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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洗
溺海,断息洞。
起伏的海面与远处天幕相接,入目湛蓝。浪潮扑打在嶙峋的礁石上,溅出白沫,清凉的海风里有潮湿的咸味。
头顶白鸥盘旋,鸣叫声清脆悠远。
断息洞的崖壁正对溟海,远隔万里海面,与极北端的琉璃神木遥遥相望。据传,万年前的溟海祖师即将飞升之际,曾站在断息洞的山峰之巅,向北远望,他的视线穿越浓浓海雾,隐约窥见伸展在寒冰浓雾中的神木枝叶。
然而千万年过去,神木愈发神秘。当今世上除了古鲸族,再无任何生灵得以窥见神木的真正模样。
纵使身负近半南境神木之力的云拂晓来到此处,也无法感知到它的存在。
北境神木,似乎正逐渐远离这个世界。
崖壁之上,海风劲送,吹动锁灵链哗哗作响。
云拂晓一手攀住乱石,身姿灵巧地落在倾斜的崖壁。
她今日来得匆忙,未及编发,长发被海风吹起,在煦暖的阳光下有如一面飞扬的旗帜。
清晨的断息洞阴冷又死寂。她眉眼平静,环视周遭。
自之前秦宇滨被侍鬼攫取心神之后,溟海高层又派专人加固了阵法封印。
如今,这道封魔阵法严密隔绝外界生机,界内一片荒芜,寸草不生。唯有峭壁上的一个个深黑洞穴里关押着不明来历、不知死活的妖与魔,黑暗深处隐约传来断续的沉重喘息声,彰显着内部仍有活物的存在。
清洗断息洞的崖壁,不仅仅是字面意思,而是清除外泄到崖壁的魔息与妖气,避免魔息聚集。同时还要清查洞内魔物的状况,若有撑持不住锁灵链折磨、早早断息消散的,弟子应及时向督查卫禀报。
云拂晓清查到戊字区的时候,就在某个洞穴内部发现了一滩不可名状的魔物尸体,想来是被锁灵链折磨到了尽头,气息断绝而死。
她记下洞穴的位置,忍着周遭魔物释放出的蛊惑与诱念,动手将残存魔息清理干净,同时脑海中划过一个念头:怪不得溟海内部流传过一个说法,执行过多少任务并不能说明什么,只有从溺海断息洞平安出来的弟子,才算是真正得到了成长。
能抵挡这些蛊惑诱念的人,今后即便遇到高阶魔物,也不会被轻易乱了心神。
她不无嘲讽地想到:从这一点来看,秦宇滨和岳殊仅来一趟就被侍鬼侵染心神,明显的不合格。
“小妖主?”
蓦地,下方传来一声不确定的呼唤。
云拂晓既知它是谁,攀住乱石的手就一松,湛蓝色裙摆飘动,动作轻盈地落在了声音的来源处。
这是一方深窄洞穴。洞内黑暗弥漫,靠近栏杆处有一张脏污却尽显清秀的面容。
侍鬼扒着锁灵链,眼露惊喜:“小妖主,真的是你呀!你居然没死!”
“……”云拂晓垂睫看他,“你从哪里听说我死了?我去把他的嘴撕烂。”
侍鬼脸上笑容僵住,讪讪道:“没有听谁说,我只是感应到的……”
魔域三侍鬼的力量都来自魔君,因此即便远隔万里,侍鬼也能感知到魔君的心境。
“魔君这几天心情很低落,似乎是因为小妖主的事。他很担心你,到处打听你的消息。”侍鬼小声问,“小妖主,妖山是想要除掉你吗?”
云拂晓看着侍鬼那张与明秀清愈发相似的脸容,意味不明地“嗯”了声:“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实吗?”
侍鬼小声:“好过分。”
“你说他们过分?”云拂晓好笑道,“我第一次来到这里时,你不是也想杀我?”
“……”侍鬼理亏却狡辩,“那不一样嘛!那是魔的本能,感知到比自己更强大的存在时,就会要么吞噬、要么臣服!”
现在它可是长记性了。只要有忌元魔脉的存在,任何魔都休想伤害云拂晓一分一毫。
就像北境虽有近千宗门、上万珍宝,但在北境神木枝的面前,任何神武都会黯然失色。
“噢,”云拂晓漫不经心问,“现在我比你强大那么多,你想不想臣服我?”
