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千千结

　　客房内，冷香氤氲。
　　重明正裹着锦被酣眠。觉这个东西，少一补十。
　　一只金羽鸽倏然穿窗而入，扑棱着翅膀在她枕畔，翎羽扫过她微蹙的眉间。重明皱眉翻身。鸽子得寸进尺地跳上被面，闹出动静。

　　“咕咕咕”

　　“啧。”重明猛地坐起，青丝凌乱披散肩头。自接了这个差事，当真是没一日安生。
　　“咕咕咕...”意思是在询问进度如何，为何未开工先支了一千两？

　　她拎起鸽子提到眼前，对上那双圆眼：“谁派你来的？金元宝么？话这般密。”

　　“少过问，我自有分寸。”她披衣下床，推窗抛鸟的动作行云流水，奈何那鸟竟在空中打个旋儿，又飞了回来，重明眼疾手快合上窗扇。听着外面“咚咚”的撞击声，她没好气地敲窗呵斥了两声。

　　胆大包天。
　　她在世间的全部用度来自金粟楼。
　　传信鸽由青驿楼驯养，数量稀少，其它两楼每楼一只。
　　这几只传信鸽通人性的其中一点，就是谁喂得多性子就随谁。
　　正副楼主是一对姐妹。姐姐金觞持重端方；妹妹金元宝活泼烂漫，日常和她称姐道妹，没大没小。平日鸽子都是金觞在管，几日没见，怎养得这副德行？不知道这俩姐妹在搞些什么。

　　周遭安静下来，她回到榻边和衣倒下，刚闭上眼，又是一阵“咚咚”声。重明深吸一口气，眼底最后一丝睡意彻底消散。她面无表情地起身，五指扣住门闩猛地拉开——迎面一张笑脸。

　　是褚栖迟。

　　“你来做什么？”重明侧身挡住门缝，声音里带着初醒的沙哑。

　　褚栖迟踮起脚尖往里探。

　　“来看看。”她眨眨眼。

　　重明静默地端详着她——神采奕奕。不是皮肉，是精神。

　　其实，那天和尹煦悦同床同被而眠后，褚栖迟就着凉了。
　　“都怪我！”尹煦悦将药端给褚栖迟，见对方鼻尖泛红，不停咳嗽，甚是自责。
　　褚栖迟吸吸鼻子：“不妨事，再添床被子就好。”

　　顾典从灶间探出头，铁勺敲得锅沿铛铛响：“添被子？我屋里就两床——”一指两人，“你俩一床。”又一戳自己肩头，“我一床。”末了冷笑，“哪里来多的？后院倒是堆着三斤蘘荷，自己编去！”

　　于是乎，尹煦悦把被子给褚栖迟，自己和衣而睡，反正她就是觉得热才踢的被子。

　　褚栖迟昏昏沉沉地躺了几天。
　　尚染沉疴的眼睛，需得见最灼目的光华方能清明。
　　窒闷沉寂的胸腔，渴望重新活泛起来。
　　这渴望来得汹涌——想见她。胜过渴望雨后第一缕穿云的阳光，急过枯枝期盼春风的叩响。

　　若朝雾眷恋竹梢，若流萤痴迷星火——她一康复，就来敲了门。没有带任何理由或借口，是本能的带来一颗心上门。

　　“进来吧。”重明侧身让出一条通路。正好，她正有事要找褚栖迟。

　　这突如其来的邀约让褚栖迟意外，不过惊讶转瞬即逝，她快速地跨过门槛进了屋，深怕重明反悔。

　　重明关了门，转身见那人已端坐在椅上，双手乖顺地放在膝头，一双眼睛亮亮。走到褚栖迟面前，盯了片刻后，手指在胸颈前画了一圈。

　　褚栖迟仰头思考一瞬，睁大双眼，立马坐正，难过又悲伤，“你想抹我脖子？”

　　重明抿嘴，见两人心意不通，放下手直说：“你的项链呢”

　　哦，褚栖迟反应过来，原来是这个意思，“这你都知道？”

　　说着不由想起生病那天吃面，忽觉鲜滑无比，与往日的寡淡不同。再一询问，竟是顾典两人将她的鱼头项链炖了。不能说是“炖”，只是将鱼头放进了面汤里当作吊鲜的引子——寒碜小半辈子的顾典对病人的加餐关爱。

　　“它...”褚栖迟摸了摸肚子，“舍身济了五脏庙。”抱歉地望着重明。
　　这儿事吧，她也很难过，毕竟它不是普通的项链，承载着她和重明的一段美好回忆。可她也不能怪谁，嗯...当然味道也确实很不错。

　　“怎么说，那也是我们的共同财产吧。”重明逼近上前，褚栖迟被迫后仰，掌心撑着椅坐，向两侧分开膝头。
　　拇指和中指隔着衣衫按上褚栖迟两侧的锁骨，细棉布下凸起的骨骼轮廓清晰可辨。

　　摩挲间，有些痒，有些疼。褚栖迟喉间溢出一声轻息，忽地，双手攥扣住重明手腕，“如果我有罪...”她扬起下颌，一脸凛然，“我愿意！”

