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王府

　　盈盈无比期待的中秋终于到来，清早，天庐道上响起洒扫声，独孤彦云在院子里打拳，她等在门口为他擦汗。一切平淡如常，放佛今日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但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一天对她而言有多么的重要。

　　越紧张的时刻，越需要冷静。盈盈照旧领食盒、送食盒、养花、午睡，力求自己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都与平日里并无不同，唯有那颗心，比往日异常躁动。

　　终于挨到了傍晚。

　　中秋夜宴一贯是杀手聚会，没什么章法，只图随意尽兴。
　　江雨霖无心赴宴，便派宋清远来主持宴会，所以此次宴会格外自由散漫，鞠从容、霍渊带着地字围成一个大桌，把陆离拉了过来。宋清远见独孤彦云不在，着人去请，陆离便将独孤彦云带到了宴会上。
　　盈盈则在赏菊厅外的长廊里静候着，她因不再是膳房丫鬟，所以她和几个洒扫丫鬟一齐侯在长廊，膳房众女穿梭于赏菊厅内外，添酒上菜。她的位置得天独厚，只需一抬眼，就能看到长廊尽头的藏宝斋大门。

　　赏菊厅开宴。宋清远居正东落座，左一独孤彦云，左二陆离，右一鞠从容，右二霍渊，地字依次排位。掠影有了宋清远的‘加入’，不再是鞠从容的主场，宋清远率先抬起一盏酒，姿态放到低处，“各位大哥，小弟初来乍到，这几日承蒙照拂，久仰诸位身手高绝，乃当世豪杰，小弟虽未习拳脚，却也感佩不已，在此借这杯薄酒，一谢诸位体恤，二祝中秋安康，今夜尽欢，先干为敬。”

　　鞠从容嘿然一笑，对霍渊说道：“文人说话，听着就是舒服啊。”
　　霍渊赔笑了一声，不接茬。

　　宋清远挨个儿敬过酒，场面这才热闹起来。唯独独孤彦云始终一言不发，与一众兴高采烈的杀手显得格格不入。宋清远扶着他的肩膀，笑眯眯地 “哄” 道：“独孤大侠，可是这菜肴不合口味，还是没兴致？”
　　独孤彦云只简短地回了两个字：“不是。”

　　此时鞠从容已喝得半醉半醒，他 “啪” 地一拍桌子，大笑着端起酒杯高声道：“菊花厅里断头酒，十八层地狱再聚首！江湖飘零三十载，杀人不过三两手！一条烂命，无牵无挂，大不了就是一死，阎王还能奈我何？只要没死，就得快活过下去！来，喝！”
　　一众杀手无不应和，纷纷端起酒杯碰在一起，连陆离和霍渊也举杯共饮。

　　鞠从容醉醺醺地冲独孤彦云嚷嚷：“喂，你 —— 对，就是你！你最该喝！你杀的人最多，我下十八层地狱，你就得下十九层……”
　　霍渊在旁小声更正：“没有十九层地狱。”
　　鞠从容打了个酒嗝，指着独孤彦云不可思议地大叫：“他凭什么跟我一样下十八层地狱？他杀的人比我多得多！” 说着，他抱起酒坛咕咚咕咚喝了个精光，晃悠着身子说：“既然没有十九层，我就到阎王爷那儿告状，给他 —— 给你独孤彦云，单独开个十九层地狱，让你受完一遍罪，再受一遍！”

　　盈盈在门外听着，心中不免悲从中来。中秋夜宴，掠影的人竟在酒桌上探讨死后下几层地狱的事。想到独孤彦云一生杀戮无数，将来真到了阴曹地府，会不会真像鞠从容说的那样 —— 受尽折磨、万劫不复？

　　她眉头深锁，陷入了怅惘。就在这时，玉瑾从长廊上走来，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玉瑾比了个 “搞定了” 的手势，又朝树上指了指。
　　盈盈顺着她的手势望去，只见薛正辉正躲在树上。
　　洒扫丫鬟仍在长廊上，玉瑾不方便行动，于是跟盈盈一起站在长廊下等机会。