侍鬼眨巴着眼,谄媚道:“好呀好呀。”
“但我不要。”云拂晓移开视线不看它,“你今天能投靠我,明日就能轻易投靠别人。我不要你这种心志不坚定的。”
侍鬼委屈。
云拂晓将手边的残存魔息清理干净,结束今日的清除任务,头也不回地离开。
其实还有后半句她没说出口——
侍鬼顶着一张神似明秀清的脸,却做出如此纯良的神情,真真令人感到恶寒。
她厌恶明秀清的心思丑陋,于是愈发讨厌他那张清秀斯文的脸。
不经意流露的脆弱感,却有一颗蛇蝎心。
之后几日,云拂晓照常来到断息洞清理崖壁,清查被耗干气息的魔物。
每天的日落之际,侍鬼都会发出微弱的呼唤,渴望得到云拂晓的回应。
云拂晓有时和它聊几句,有时清扫太累懒得开口,就直接无视它。
更多的时候,她会倚在崖壁上,头脑放空,任由微凉的海风吹起鬓边发丝。
北境溟海有世上最美的日落。每逢傍晚,天边晚霞的绚烂光芒投映在海面,随浪潮起伏翻滚,明灿如烈火烧过,瑰丽至极。
但是再明丽的阳光,也穿不透溟海深处笼罩的浓雾,照不清北境神木的琉璃枝叶。
云拂晓倚在崖壁,长久地发怔。直到有一次,她突然感到疑惑——
为什么再也见不到它呢?
会不会,世人仰望了几万年的北境神木,其实早就消失了?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她霎时惊出一身冷汗。
这并非是她思考得来的猜测,而完全是凭空出现。
这个想法,简直像是有人提前灌输在她脑海里,潜藏多年,只等此刻的她发觉。
云拂晓心神莫名不宁,她的视线再度落在一望无际的海面,生平首次产生了逃离的念头。
翻涌的火海,弥漫的浓雾,传说里的神木。
离开这里,离开这个让她感到不适、感到哀悯的地方。
没有半分犹疑,她纵身从崖壁跳下,落在一块深色礁石上,头也不回地就要走。
侍鬼惊讶道:“小妖主!你干什么去?!小妖主!……”
云拂晓对此置若罔闻,一径离开。直到将要走出禁地灵障,流动的咒文字符光芒闪烁,这才唤回了她的些许冷静。
她顿住步伐,如大梦初醒,竟不知自己方才在逃避什么。
不经意抬头一望,侍鬼被束缚在断息洞的无尽黑暗中,双手扒住栏杆,透过铁链的缝隙,焦急地呼唤她的名字。
侍鬼一直在观察她,已不知有多久。
云拂晓皱起眉,已隐约猜出什么。
她将疑惑埋在心底,准备等去了南境,亲自问一问那个人。
——如果那人还活着的话。
-
第六日,云拂晓发现了一个令她感到不适的细节。
侍鬼看向她的视线竟逐渐变得粘稠,内里仿佛隐含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情愫。
云拂晓清楚地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侍鬼与魔君的共感愈发强烈了。
明秀清对她亦有某种私念,但他懂得克制,擅于收敛。而侍鬼没有为人的礼节,更学不会掩饰,只会直白地将这种情绪显露给她看。
云拂晓在断息洞的最后一天,它扒着栏杆,轻声问:“小妖主,今后若是还能见面,兴许就是我的死期,对吗?”
侍鬼与魔君的共感愈发强烈。这也意味着,明秀清的修为境界得到了大幅提升,甚至可能破了九境,魔君收回侍鬼之力的时机也即将到来。
侍鬼天真,却不是傻子。它心里清楚,一旦力量被魔君收回,它必定会消散。
云拂晓:“或许你不用死。”
侍鬼震惊又怀疑:“怎么可能?!侍鬼的存在就是为魔君储存力量。魔君必定会复生,我们也一定会死的!”
“不让魔君复生不就行了?”云拂晓漫不经心道,“提前下手呗,在明秀清有所动作之前,先把他解决掉。废修为、断灵根,或者直接杀了,哪个办法好用就用哪个。”
侍鬼瞠目结舌,一时被吓得说不出话来。
云拂晓最后检查一遍清点记录,无误。
她抬眸看向侍鬼,对它脸上的恐惧神情颇为满意,柔声笑道:“你和明秀清的共感不是很强吗?这份将死的恐惧,可一定要传递给他啊。”
最好让他百思不得其解,最好让他气得睡不着觉。
云拂晓不是那么大度的人,她做不到被人欺骗后还能心境平静,还能毫不在意。
伤害过她的人,她绝对不要让他好过。
侍鬼脸色惨白,缓了好半天才挤出一丝笑容,满怀期冀问:“小妖主,你在开玩笑的吧?”
