窥不见

　　“姜凡。”许夏唤了一声。

　　姜凡郑重其事地点着头回答：“嗯嗯。”

　　“我……”许夏吐出一个我字后又闭口不言，他把想说的话在心里来来回回编排着，以为能张口说时，话到嘴边又觉不妥，只得讪讪咽下肚，又重新打腹稿。

　　等着下文的姜凡瞧他这模样也不着急，他知道许夏性子内敛，沉闷，遇事也只会自己憋在心里。他不想说，任谁怎么问也不会说。

　　他也不出声，就这样陪许夏坐着，头时不时偏一下，轻轻碰触着许夏搁在他肩上的脑袋。

　　许夏脑海里回想着这两天发生的事，心绪起起落落，总觉得胸腔中有一口气闷得慌，烦躁在身体里炸开，并横冲直撞着他的五脏六腑。

　　一周踏进一次家门的他，在昨天推开沉重的门时，眼前的一切让他感到意外，但又觉得是情理之中，他们家本该就是如此，光鲜亮丽的外表下是一片狼藉，不堪入目。

　　客厅里砸碎的花瓶，茶盏，玻璃渣躺了一地，还有被撕得七零八碎的合同，桌椅也都移离了原本的位置。

　　面对这乌七八糟的一幕，许夏面上没什么变化，他冷眼看着落在脚边的半张合同纸，上面写着“关于许夏时间安排合同协议书”。

　　许夏嘴角突然挂上一抹笑，他弯下腰捡起地上的废纸，不急不缓地走进客厅。

　　黎枝和许森义一个略显狼狈地坐在沙发上，一个气愤地靠在客厅旁的柜子旁。

　　他来到他们中间，看着满地荒唐的合同，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深。转而视线在两人之间徘徊，眼神带着刺，要多嘲讽有多嘲讽，指尖捏着在门口捡起来的合同，缓缓抬起胳膊：“怎么现在对这些避之若浼。”

　　“跟你有什么关系。”许森义明显气不顺，他狠狠瞪了许夏一眼：“即使没有这些可笑的东西，你也是我许森义的儿子，你的人生也归我。”

　　“可笑？”黎枝冷笑一声：“现在觉得可笑了？当初是谁不容置疑地要求事无大小，皆要签合同。”

　　许森义疾声厉色道：“我这是为了什么？只有合理的规章制度才能维系一段良好的关系。”

　　黎枝说：“别把你生意上的那套搬到我面前，许森义，说这么多已经没有意义了。这么多年过去，我自问对得起你，对得起这个家，也……”

　　她说话的声音顿了一下，转头看向沉默站在一旁的许夏，说：“也对得起许夏。”

　　“我们好聚好散，别把事情闹到不可挽回的那一步。”

　　“我不同意！”许森义听到最后一句，声音陡然拔高：“这算哪门子的好聚好散。”

　　“那你还想怎么样？”黎枝猛然站起身，胸膛剧烈起伏着。

　　许森义指着地上一片狼藉的纸：“你看看这些，能算清吗？”

　　黎枝瞥了一眼便明白过来，整个人变得尖锐起来：“说这么多，你不就是想要许夏吗？”

　　“许森义，我告诉你，做梦。”黎枝抄起放在桌上的合同，一把砸在许森义身上：“许夏是我的儿子，除了他，我什么都能给你。”

　　“他也是我儿子。”许森义任由合同掉落在地：“许夏留下，其他的你都拿走。”

　　“许森义你！”黎枝气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看着许森义心底涌上的怒火夹杂着悲戚。

　　许夏抬手碰了一下黎枝的胳膊，把人扶着在沙发上坐下：“是好聚还是好散，那是你们的事，我也不需要你们任何一个人管。”

　　“你是我儿子。”黎枝和许森义异口同声道。

　　许夏神色变得有些难看：“可是我并不想跟你们中任何一个人生活在一起。”

　　黎枝闻言眼底闪过一丝慌乱：“小夏。”

　　“爸，妈，你们压根不了解我，也从来没有试图去了解我。”许夏压下心中的苦涩，说：“其实，我也不太了解你们。”

　　自他有记忆以来，父母每天都在无休止的争吵，每次说着字字诛心的话刺伤对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种貌不合神更离的婚姻，不早就该结束吗？