　　盈盈的心脏砰砰直跳，紧张得几乎要跳出胸腔。就在这时，赏菊厅里又传来独孤彦云的声音：“我现在就可以送你下十八层地狱，去阎王那儿报到。”
　　盈盈顿时头皮发麻 —— 又要打起来了吗？
　　宋清远的声音及时响起，打圆场道：“哎…… 独孤大侠，别跟他一般见识，咱们喝酒、喝酒！”

　　盈盈松了一口气，幸亏有宋清远这个和事佬在，不然又是一场免不了的争斗。
　　难怪荣王要把宋清远留下，原来用处就在这里。看来荣王也不想让掠影内部再分裂下去，需要一个性情温和、好说话的人来调解紧张的关系。

　　鞠从容的吆喝声再次打断盈盈的思绪，“干巴喝酒太没意思，膳房的丫鬟全都进来！”
　　盈盈心中咯噔一下，一股不详的预感油然而生。可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膳房众女鱼贯入内，以鞠从容为首的一众掠影，像分赃似的，按照排位选丫鬟。
　　霍渊不耐烦地补充了一句，“不愿意的滚出去。”
　　墨屏、芍药几个新来的跑出鸿泰院，一溜烟不见了人影。
　　“这也不够分啊！”鞠从容挠了挠头，朝着洒扫招了招手，“洒扫想玩的过来！一次五十两！”
　　侯在门口的洒扫犹犹豫豫地走了进去。这下，长廊上除了玉瑾，再没别人了。时机成熟，玉瑾拍了拍盈盈的肩膀，给了她一个‘你在这放风，我们进去偷药’的暗示，闪身进了藏宝斋。

　　盈盈讷讷地点点头，心中却为方才所见震惊到无以复加——她分明看得清楚，当日为铃兰打抱不平的洒扫浅碧、杜鹃赫然在列。

　　她苦笑，本以为洒扫都是为了替铃兰鸣不平而暴打膳房，原来其实是因为得不到膳房从房主那里得到的油水而嫉妒出手……铃兰的死，只是一个引爆‘分配不均、待遇差别’的导火索。
　　她太天真了……竟真的以为，洒扫的丫鬟比膳房更团结、有底线……谁曾想，她们只是没机会……
　　原来人跟人的区别并不太大——谁也不比谁好多少，谁也不比谁差到哪里去。

　　厅里传出淫靡的浪潮，男男女女混作一团，不可开交。盈盈心理不适，皱起眉头想躲开，却又走不得。她望向大门虚掩着的藏宝斋，只求玉瑾和薛正辉快点出来。

　　可这时，眼睛的余光扫到独孤彦云往门外走。

　　电光火石间，她急转过头，直勾勾地盯着独孤彦云的双眼——盯着他的眼睛有没有移到藏宝斋。
　　好在独孤彦云对上她的目光，并未看向别处。

　　得把独孤彦云弄走才行！

　　她弯起亮晶晶的眼眸，走过去伸手挽住他的臂膀，顺势勾着他转了一个角度，两人背朝藏宝斋，面向品鉴堂。

　　她窝在他的胸怀里撒娇，“彦云，这里好无聊，你陪我走一走好不好？”

　　独孤彦云握起她的手，两人向品鉴堂方向缓步走去。

　　屋檐下，阶凉如水。

　　独孤彦云揽她入怀，盈盈依靠在他温热的胸怀里，两人叠坐在品鉴堂前的石阶上。

　　圆月满轮，柔光普照，向幽冥黑寂的荣王府散发着一缕缕橙红佛光。

　　此刻，盈盈很想说点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她背负着太多的秘密，不得不与独孤彦云疏离。她无法像朋友那般与他谈心——会暴露自己的身份；她无法像情人那般与他谈情——她试图减少欺骗他的次数；甚至不敢嘘寒问暖——担心引起他的怀疑。

