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悲欢

　　他们都清楚，麦麦除了对庞焱暴躁，其实对其他人都还算有礼貌。
　　除了一种情况，那就是对方过分得人神共愤了。

　　庞焱回忆了一下。
　　“那天参加雪珀澜的宣传活动，现场来的人太多，互动环节延长了半个多小时。雪珀澜旗下有个叫玉肌的低端品牌，对方搭便车在现场加了玉肌的宣传。那不是我代言的。麦麦发现了这个问题，应该是去交涉和他们吵起来……有人断章取义。”

　　岑滢倒吸一口气。
　　“这么多人转发，看到的人只知道你的助理在和人吵……人心都是猎奇的，宁可信其有。”

　　“你先养好身体吧，别管这些事了。”庞焱说完，就拿起电话去了客房。

　　岑滢低下头来继续吃面，明白庞焱说得对。
　　却又忍不住想，刚才他说，如果你觉得……
　　后面是什么……

　　如果你觉得……我们分手吧……
　　如果你觉得……我们公开吧……

　　不管是哪种可能——
　　她往客房的方向看了一眼。
　　等这件事过去再说吧。
　　*
　　第二天，庞焱官博发文澄清交涉的原因，晒出了合同细节。然而负面新闻依然在网上发酵，各种声讨铺天盖地，若干网络大V转发，站在道德制高点冷嘲热讽，蹭热度博流量，俨然一场网络狂欢。

　　一个叫“八卦大王”的网络综艺，几乎每天都要把庞焱拿出来鞭刑一遍。
　　“明星嘛都是爱耍大牌的，以为自己了不起！”
　　“上次沙发那个事儿，我看就是个实锤。”
　　“他们赚钱这么容易，骂骂怎么了？”
　　……

　　客厅里，庞焱一个人靠在摇椅里，不知道是发呆还是睡着了。

　　岑滢不敢把网上那些乌烟瘴气给他看，自己看了一下，就把一早上正念冥想的能量都给消耗完了。
　　她想发声支援，见仗义执言的粉丝被黑粉群起围攻，担心自己以卵击石，适得其反。

　　晚上，乔曼来电话。
　　“今天和雪珀澜谈了，他们不愿意公开道歉。只能法庭上见了，耗费些精力和时间，但这件事必须认真到底。”

　　岑滢小憩从卧室出来，走到摇椅背后，正好听到了乔曼铿然响亮的话。

　　庞焱手指撑着额头听完，沉吟了片刻，说：“曼姐，雪珀澜是起因，但视频里面，麦麦这一段，视角是从高处拍的，视频不到十秒，却非常完整，说明有人预先就在那个位置。”
　　“活动的台子和麦麦就一个背景板之隔，我当时就在台上，视频却只拍了麦麦。”
　　“先放几秒我出席活动的画面，证明麦麦是因为我起争执，又说我耍大牌嫌人少，却不敢放出现场的人流。”
　　“整件事破绽和自我矛盾非常多，有粉丝已经发了他们拍的现场视频为证，网上却一直冷不下去。我感觉这件事，是有人恶意在背后推波助澜。”

　　岑滢明白庞焱的意思，他是怀疑有人在有计划地针对他，而不是一个无意间的事件。

　　“眼红你的人那么多，想想都知道是哪些人，但现在没有证据。”
　　“还有，电视剧延档了，下星期的几个通告也取消了……最近不要出门，就当休假，先休息一段时间，会过去的。”

　　庞焱沉默了几秒，回应：“知道了。曼姐，你辛苦了！”

　　庞焱背后，岑滢默默站了一会儿。
　　因为她在琢磨，老天是不是把对她的怜悯砸到了庞焱头上，让他突然失业在家，为了成全她的旷世姻缘。
　　如果庞焱的事业就此一落千丈，那她是不是算梦想成真了……

　　岑滢打了一个抖，骂自己想的什么乱七八糟。
　　见庞焱放下电话，才说：“雪珀澜不会道歉的。”

　　庞焱也才发现她在他背后。摇椅转了个方向，庞焱把岑滢拢到身前，稍仰头听她说。

　　“因为道歉直接等于毁了它的品牌信誉。”