　　可即使吵得再不堪入目，他们都没有过离婚的打算，许夏不是很能理解。

　　这次争吵的原因是什么，许夏不知道也不想去探究，反正来来回回也就那么几个理由。不过让他讶异的是，这次他们竟有结束的打算，这也让他在心里松了口气。

　　“这么多年来，我觉得你们早该结束了。”许夏深吸一口气：“我不懂，这么糟糕的……你们为什么还要相互折磨。”

　　“如果说是为了我。”许夏顿了一下，眼尾悄然泛红，神色落寞：“其实没必要，从小到大你们也没怎么陪在我身边，我一个人习惯了。”

　　许森义和黎枝再次异口同声地说：“你怎么能这么说？”

　　两人说完，齐刷刷转头看向对方，眼神对视那秒似是被烫了一下，快速别开眼。

　　“小夏，我们结不结束不是你该想的事。”许森义语气缓和几分：“我和你妈……反正……”

　　他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算了。”黎枝疲倦地靠坐在沙发上，不耐烦地闭上眼睛。

　　一场剑拔弩张的争吵随着这句“算了”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许森义叹了口气，站起身出了门。

　　听到声响，黎枝睁开眼看向门口的方向，眼神暗淡下去。

　　许夏收回思绪，昨天发生的事好似还在眼前，他用力地闭上眼睛。

　　要说不在乎，是假的。他们是他的父母，是他期盼渴望了很久的……想离开又不想离开的人。

　　“阿夏，阿夏，阿夏？”姜凡耸了一下许夏头靠着的那边肩膀：“理理我呀。”

　　“抱歉，走神了。”许夏心中还是觉得烦闷。

　　“给你。”姜凡把手中的一只耳机递给许夏：“一起听歌吧。”

　　“好。”

　　两人相依靠坐在一起，闭着眼睛听着同一首歌，不知不觉间，许夏居然睡着了。

　　姜凡悄然地睁开一只眼，看向许夏的睡颜，眼中是明亮的笑。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书吧暖黄色的灯光骤然亮起，许夏不适地睁开眼：“我睡着了，怎么不叫醒我？”

　　“想让你多睡会。”姜凡说：“睡醒了，我们就走吧。”

　　“嗯。”

　　祁桐有事出去了，任山守在前台，姜凡跟他打了声招呼，跟着许夏出了书吧。

　　两人沿着街道往前缓慢地走着，没有目的。姜凡觉得无聊，瞧着地上被拉长的影子，好玩似地往许夏那边靠了靠，让两个影子紧密挨在一起。

　　落日西沉，天边还剩一抹美丽的余晖。许夏抬眼看向远处，姜凡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姜凡说：“真好看。”

　　“嗯。”许夏说：“去吃饭？”

　　姜凡摇头：“不了，我回家吃。”

　　“好。”许夏说：“那送你回家。”

　　“那我们可走反了。”姜凡笑了一声，指指身后的方向：“我家得走那边。”

　　两人再次从书吧门口路过，往里面瞧了一眼，任山坐在前台写写画画，旁边还站着个人高马大的男子，两人时不时说几句，脸上的笑就没消失过。

　　姜凡带着小心思地用小指勾住许夏的小指。

　　许夏察觉到他的小动作，直接覆手牵上姜凡的手往前走。

　　许夏突然开口：“姜凡。”

　　“嗯嗯，阿夏。”姜凡很是高兴地晃了晃两人相牵的手。

　　许夏说：“我喜欢你。”

　　“我知道。”

　　许夏也不看姜凡，目视前方状似无意地轻声说：“我是你的。”

　　姜凡的笑顿在脸上，神色有些古怪地看向许夏，不明白许夏的意思。

　　怎么好好地，突然说这么一句话。

　　许夏依旧直视前方，神色自若，好似刚刚那句话是姜凡的幻听。

　　“好。”不管是不是幻听，姜凡还是回了一句。

　　过了红绿灯，两人默不作声地并排走着，天色越来越暗，街道两边的路灯亮了起来。

　　两人的家离学校都挺远的，靠他们这么一步一步缓慢地走，不知要走到什么时候才能到家，但谁也没有提出打车或坐公交。

　　一个不想回家面对烦心事，一个想拖着时间多陪陪另一个。

　　“喂，帅哥。”不知不觉两人路过一家花店，恰巧从店内走出一个年轻的男人，出声叫住他们。

　　姜凡转头看过去。

　　站在花店门口的人脸上带着柔和的浅笑：“能帮个忙吗？”

