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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期莫问雨涨池
竹子一路清除谢楚裳设下的陷阱,顺着盘山小路蜿蜒而上,远远窥见了桃花源偌大的树冠。
就在这时,心内突然又响起了柳晓霁的声音。
“竹子?”
他一愣,忙应:“晓霁?”
“山下来援兵了吗?”
他加快了脚步。枯枝败叶刮乱了他鬓间发,划破了裤脚。
“战况不妙,无人赶来,只有我。”
联络术对面沉默了片刻。柳晓霁不知是无语还是在想什么。
“你没事吧?你那边如何?”他追问。
柳晓霁道:“那个怪女人和崔院长交上手了。她实力不凡,不知是何来头。你一人上山恐怕危险。”
竹子听见她说二人交手,心下担忧,复又听见她最后一句话,莫名欢喜,却马上因这点格格不入的情绪感到自责。
“我当然不会有事。你在那儿不会有事吧。要不——”
本想叫她离战区远点,但想到她一动便会被发现,又止住了口。
“我当然不会有事啦。你一个智囊团的,快想想有什么办法!”
竹子不知。他所能想到的只有“崔一日打败谢楚裳”。
杀气震天动地,巨大的冲击力撞得枝桠哗哗作响,而这声音却被灵气与毒质的纠缠声盖过。
狂风舞动,扯住柳晓霁的发丝,扔到风中随风飘扬。枯枝被剥离主干,阴狠歹毒地抽到了她吹弹可破的脸颊上。
柳晓霁不由自主在狂风中闭上了眼,抓紧了身旁的树干,却心有不甘地在飞沙走石之中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冲着混乱的正中心瞄去。
两个人影在飞沙的掩映下已扑朔迷离,加之闪身腾挪快出残影,压根儿只能看见两条虚无缥缈的暗色道道,连桃花源的主干在哪里都不得而知。
秦世竹也被风沙波及,刮得找不着北。他在晕头转向之勉强用心功朝柳晓霁传达:“你快下山!他们不会发现你的!”
柳晓霁闻言,回道:“我都找不着北了!”
竹子亦然。他连那里是上都分辨不清,只得踉踉跄跄地撞到一棵树上,双手死死环抱,以免被刮到九霄云外。
谢楚裳立于风旋之眼,耳饰叮当,气息不匀。这小崽子倒有两把刷子,不过现在她年久失修,要是换作当年,哼哼,这小崽子恐怕要死几百回了吧。
崔一日面上难以隐藏内心的大骇。他面色苍白,美髯都要秃了,嘴角颤动,勉强憋住蠢蠢欲动的血腥。
为什么这女人要叫他“小崽子”?为什么她有种超越时空的淡定与深邃。那掩藏在皮囊之下的究竟是什么可怕的力量?
他不确定,但心中已有了猜测。
这貌不惊人的女子来自远古鸿蒙,身怀洪荒之力,坐拥撼天之能。同时,她又是毒族谢族中人……那算来算去,所有符合条件的人中,实力可及的,只有谢族的历代族长了吧。还是个女子,就只有曾经打遍天下无敌手、最终才被和者斩杀于剑下的天下第一奇毒,谢楚裳了。
思索至“谢楚裳”这三字,他心头一震,血液似乎冻凝。
对面的谢楚裳貌似还好整以暇地理着乱发。对上崔一日如刀的目光,她弯了弯嘴角,抛来一个妩媚却挑衅意十足的微笑。
“小崽子,不敢打啦?”
崔一日不语,怒气惊恐参半地蓄力一击。
竹子经脉中的和之力暴窜,游走于灵流之间,逆反地激起泛着金芒的浪花。他料想激烈交战的两大强者即便是发现了他也无暇顾及,遂剥离出狂风中的灵气,向天空中一放。灵气窜上高空,转眼消失不见。
竹子的心灵感知力随灵气上升,升了半晌,才见天日,再向下一探,竟有数百丈之高。
那巨大的风旋依旧深不可测,其中溢出的雄浑力量震得他心胆发寒。他经过一番周密的思考,还是动身上了山。
与其说是上山,不如说是与狂风抗衡。
当他大汗淋漓地摸到了桃花源的树干时,他才发现已经到了。
可是他走过头了。柳晓霁说她在一丛灌木之后躲着,而他都到了大桃树,说明他俩……隔的不远,只不过是天下两大强者交手引起的危机四伏的风旋而已。
哈哈。
秦世竹不知他现在为何还能笑出来——也许是面前的庞然巨物产生的压力把他压傻了吧。
正在他苦哈哈地傻乐时,剧变骤生!
