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客

　　望青与邻居们诡异地对峙起来，疑似陷入冷战。

　　天上传回了魔族被殴打的好消息。

　　联军于崇凌·天玑城大破魔将断生针，魔族防线开始收缩。而手持破魔剑在战役中大放异彩，被誉为“裂风剑”的重鸣鸟战士后华修一跃成为联军元帅，正在统筹反攻事宜。失落之城渐渐收回妖族手中，护卫大陆上空的阵法重新运转，一时喜报连连。

　　已经长成青葱少年的小殿下重翎得到这些消息后高兴地飞了好几圈。

　　次日，他跑去求见望青国主。

　　祁访枫从城主荣升国主并没有大操大办，公告栏上贴个告示让文吏们写文书汇报时记得改称呼，把城主府的牌匾换成摄政王应有的“未央宫”，再把议事厅改成“宣政殿”，改造就这么草率结束了。

　　相较于对内的不声不响，祁访枫特地给邻居们发了通知书，不可谓不招摇。

　　通知书一发，守在边境的祁雪青就发来捷报：原本在望青边界骚扰的部队退了。

　　但她们迟早要打的，但不是最近，起码要到秋收后，不能耽误收割。

　　荣升国主的祁访枫就在这草率的建国大典后继续猫着处理事务，顺带思考日后打邻居的借口。

　　重翎十分熟悉这种草率。

　　在来到还是部落的望青时，祁姐姐压根没管他和护卫姐姐们是什么身份，来了就先干活。

　　这种事放在别人身上是轻狂怠慢，但放到祁姐姐身上——她只是单纯地奴役每个人。

　　她就是这样一个人，只专注着自己要做的事，并且能把任何人都带到她的节奏里跟着她转。

　　没看大妖都心甘情愿被她奴役吗？

　　重翎站在宣政殿前静候，侍从入殿通报却不敢看他一眼。

　　羽族王子身姿端庄挺拔，长身玉立。酒红的长卷发自然垂落，额前带着一条红宝石抹额，眼睫长而翘，眉眼深邃，鲜亮明丽的虹膜包裹着莹润的黑色瞳孔，满是异域风情。

　　他穿着符合陆地妖族公子身份的服饰，却没有长厚的水袖，也不戴手套，一双漂亮修长的手明晃晃的露在外面。

　　他甚至坦然地露出了整张脸。

　　得到允许的侍从在前头给她带路，很有礼貌地全程低着头。

　　重翎知道在陆地妖族的“风俗”，但作为异族，他在望青是与众不同的存在。他不必遵循那些繁文缛节，长发随意散漫，不必戴面帘和手套。

　　“真是稀客，重翎怎么有空来看我了？”国主好奇地看着他，眼里带笑，熟稔一如当年。

　　重翎递出一封信，笑着说：“修姐给我送信了，姐姐也看看。”

　　祁访枫接过火漆还没拆的信封，一边掏出裁纸刀，一边伸手招呼他：“既然是一起看站那么远干什么，过来。”

　　重翎小跑上台阶，乖巧地坐在她边上。

　　他小时候也是这样坐的。

　　重翎时常被若木或柳观棋等小伙伴拉到城主府蹭吃蹭喝，不同于女伴们的活泼好动，他往往文静地坐在一旁，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拘谨。相反，城主府——如今的宣政殿是他除自身居所外最熟悉的建筑。

　　国主拆着信封，重翎就安静地看着她。

　　现在想来，他第一次见到的城主姐姐还有些青涩，待人接物都不大熟练。如今的国主依旧衣冠简朴，可她只是坐在那，就显露出上位者的成熟稳重，如渊渟岳峙，不怒自威。

　　“看我做什么，很好看吗？”祁访枫注意到他的目光，好笑地揉揉他的脑袋。

　　重翎一愣，嘴角稍稍下撇。

　　他收起自己的心思，和国主一起看信。

　　后华修的信很长，大部分都是些荣耀忠诚歌功颂德的羽族特色口癖。

　　实质内容总结下来很简单：她这边形势一片大好，按照这个势头发展，今年年底就能收回崇凌城所有地区。但这需要大陆上的国主继续给她输送兵源，为了兵源，她会以崇凌城剩余战斗人员以及“制空权股份”为诱饵吊着她们。

