差不多的原因。
细小的雪花飘到脸上,冰凉凉的,他突然用很轻的声音问:“你总是,这么滥好心吗?”
尚吉没有听清楚:“什么?”
林遥用手肘撑起上身,扭过头问:“你很可疑啊,观音像的事早已经过去了,可你干嘛老出现在我面前。”他爷爷说,太多的巧合就是蓄谋已久。他爷爷还说,没人会无缘无故对别人好,一定图点啥。
尚吉歪着脑袋看他,伸手捡掉他头发上蹭到的干草:“原来你看不出来吗?”
林遥不解地望着她。
“没人喜欢过你吗?你没有喜欢过别人吗?我喜欢你。”
一阵风吹过,林遥酒全醒了,他“噌”地一下跳起来扒拉尚吉:“别开这破玩笑,不好笑!我这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你赶紧走吧,再也不见!”
尚吉被推着出去,但一点也不恼,哈哈笑着说:“明天疠迁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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