　　“我知道。”庞焱说，叹了口气，忽然笑一了一下。
　　岑滢以为他想到了什么，却听到他说：“做演员，一张白纸才能演好角色，可一张白纸没办法在娱乐圈活下去。”

　　岑滢也不禁感叹，明星看起来风光，其实就是个活靶子，谁都可以瞄准你放冷枪。
　　这种牢骚话对眼下的困境没什么建设性意义，岑滢想起刚刚听他打电话时一闪而过的念头，说：“我觉得上次代拍和无人机，和这次有关系……”

　　“你发现了什么吗？”
　　“没有，就是一种......说不清的直觉。”
　　*
　　说不清的直觉没办法作为证据，庞焱在家呆了快一个月，广式厨艺大为长进。

　　因为庞焱晚睡晚起，岑滢又正是健康意识高涨，无意间说起他就给她做过一回早餐。
　　庞焱虽然疑惑，他女朋友为什么手术休养期还要起这么早，还是每天起来，照着食谱开始给她做各式营养早餐。

　　岑滢的每天，是从太阳和路灯换班算起的。而庞焱的每天，是从吃午饭算起的。
　　所以岑滢早起是习惯，到点了，再躺着也睡不着。
　　庞焱晚睡是生物钟被练成了“海外版”，不到点，躺上去也是白躺。早起干完事，还得再躺回去睡到那个点，不然就总感觉睡眠不足。

　　这天，他打算烤一只火鸡做晚餐。

　　岑滢看着烤盘里那个比小猪还大，却自称鸡的蛋白质和脂肪混合物，她怀疑庞焱这家伙是不是要摆烂不想回去上班了。

　　想到后面一个星期，他们两个人的日常蛋白质可能都得围绕这只鸡，岑滢不禁有些食恐，忍不住问：“你干嘛不烤只仔鸡？”
　　言下之意是，咋俩都不具备胃吞十五斤鸡的实力啊。

　　“火鸡鸡腿在手里才够份量。”庞焱答。

　　岑滢心说，你这是要吃还是要抡狗啊，还得够份量。
　　“小时候看见别人吃烤鸡腿，馋得走不动路。后来有钱买了，又不能好好吃。今天吃个够。”

　　庞焱躬身站在橱柜前卷着袖子给火鸡上料，说得一副“咱大户人家”的口气。

　　岑滢裹着披肩，抱手靠在门上，望着那个把靛棉格子睡衣撑出弧线的后背，眼睛微微有点热。

　　庞焱却十分投入，双手浸着橄榄油给火鸡按摩，顺着肌理疾徐有致寸寸推揉，仿佛在完成大师收山前的最后一件艺术作品。
　　下午三点的阳光被银杏叶筛成了碎金，穿过半开的玻璃窗斜斜照进厨房。
　　客厅里电视正播放美食节目，醇厚的男低音娓娓动听。

　　“北纬37度的橄榄树，用三季的日光凝萃出这抹流动的黄金。人类与油脂的默契，藏在最原始的触感里。掌心的温度唤醒橄榄油的果木芬芳，油膜如丝绸般划过乳白色的脂肪层，将地中海的阳光揉进北美原野的丰腴，涅槃出琥珀般的圣体......”

　　岑滢登东回来，就见“琥珀般的圣体”变成了“挖煤般的乌鸡。”

　　“你说火鸡会不会活过来……”岑滢忍不住说了一句。

　　“活过来？”庞焱诧异地转过头来。

　　“你把它涂得这么丑……”

　　庞焱听闻，认真看了看全身敷黑椒面膜的鸡，笑笑举着满手黑酱就过来了：“敢说我的鸡丑？”

　　他来到岑滢面前，以对弱病的优待政策象征性地挥手抗议了两下。
　　正要转身往回撤，却被岑滢抓住小臂，把他的手指上蹭到了他脸上。

　　庞焱惊了一下，反应过来，肇事者已经笑逃进卧室。

　　岑滢出来的时候，客厅里一片安静。她蹑手蹑脚走近厨房，桌台已经收拾干净，只有烤箱亮着灯。客房里也没人。
　　她来到窗边，就见庞焱拎着喷头水管在露台上浇花。

　　慵慵散散的景象，让她恍然觉得，他们已经进入婚后的居家生活，恬淡，安静，踏实。
　　他不会再早出晚不归地离开，她不用再感叹自己像个旅馆老板。
　　如果这件事一直不平息……