　　——珍重，独孤彦云。
　　以后的日子，照顾好自己。
　　我是个不值得你爱的女人，你会找到比我更好的那个‘她’。
　　对不起。
　　一万分对不起。

　　盈盈想起，当日信誓旦旦地责问柴玉笙——为何试图利用独孤彦云对她的感情，伤害独孤彦云？可到头来，自己为了逃走，却也利用了这份感情，伤害独孤彦云。

　　邵婉盈啊邵婉盈，你可真是个假清高的伪君子！

　　她在心中一边痛骂自己，一边向独孤彦云道歉、忏悔。

　　玉瑾的身影从藏宝斋闪出。

　　盈盈正对藏宝斋，第一时间看到了玉瑾。玉瑾也看到了她，给了她一个手势。

　　盈盈心领神会，捧起独孤彦云的脸，轻轻吻了上去。

　　独孤彦云俯下头，回应了她。

　　越吻越深，越交缠越分不清。她分不清这是一种什么感情……是离别的伤感，是无言以对的愧疚，还是别的什么复杂的感觉。

　　独孤彦云抱着她起身，吻着她向茶水间走去。

　　幽塞的室内仅一张茶桌，茶具被推到一边，火热的身体催动着两具灵魂激烈的碰撞。

　　深一点，再深一点。

　　此时此刻，她只想沉沦，这是她和他的最后一次。

　　独孤彦云，你的爱，我收下了。那份纯净的爱意化作不灭的尘土落在她的心底，积了厚厚一层。她拼命地紧箍着他的脊背，与他紧密相贴，不留一丝缝隙；指甲深深陷入他的皮肉，在他的脊背上留下两道抓痕。

　　忽而，门外响起警报声，小厮呐喊着‘律北杀来了！’

　　她的瞳孔骤然紧锁，这才反应过来，为何薛正辉点明‘中秋夜宴’带她离开，原来是因为律北的这个夜袭计划！

　　独孤彦云并未因此停下，直到赏菊厅的脚步声全都离去，他才得以释放全部。

　　他吻了吻她沁汗的额头，沉声对她说：“等我回来。”转身离开了茶水间，掠影闪过，他消失在月色里。

　　独孤彦云前脚刚走，玉瑾闪身进来，眼睛扫过茶水间的狼藉，忍笑道：“哇，战况惨烈！”

　　盈盈满面潮红，手忙脚乱地整理好衣服，拉着玉瑾快走。

　　路上，厮杀声滔天震耳，丫鬟、小厮各处躲藏。玉瑾告知盈盈，薛正辉已经拿到紫露丹，在西北角竹林等她们。

　　律北和掠影皆在正南门交锋，这次的交手不为屠杀府内奴仆，而是冲着掠影成员去的。所以后院并无律北偷袭，尚且安全。

　　圆月高照，竹林里尚有微弱的光。

　　薛正辉兴高采烈地冲盈盈和玉瑾招手，见面后，拍了拍自己鼓鼓囊囊的衣服，“盈盈，紫露丹到手了！我们快走！”

　　盈盈皱眉，紫露丹不过一瓶丹药，而薛正辉肿胀如怀孕的衣服里分明还藏了其他物件。难道他不止偷了紫露丹，还偷了别的东西？
　　可她毕竟与薛正辉并不相熟，此刻不好多问，只将此事隐在心里。

　　这片竹林，正是她和独孤彦云相遇的开始，一切的恩怨纠葛，皆源于此——这是一个玄妙的误会。
　　就让一切在此结束吧。

　　盈盈拔下发间的红梅簪，插进了泥土里。

　　“梅香！”一声暴喝震惊三人，正是陆离提剑而来。

　　盈盈大吃一惊，陆离什么时候跟过来的？难道他早就怀疑她的行踪，怀疑她对独孤彦云假情假意，所以一直在暗中跟踪她？

　　“你果然是北靖派来的探子，偷盗不说，还欺骗彦云的感情。纳命来！”陆离说罢，亮剑向盈盈刺来。

　　千钧一发之际，玉瑾将一本册子塞进盈盈手中，飞快地交代：“交给朱萸，走！”说着，玉瑾将盈盈往薛正辉身侧一推，自己迎上陆离的来式。

　　薛正辉二话不说，拉起盈盈翻出了王府的高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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