　　年轻男人指指花店门口摆放着的花：“我马上要搬走了，可这些花丢了我又觉得可惜，你们要不要选几盆照顾？”

　　门口的花开得正艳，显然是被照顾得很好。

　　姜凡错愕地看着那几盆花：“你不带走吗？”

　　年轻男人脸上的笑意不减，看向那些花的时候更显温柔：“不了，它们该有自己的归属。”

　　“能麻烦你们照顾它们吗？”

　　姜凡牵着许夏走过去，在一盆绣球花面前蹲下，伸手碰触开得正好的花瓣：“这花开得很好，一看就是被用心呵护的。”

　　“是的。”年轻男人说：“这家花店是我小姨的，两年前她去了国外，就一直是我在打理花店，现在我也要搬走了，这些她精心呵护的花总要有个着落。”

　　姜凡说：“不开店了吗？”

　　“开，但我毛毛躁躁的，恐怕难以照顾好这些娇气的。”男人说着轻笑出声。

　　许夏说：“你看起来可一点也不像你所说的。”

　　年轻男人说话总是带着轻浅的笑，声音温柔，给人一种温和细腻的稳重感。

　　年轻男人笑盈盈地说：“看人怎么能只看长相呢。”

　　说完他转而看向姜凡：“怎么样，有喜欢的吗？”

　　姜凡看看这盆，又看看那盆，每一盆都很好看，但他一直没有看到特别喜欢的。

　　他摇摇头。

　　“没事，凡事讲究一个缘。”年轻男人拍拍姜凡的肩膀：“我觉得我们挺有缘的。”

　　“啊？”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句搞的姜凡一时反应不过来。

　　祁砚端着一副温和彬彬有礼的态度：“我叫祁砚，不知我是否有荣幸跟你认识一下。”

　　“可以啊。”姜凡这下反应过来了，原来这人是要跟他交朋友啊，他冲人笑得灿烂，连嘴角那颗小梨涡都显露出来：“我叫姜凡。”

　　许夏看着笑得冒傻气的姜凡，无奈地把人往身后拉了拉：“祁先生，既然我们跟这些花无缘，你还是另寻有缘人吧。”

　　“唔。”祁砚瞧着地上的花，略显苦恼：“已经守了一个礼拜了，这些花还是没有送完。”

　　姜凡猛然瞥见混在一众花里面的一盆小仙人掌：“那个可以吗？”

　　“你喜欢这个？”祁砚顺着姜凡所指的方向，把仙人掌拿起来递到姜凡面前：“那送你了。”

　　“还有没有想要的？”祁砚视线扫视一圈一众花，期待着姜凡再开口。

　　“就这个吧。”姜凡捧着仙人掌，说：“谢谢祁先生。”

　　“不用客气。”祁砚看着姜凡笑得更加温柔：“是我们有缘。”

　　“能否留个联系方式，有机会请你吃饭？”

　　“谢谢祁先生，吃饭就不必了。”许夏警惕地看向祁砚：“我们学业忙，恐怕要辜负祁先生的一片好意了。”

　　“还是学生吗？”祁砚顿了一下，瞧着许夏一身得体的西装，显然没想到面前两人还是学生。说话的声音里略带惋惜：“行吧，那有缘再见。”

　　许夏微微点头：“嗯。”

　　离开花店，姜凡盯着手里的那盆仙人掌：“阿夏，你说把这盆仙人掌放在祁哥的书吧怎么样？他那么大个书吧，一点绿植也不见。”

　　许夏说：“可以。”

　　两人又折返，把仙人掌送到书吧才打车回家。

　　许夏把人送到西区，下车后他又陪着姜凡走了一段路。

　　他看着姜凡越走越远的背影，直到在他眼前消失，他才收回视线往来时的路走去。

　　天色完全暗下去，天上黑压压一片，今晚没有月亮。

　　“叮咚~”

　　手机来信提示音响起。

　　许夏拿起手机，是姜凡发来的。

　　。：[姜凡属于许夏。]

　　。：[所以阿夏，你不要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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