云拂晓反问它:“我说过的话,有哪一句没做到吗?”
“……”侍鬼脸上笑容彻底消失。
于它而言,魔域的利益要比它的性命重要百倍。为了复生魔君,它心甘情愿去死。
可是、可是。
若云拂晓也参与其中……
“小妖主,只有魔域才是我们的归宿。”
侍鬼试探着唤起她对魔域的认同,毕竟她亦身有魔脉,“等以后魔君复生,小妖主凭着与魔君的多年情谊,还愁在那里没有立足之地?”
立足之地。
归宿。
云拂晓嗤笑道:“说的真好听,就像是赏赐一样。侍鬼,我教你一个道理,只要是别人给你的东西,他随时都可以收走,而你无力反抗。我要在这个世上有立足之地、有归宿,我凭着自己动手就可以做到,而不需要任何人给。明白吗?”
丢下这句话,她再懒得和侍鬼这种低智之物多待,转身离开。
-
走出禁地灵障的时候,云拂晓隔得老远就见有一人自楝林方向过来。
是段衡。
医馆弟子的手法精巧,为保证段衡能如期来到断息洞受罚,精准控制他的伤势恢复到不影响行动的程度。
此时的段衡除了脸色格外苍白之外,倒看不出哪里还有伤。
两人相遇,各自沉默。彼此擦肩而过的时候,段衡低声道:“云师妹。”
师妹。
这是准备以溟海弟子的身份与她对话了。
云拂晓也道:“段师兄。”
“妖山之令,非我等所愿。”段衡轻声说,“只是情势所迫,身不由己。”
云拂晓没作声,眸光冷而静。
无论牧仪、段衡,还是崔赦。这群所谓的“暗桩”,都是妖山从南境各地挑选来的“幼种”。经过层层挑选与厮杀,幼种十不存一,最后杀出头的,方能得到活下来的资格——
作为妖山的棋子。
一路走来,每个“幼种”的脚下,都踩着无数同伴的尸骨与血肉。
“我不是崔赦,才不会在乎你对妖山是否有威胁。只是我若不服从命令,就只能去死。”段衡抬掌轻抚心口,苦笑道,“只要大祭司设下的赦心咒还在一天,我就一天是妖山的狗,就一天要对妖山言听计从。”
“赦心咒?”云拂晓心念一动,“席风说他给你们种下了赦心咒?”
段衡坦诚道:“是。”
这没什么好隐瞒,云拂晓的母亲姜榴就是前任妖主,她自小耳濡目染,对赦心咒再熟悉不过。而且,她小时候也在妖山长大,说不定还与他们这些“幼种”有过一面之缘。
但是云拂晓却觉得好笑。
她感知得一清二楚,神武赦心剑还封印在祈风山主脉,至今无人可接近。席风这个满嘴瞎话的,他上哪去动用赦心剑的力量?
怕不是像所谓的“神木枝”一样,又是他制作出来的用于坑蒙拐骗的假物。
眼见段衡还一脸灰败,竟是对赦心咒信以为真,云拂晓无奈,没料到这批幼种对妖山臣服得如此彻底,从行动到精神,全方位的妥协与服从。
她道:“妖山肯定会采取某些手段控制你们,但也不必这么悲观。有印必有解,想开点,说不定等席风死后,你们心脉的灵咒也随之消失了。”
段衡被她的话惊得一僵。
……她、她就这么语气轻松地说出了等席风去死的话吗??
那可是妖山九脉的大祭司!
他知道这位小妖主有点儿傲,但从未想过她竟会如此不将妖山势力放在眼里,如此大逆不道。
段衡僵硬在原地,墨发被海风吹得微乱,哑声问:“祸从口出,你……”
“噢,”云拂晓不在乎,“就算当着席风的面,这话我也敢说。”
段衡看着她,莫名信服。
十几年前,大祭司席风的禳灾司就是被她阿娘姜榴亲手砸烂。这母女两人身上有诸多相似之处,云拂晓未必不敢,也未必不像她母亲一样疯狂。
他喉结滚了滚,“那……什么时候?”
“放心,”云拂晓淡声答,“不会很久。”
段衡眼珠颤动。
他摇头轻笑,似是不信。
云拂晓至今连九境都没破,她只身一人,要对抗的却是以大祭司为首的妖山势力。
她哪有胜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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