　　——也是被生活磋磨过的鸟了，居然能把崇凌城（的驻守权）拆了卖出去。这对一个朴素的战士来说是巨大而令人心酸的进步。祁访枫想。

　　看到这时，祁访枫就隐有察觉，果不其然，后华修紧接着表示——听说望青已经建国了，希望祁访枫也送点人过来，最好有点实力能建功立业的。

　　重翎忽然有些紧张，落在他头上的那只手安抚地拍拍他，国主笑道：“慌什么，往下看。”

　　——她知道望青肯定不缺劳动力了，就匀个大妖过来吧。比起各怀心事的陆地各国，崇凌城的子民只愿意和有过故剑之盟的望青结交。战事结束后，她会将崇凌城重新打造成空中堡垒，然后带人来助她一臂之力，逐鹿天下。

　　重翎：“……”

　　更慌了。

　　他忍不住开始怀疑，皇祖奶奶把御卫们培养成这种忠诚但直率过头的政策是否正确。

　　他知道这封信得和国主一起看才合理，因此拿到信就飞快地来了，哪知道这封信的内容这么不合理……

　　重翎微微叹了口气，打起精神给傻表姐圆场。他看向祁访枫，却发现她正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

　　他细声细气地：“姐姐？”

　　祁访枫感慨道：“你打小就聪明。”

　　“别担心，我知道她的意思。”祁访枫说，“咱们都知道她什么性格，不是吗？”她俏皮地眨眨眼，这样亲近的小动作让她身上威严的气势都冲淡了。

　　祁访枫收起信件，转手批了条子。她吩咐道：“让凌灿出差去一趟崇凌城，成天割麦子都快割傻了。”

　　望青名义上有四只大妖，实际上能用的就三只，可对于小国来说依旧是富裕得没边。

　　沙棠作为六边形战士，她身上任务最重完全走不开。金菁擅长感知，心思细腻有主见，但为人处世意外的耿直，几百岁的大妖竟然又傻又甜。凌灿看着暴躁没耐心，其实对弯弯绕绕的事情很熟悉。

　　凌灿武力到位，脑子也到位，放她去崇凌城当一阵假装没头脑的不高兴，帮后华修把联军犁一遍正好。

　　正如祁访枫所说，她很了解这个看着精明其实比金菁还傻白甜的姐们。不放个真精明的过去，她怕后华修玩不过陆地这些内斗内行的坏东西。

　　后华修前脚乐颠颠来望青找她，后脚崇凌城又炸一回，这乐子就大了。

　　她倒不是很在意凌灿去了能不能在联军那留档，为日后崇凌战士投奔铺垫。

　　先把空中防线经营起来才是重点。

　　魔尊的火枪雨被妖族称为“大灾”，祁访枫作为人类也是怕了她了。空中防线一日不修复，她一日不得安宁——虽说拉满的防线也没挡住魔尊的轰炸，可聊胜于无啊！放弃治疗才是真的完蛋！

　　重翎专注地看着她，菱花似的唇瓣轻轻一抿。他弯了弯眼睛，笑容温柔，带着说不清的情绪。

　　他说：“姐姐这般英明神武，令堂想必也是顶天立地足智多谋的英豪。”

　　祁访枫有点愣，这就有一个很尴尬的问题。

　　她生母不知是哪路神仙，但养母是真的一方豪强。词儿可能不恰当，但理就是这么个理。

　　祁访枫一想起她，牙就有些疼了。

　　王子殿下纯洁无辜的眼睛眨了眨，看她在那一言难尽龇牙咧嘴。

　　祁访枫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军区总司令这种东西，她只能含糊地说：“我娘……她是个，军官。”