高空之中突然穿来一声大喝:“谢楚裳!我待你不薄,为何违背契约?”
一个黑袍人影从天而降,形如鬼魅,犹如一尊邪神降临人间。紧随其后,一个紫色的丸子穷追不舍。
“秦世璟!休要不战而逃!”
竹子一愣。
秦世璟和刘山?
秦世璟陨石一样直直坠入了风旋,刘山凌驾于沙尘之上逡巡了不多时,低头一看,瞧见了一边一个的柳晓霁和秦世竹,嘶哑地喊了一声:“小孩子躲一边儿去!”
随即身形一闪,隐没入风旋中。
竹子当然不会言听计从。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勉强用凝气为锋,聚起十来把小刀小剑,刺入风旋厚厚的壁中,试图潇洒钻入。
然而,凭他青级巅峰的实力,光钻进这风旋都成问题,更谈何“潇洒”?
不潇洒地死去就已经很幸运了。
至于里面发生了什么,他一概不知,就连利剑长刀相撞摩擦出的刺耳声响都听不真切。
大约花了一个时辰,他才终于削尖了脑袋挤进了战圈。
抹去眼角沙尘,他瞪起大眼一看,里头竟然并没有刀兵相撞。
谢楚裳立在正中心,浑身血污,手中天下第一奇第凝聚成的长剑显然短了一截,剩下的半截时不时扑朔迷离一下,边界时不时融于周遭空气,好似剑刃上燃起了一圈透明的火焰,肉眼不可见,却扭曲了空气以示其存在。而环绕在她周围的是崔一日、刘山,和……那罪魁祸首秦世璟——秦世竹的好皇兄。三把利刃齐齐指向红绿斑驳的谢楚裳。
竹子余光一扫。
等等?那角落里的是……柳晓霁?
他一句“你快出去”险些脱口。
怎么又是隔了整个战场!
他咬了咬牙,自我安慰道:“她都蓝级了,实力比我强了十万八千里,还用我操心?”然而心内这么寻思,本能却不允,不由自主地想溜到她身侧。
崔一日此刻已气得说不出话。得亏刘山副院长向来舌灿莲花,现下虽气喘吁吁亦能编套个不失气派的说辞。
“谢族长,我辈敬你是一世豪杰,不忍痛下杀手。若你负隅顽抗,那休怪我们不义。大势已去,就连同盟都倒戈向你,不如就此停手,免得颜面扫地。”
谢楚裳一只苍白的手指抹去嘴角血迹,却不慎把血迹抹成了条诡异的曲线,越发邪魅,仿佛无间恶魔。
“三只小崽子,抵不过一个王腾。”她啐了一口,第无数次用长剑划破指尖的伤痕。
那血红得发黑,混着苍白的毒质却总也化不开似的。
未等他三人反应过来,她闪电一般飞掠出去,挥剑一道残影斩下,鲜血喷溅,登时洞穿了敌人的胸膛。
崔一日瞠目结舌地呕出一口血,在柳晓霁“院长!”的惊叫中直挺挺倒下了。
一击得手,谢楚裳甩头仰天,疯魔地大笑。
“哈哈哈哈!崔一日,你好歹是黑级初级,怎么今天那么弱?是飘了吧!”