　　“愿意什么？”这人真奇怪，重明被这没头没尾的“英勇就义”逗得挑眉，抬起食指蹭了蹭褚栖迟发烫的侧脸。“松手。” 趁她恍神之际，重明倾身拿过桌上的陶罐，递给她。

　　“你...是要拿东西啊...”褚栖迟在心里默默嘀咕，早说嘛，她有手，可以帮拿，也长了腿，可以让开挪地方，干嘛...搞得让人心神荡漾。

　　重明在对面坐下。

　　褚栖迟叹了口气，将绮丽幻想叹走，升起好奇，揭开罐封，一股浓郁的异香立时扑鼻而来，引得她喉间微微滚动。

　　罐中之物肥嫩饱满，在清亮的油脂浸润下泛着诱人的澄澈光泽，呈现出独特的赤珀色泽，宛如上等的红宝石蜜蜡。“这是...”她忍不住凑近细看。

　　重明好整以暇地等着她猜。

　　褚栖迟瞧她这副故弄玄虚的模样，忽然促狭心起：“我知道了，定是你的眼珠子捣碎了腌的。”

　　重明表情一凝，睫羽轻颤：“你在说什么？”她感觉眼睛幻痛，随即闭目转过头去。想不到这人竟对自己的眼睛虎视眈眈。

　　危！

　　褚栖迟忍俊不禁，笑声如铃：“这只是个玩笑。”她复又低头细嗅，“是菌子？”

　　她认得，一罐牛肝菌菇酱。
　　牛肝菌片边缘微卷，中间饱满丰腴。

　　重明递上箸，褚栖迟不客气地夹起一筷。菌酱在筷尖闪着油光，送入口中刹那，鲜味层层绽开。外层微微的酥脆，继而肥厚的菌肉在齿间迸发出鲜香。

　　可以香死这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

　　然而对上重明那双藏着一丝丝丝丝期待的眼眸，褚栖迟强压下险些溢出唇角的赞叹，故意蹙起眉头，装作一副困惑的模样：“奇怪，怎的尝不出滋味？”
　　“是吗？”重明微微一怔，眸子里掠过一丝难以置信。她下意识地向前倾身，鼻尖轻耸，那缕萦绕在空气中的浓郁菌香分明作不得假。

　　见重明面露疑色，褚栖迟又夹起一块菌菇，自然地递到她唇边：“你尝尝？”

　　原则上来说，重明是不可能，也不会关心，更不会在乎这种小事的。
　　可是，褚栖迟轻轻一送，她就自然的张了嘴。

　　菌肉触及舌尖的刹那，重明倏然睁大了眼睛——鲜香盈口，何来无味之说？她正要开口，却见褚栖迟倾身靠近，指尖轻抚过她的唇角：“沾到油渍了。”

　　那带着笑意的嗓音拂过耳际，温热的指腹在唇畔一触即分。

　　重明怔在原地：“你方才...”话音未落便已醒悟。

　　“我骗你的。”褚栖迟笑得像只得逞的狐狸，又夹起一筷菌菇送入口中，满足地眯起眼睛。有没有味道她知道，有没有沾到油渍她也知道。

　　“你骗我？”重明抚过唇角。

　　褚栖迟面上的笑意收敛，神情转而郑重：“难道说谎当真会招来诅咒？”她不由想起在造物林中，曾叫小悦去迷晕那几个恶男的情形。
　　那时小悦踌躇不前，除了有些不忍之外，更因执拗地相信“骗人是不对的，一旦说了谎，就会被马看扁，会招来不幸”——她的人生可不能失去马！
　　自己和小攸费尽唇舌，再三哄劝，说那并非欺骗，不过是权宜之计、逢场作戏，她才终于肯动手。

　　“人间所谓诅咒，不过怯懦者自缚的枷锁。”重明掂着一只筷，叮当作响地敲打着罐身，声如碎玉，“皓月当空自照真境，浮云蔽日难掩虚妄。若本心如山岳，何须巧言矫饰？”

　　褚栖迟衣袖掩唇，眉眼弯成新月——这人文绉绉，叽里呱啦说什么呢。她歪着头，“那不知我们重老板可曾说过半句违心之语？”

　　“我不需要说谎。”重明再次正色，“最后一次，我与尔等凡人，是不同的。”

　　见她一脸认真，褚栖迟扑哧笑出声来：“是了是了”

　　筷著“铿”地一声搁在桌边，重明微微眯起眼睛：“方才欺骗，此刻又敢嘲笑我？”

　　“我发誓，绝对没有——咳咳...”她故作无辜地轻咳，可眼梢笑意却藏也未藏——她就是骗了，就是笑了，怎么样？小鸟又不会咬人。

　　骗子。重明冷冷睨褚栖迟一眼，她眼睛还在呢！非常不爽。

　　她指向橱窗那一打罐子，让烦人的褚栖迟把烦人的罐子带走。那是些都是顺手买了菌子顺嘴让顾典做成酱的。

　　褚栖迟转头，凝视片刻，忽然歪着头问道：“当真只是顺便？”

　　重明正要开口，却被褚栖迟用另一只筷点主唇：“诶，可不许说谎~”

　　筷尖被另一双筷子轻轻拨开。重明垂眸看着桌上的一道木纹，声音低低的：“嗯。不是顺手，是特意回到那里，特意买下，特意交代王祝，特意放在这里，特意让你带回去的。”

　　“你趴着做什么？”重明说完才发觉，褚栖迟早已伏倒在案上，肩头微微发颤。

　　实在是撑不住了，随着重明说出的每一个“特意”，褚栖迟的脸就往臂弯里埋得更深一分，最后索性将滚烫的脸颊完全藏在了衣袖间，只露出通红的耳尖。

　　“当真？”她从臂弯里抬起半张脸，睫毛上还挂着笑出的泪珠。

　　“我不会骗人。”重明抱着臂靠在桌上，勾起唇角：“但戏弄人的事...我倒是常做。”

　　“...哦。”褚栖迟不笑了，“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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