　　王子殿下应了，他说：“我娘是崇凌锁光羽皇。”

　　祁访枫忽然感觉不妙，警报响个不停，可她不知道为什么。

　　重翎原也不介意到底什么身份，就是走个过场。过场走完了，小王子就弯着眼睛，轻快道：“姐姐，我要嫁给你。”

　　晴天霹雳！

　　圣通王不可置信地大叫起来。

　　祁访枫：“……”

　　妈，救命。

　　祁访枫的CPU烧了一会，艰难地找回声音：“你还小……”

　　重翎静静地看着她，祁访枫就自己哑火了。

　　“姐姐，我十九岁了。”他叹了口气，“您怎么总把我当小孩。”

　　……十九又怎样？！

　　祁访枫一直觉得妖族的成年机制很不讲道理。

　　她们没有一个确切的岁数来划定成年与否，而是按照看不见摸不着的天资。这就导致有人十三岁成年，有人三四十岁才成年，许多天之骄子明明心智还不成熟却都被定义为“成人”。

　　这些天才问题儿童就需要另一套管理方法。

　　祁访枫骤然惊醒，她似乎从来没在这方面布置过什么。

　　大多数底层甚至中产的家庭即使发现孩子成年早，说不定在某方面有天资也没法下力气去培养。

　　……南海蝴蝶那种天生大妖已经的另一个物种了，暂且不论。

　　可超凡能够人为培养的。比如摄政王的王军，她们就是将领一点点带出来的。如果不是行军打仗绊住了将领们修行的脚步，她们中高低也能出几个大妖。

　　思路再进一步，金菁那种大妖也是能培养的。

　　培养一个大妖需要什么？自身天赋、玄学典籍、脱产修行、天地灵气……凑齐这些，她就是流水线硬造也能造出一批远超平均线的大军！

　　金菁原先就是穷苦人家的孩子，被云游大妖看中带走修行才有了今天。

　　大妖不是地里的白菜，也不能从地里蹦出来，但她们像白菜一样可以种出来！

　　这个认知让祁访枫眼睛都亮了。

　　她又不要她们各个都修成若木那种水平，有半个凌灿那样就够用了！

　　超凡计划无疑是大工程，不能一蹴而就，但她可以慢慢来。首先是财政——天赋这种东西只能看造化，但脱产修行就要靠钱了，她得算算账从哪能支出这笔钱来，这也是她唯一能努力的方面。

　　国主立刻沉迷在自己的计划中，拿起笔唰唰写字。计划定好了框架，她才忽然意识到不对。

　　祁访枫机械地转过头，看向自觉的“红袖”。

　　重翎被忽视也不生气，眉眼低垂，专心致志地替她磨墨。

　　【“要我提醒你吗？”】圣通王阴阳怪气地问，【“现在可不是工作的时候。”】

　　祁访枫尴尬地想：【“闭嘴。”】

　　她仔细看了看重翎，整个人更尴尬了。

　　……确实是大孩子了。

　　谁让祁访枫第一次见他就是一个特可爱的小正太，这么多年过去她的印象就留在那了。重翎每次跟柳观棋几个来蹭吃蹭喝都不吱声，她也没刷新印象。

　　重翎语出惊人后依旧保持着平静，他确定祁访枫不打算忙了，才条理清晰有理有据地劝说道：“我是母皇的直系后裔，依照法理，我的姐姐就是下一任的羽皇。我一直叫您姐姐，您默认了，不正是因为如此吗？”

　　祁访枫：“……”

　　她不敢说话了。

　　【“我要怎样才能让他意识到我只是无所谓别人尊不尊称我？”】

　　圣通王怪声怪气道：【“这我可帮不了你，姐姐。”】

　　重翎还在发力：“但只是义姐还不够。按礼，我能认很多义姐，但妻主只能有一个。如果您娶了我，你就是崇凌城最名正言顺的继承者，我是您承天命的证明。天下之主哪能没有玉玺呢？”