她还有心情乐。
竹子在一旁叹服地摇了摇头。他瞄了眼想插手却插不进去的柳晓霁,悄悄蹭了过去。
她看了一眼他,冲他点了下头,以示问候,但啥也没说,须臾便移开了目光。
秦世竹的心小鹿似的突突跳了两下,仿佛被她的目光吸住,但那仅止于礼貌的目光转瞬即逝,心脏随它离去而跌落在炽热的胸腔内,垂头丧气。
他再也没说什么,挺剑迎向了大开杀戒的谢楚裳。
柳晓霁心里比面上看起来要惊慌不知多少倍。这是她一生中为数不多感到自己“渺沧海之一粟”的时候。前几次,她都没能自己脱离困境,这次,她猜,规律应该不那么容易改变。
她怔怔地凝视着秦世竹远去的背影,仿佛和心中某个画面奇迹般的重合,少年的背影挺拔而坚毅,走入危机四伏……
但不能重合!至少结局不要!
她心间忽地涌上一股酸楚,如鲠在喉,卡得她难受,又是那么扎人——扎得她控制不住忤逆的泪水。
“不要……”一句话未说完,早已坠入哽咽。
她第无数次表达了对泪水的憎恶。
落尘雪光陡然亮得耀眼炫目。经脉之中的和之力似乎觉醒了一股强大的战意,传导到落尘上,散去了尘泥。自安溪石道一劫就销声匿迹的五色纹路此刻复现,渐渐亮起,使得剑刃雪光在其五色的绚烂之下黯然无光。桃花源枯枝摇曳,哗哗的轰鸣挤进了怒号的风旋,震耳欲聋。
落尘知道,和之力知道,桃花源也知道,桃源大地要渡劫了。
成则保全,败则湮灭。任你王侯将相贩夫走卒,无一例外。然则这芸芸众生的性命却俱系于大树下这五人的一举一动中,千钧之压,一股脑砸下。
她盯着竹子的背影,心口蓦地一热,随即有什么东西仿佛机械齿轮似的咔哒入位,微妙的感觉难以名状。
她低下头,一言不发地召出了夜雨。
谢楚裳打眼一瞧,见新参战的是那个和者的传人,有意挑衅,遂尤为狠辣刁钻地朝他送了几剑。那少年底子虽不赖,但毕竟功力有限,显得左支右绌。不过她并无杀意。说好了等他练成了再打,怎能现在就灭口呢?
她一脸惆怅地望向风旋外大桃树的阴影,心忖有生之年是砍不了树了。那少年……放任自流吧。
谢楚裳于刀光剑影中缓缓闭眼,恍然间似乎生出了种老神在在的清闲。她第二次在心中默念起了咒术,心念融汇于天地,散出,潮汐般涨落,一波又一波,延绵着无上的威压。
一千年前那四海之内的毒质巨潮将至!
柳晓霁黑袍袭风,柳叶刀似的秀眉凌厉,眸若寒星,却隐隐泛着一层波光潋滟,犹如薄冰下的寒泉。白皙手掌上的薄茧抵紧了温热的赤红枪杆,手背隐隐可见青色的血管。她面色不虞,大步向前。
毒质巨潮汇于上空,透过遮天蔽日的风沙可闻隆隆雷声。一道紫白的闪电劈开阴云,却撕不开风旋,击打在风旋顶端,顺狂风四散开来,刹那间把风旋染成了妖冶的淡紫,映得众人脸庞不似真人。
秦世竹抽眼朝她那边一瞧,登时差点惊掉下巴。
“柳晓霁你干什么!”
他朝她大吼。
然而柳晓霁只是用奇怪的眼神扫了他一眼,便无情地移开了目光。
毒潮压顶,其势滔天,向上望一眼,似乎浩瀚无边、包举宇内。
谢楚裳嘴角勾起一抹淡然的哂笑,掷地有声道:“毒王出,万毒朝,灭八荒,压山倒。陨生机,阒无声。”
一字一顿,声音清脆而低沉,在风声呼号中亦清晰可闻。
与此同时,柳晓霁却也念叨着什么,声音坚决,有种说一不二的气势。
“借微毒,汇万毒,集一身,敛、凝、聚,成则进,爆则亡。”
她最后略显阴森地加了一句:”成败不论。”
电光火石间,磅潮坠地,天地合一!一道黑影闪上天际,直迎雷鸣电闪的毒潮。火红烈焰暴涨,光耀阴云。
这时,山下的将士均抬起了头,呆若木鸡地看着天上的骇人东西。
“那是什么?”