　　时隔多年，他自己再说出这个词时，心中居然没了愤懑不甘。

　　祁访枫不吱声，他继续说：“您需要崇凌城，无论是它的归属权还是它的战士。崇凌城也需要一个仁慈的庇护者。我虽没有继承权，却也受城中万民供养，我不能看着她们成为战场炮灰。羽族的战士不畏惧死亡，但厌恶利用。我们只为荣誉而死。”

　　话音落下，宣政殿出现漫长的寂静。

　　重翎露出一个柔软的笑容，他看着她的眼睛，专注道：“于我个人而言，能和您结契是我的荣誉，也是我的幸运。陆地妖族没有稳定的伴侣，国主有三宫六院七十二侍，王配是暂时性的正宫，不是唯一，这我都清楚。”

　　“摄政王的王妃通常出身大族，代表着她与该族的紧密联盟。但王配并不是永恒的，等他逝去或年老色衰，母族都会在送上一位贤且美的年轻继后。”重翎语气轻快，还不忘给祁访枫增加点互动感，“对不对？”

　　“……对。”祁访枫干巴巴地回答。

　　“我现在就很漂亮，而彝族平均寿命长，我已经成年——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我都会一直保持现在的年轻美貌，您还有很多年可以用来看看。”

　　“我也不会拦着您纳面首，还能帮你把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这可是大家公子的基本功。虽然崇凌城没有第二位王嗣继后能送来，但开除这点，您也是不亏的。”

　　“……”

　　“而且我爱您，绝无半分虚假。”重翎说，“当然，我希望您不要把这件事当成单纯的儿女情长——崇凌城需要一位仁慈的王。”

　　祁访枫沉默良久，她叹了口气：“……我都快五十了。你知道对于人类来说，我已经半截入土了吗？”

　　【“你现在起码活一百五岁。”】圣通王冷笑道，【“除非你半路遇刺暴毙。”】

　　祁访枫痛苦地闭上眼，她快给这些祖宗跪了。

　　重翎安静一会儿，忽然抓住了盲点：“您只反驳了最后一点。”

　　他就怕她正人君子到那个地步了，其余的都好说。

　　祁访枫张了张嘴，头疼道：“……不管怎么样，先问问你表姐，看她怎么说。”

　　她很赚没错，她认了！但这太草率了！

　　她在这一拍脑袋把人表弟兼王嗣娶了算这么回事，传出去一个两个都要骂她诓骗纯情小郎君，很好听吗？

　　……

　　半个月后，还在崇凌城硬磕魔族的后华修愣了。

　　左一封小表弟泪眼涟涟情真意切地“请婚信”，故去的大公主都搬出来忆往昔，说她肯定不舍得弟弟爱而不得孤独终老；右一封祁访枫破罐破摔的“坦白书”，表明这事对我们双方都好处多多，但到底是你弟弟人生大事我不敢乱来，姊丈人你说句话吧……

　　祁访枫没写什么都是你弟先动手的话。什么都推给重翎，她倒把好处吃劲了，这没担当的事她干不来。她在信中花了大量篇幅分析利害相关，表明自己对此有想法，最后才提一句：如果真结了，我一定照顾好他。

　　祁访枫写到这都无力了。

　　她猜后华修的脑子根本看不进去这些陈明利弊的东西。

　　……她猜对了！

　　后华修能有什么说法？那把斩魔神剑送到她手里，重鸣鸟战士就差把全城上下打包给她了！

　　那天祁访枫说陆地妖王当着不够过瘾，她马上就回崇凌城神庙把祁访枫的名号刻上去，三祭六拜地通知列祖列宗你们后人来了。

　　后华修的回信言简意赅地表明没问题你看着办，还亲切体贴地拟了几个“庙号”，让她懒得起就从里面选。

　　祁访枫：“……”

　　哇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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