“这……”
有位经验丰富的长老欲哭无泪地说:“那是万毒来朝啊!”
战场上那些活傀儡此刻仿佛冻住了一般,目光空洞地停下了凶猛的砍杀。而毒族兵卒被毒潮震慑,亦僵立。
这时,他们看见了半空中的黑袍人影。
“那儿有个人!”
指指点点。
有勇猛的翠羽军冲上了山。
一石激起千层浪。紧接着,翠院长老、乌衣社、云山国将士纷纷跟随其步伐,跑上了岌岌可危的千古圣地。
“哥哥!”谢蓁眼里布满了血丝。他大叫着,刚好看见半空中的巨潮倏地凝敛,汇聚于那小小的黑袍身影一身,身影在半空悬停了一盏茶的功夫,旋即毫无征兆地向下坠去,隐没入林中。
“不——!”秦世竹麻木的手再也握不住剑。他声嘶力竭地大喊,眼眸中充斥着那瘦削的背影。
她一回眸,目光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对上了他的,轻轻一笑。
口型描摹出了“愿一切安好”。
随即,地裂山崩,眼前一片炽白光耀,而后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
氙从黑暗中睁开了眼。原来,毒质暴窜之时,他竟昏了过去。一睁眼对上的便是夏百川热锅上蚂蚁般的眼神。
“师尊!”
清秀青年一时绊住了舌,卡得热泪盈眶。
氙察觉经脉中已悄无声息,奇道:“过去了吗?”
夏百川:“什么过去了?”
氙无言,支撑着坐起身,回头一看,才发现他方才躺在夏百川怀里,一时又无语了,脑子也忘了要想什么。
他忽地觉得这姿势有点怪,遂忙跳下床,脚却差点踩到了夏百川掉落的桂花茶饼。他退后一步,又跌坐在了床沿。
夏百川也意识到了他姿势的不妥。刚才不得已,是被吓的。此刻缓过神来,歉意满满地下了床,默默捡起洒落一地的桂花茶饼。
他正要倒掉,氙突然伸手揪住他的袖子,扒开他手指,挑挑剔剔地捡了一块不太脏的饼渣,吹了吹,塞进了嘴里。
“嗯。”
他简短地嗯了一声,松开了手。夏百川一时不明所以,杵在原地,想挠头以表示困惑,却腾不出手,只好满怀疑问地看着他。
氙对视了回来,目光隐含“怎么,不让我吃?”的意思。
“……师尊,脏。”他叹了口气。“想吃我再给你买。”
氙不答,任由他出去了,心里却莫名冒出一股温暖。再一咋么,竟发现这温暖早就藏匿在了心灵深处。
从夏百川拜他为师起就有了。
他良久不知该想什么,末了,看向了窗外的小桃树。疏影横斜,盈盈笑。
“一战终了啊。”
……
桃源山。
风旋散去,惟余黄尘茫茫。秦世竹从地上爬起来,踉踉跄跄走向了柳晓霁消失的地方。
刘山第二个醒来,见谢楚裳已消失不见,桃花源完好无损,于是捡起地上长剑,给迷迷糊糊的秦世璟来了个透心凉,送他大驾归西。
竹子跪下,捡起了埋没在黄沙中的什么小物件,怔怔地端详。
那是一个玉杏。旁边串着半个小木雕,依稀能看出是个女郎,手里拿着的东西却不翼而飞。
还记得那玉杏是他在大楚皇城悄悄送给她的,本以为她早丢掉了,没想到竟完好留存。
他看着那灰扑扑的小东西,攥紧了拳,感受坚硬的玉硌入掌心的刺痛。
痛,说明不是梦。但恍恍惚惚,就像个梦。
有大批人来了,脚步嘈杂,他浑然不觉。
对,就是个梦。梦醒了,她还会穿着那一身帅气的黑袍叱咤风云。他想醒,却不敢醒。
就这样,他心里空唠唠的,跪了好久,好久。他终究没有哭,那玉杏上却沾满了血。
云开,露出一角斜阳,洒下些微落寞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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