　　岑滢突然为自己的念头感到一丝罪恶。

　　她悄悄走到庞焱旁边，眼含笑偏头看她刚才给他点的痣。
　　笑容沉下去。

　　庞焱看向盆栽的视线散乱，虚浮，没发现她站在旁边，也没发现水从花盆底盘溢出来。

　　“我来浇吧……”岑滢去接水管。
　　庞焱回神，手让了一下：“不用，差不多浇完了。”

　　庞焱收起水管，对她扬起唇角，把她拥到身前：“你怎么出来了，外面还很热呢。”
　　岑滢靠着他，没吭声，心说，他一定很不甘心吧……

　　夏末的余暑搅得人头昏脑胀，两个人呆了一会儿就进来了。
　　庞焱去厨房看烤鸡，岑滢回卧室休息。

　　岑滢小憩起来，就见餐桌上贡着一个黑色大石头，奇形怪状的。
　　走近了，闻见一股焦味。

　　“这什么啊?”
　　“烤火鸡啊！”

　　岑滢：“？”
　　鸡啊，你这进的是炼丹炉吧......

　　“这是真正的外焦里嫩！”庞大厨嘴比火鸡还硬。

　　他扯下一只鸡腿递给她看，果然里面嫩得淌血……

　　“微波炉转一圈就完美了。”庞焱说。
　　“叫花鸡用泥巴包着烤，我这个是用鸡包着鸡烤，更卫生。”

　　岑滢看着那盘鸡肉，皮一点没吃到。
　　好消息是，去焦去骨之后，倒也不至于要吃到天荒地老。
　　“对对对，您这就是美拉德反应稍微重了一点……”

　　庞焱笑着低下头，抽出一张纸巾举起挥了挥，算是举白旗，随即幽幽道：“哎呀，还想着失业了去王海珠的酒楼打工，还得练啊！”

　　明知他是开玩笑，岑滢心里还是不是滋味了一下。
　　她夹起一块鸡肉，塞他嘴里。

　　“我前段时间在图书馆看了不少历史故事，最后只有一种感觉，‘是非成败转头空’，什么都是空。”
　　这是岑滢的肺腑之言。
　　她本就不是什么追逐巅峰的野心家，骨子里始终住着那个小富即安的灵魂。如今职场于她，更是褪去理想主义的滤镜。那些爆剧奖项、行业标杆的盛名，都抵不过深夜里一杯带着爱人体温的热水。
　　经济上的底气已经足够让她从容选择生活，这份松弛感，是从前日夜奔忙换来的馈赠。
　　她不想辜负了这份馈赠。

　　“空也是一种结果。”庞焱似乎有点心不在焉。

　　岑滢不想说话了。

　　他心里总有比她更重要的事情。
　　她不说，他就以为她不需要。
　　哪怕癌，对他来说，只要不死，就还能战斗。
　　她不知道这到底是男女的区别，还是爱和不爱的区别。

　　庞焱的电话突然响了。
　　岑滢不看也知道，要么是曼姐，要么是麦麦。

　　“雪珀澜公开道歉了？”

　　岑滢听闻抬头，就见庞焱看向她的眼神就像被风掀开云层的月亮，是她好久没有见过的清亮。

　　她点开微博，果然都在转发这个消息。
　　岑滢心底有一种说不清的杂乱，像蔓草慢慢缠绕起来。

　　“法院还没判，怎么会突然道歉？”庞焱问。

　　电话没说多久，庞焱搁下手机，脸色却有些沉。

　　岑滢看着他，等他说。

　　“说是，金旗的老板，金垚，帮的忙。”

　　金旗……岑滢的思维滞了一下，想起那家咄咄逼人想挖她的公司，立刻共情了庞焱没一丝高兴的口气。

　　“你和那位金总，认识？”岑滢问。
　　庞焱心事重重地摇头。

　　“那他这么做，我猜是在向你抛橄榄枝。金旗娱乐成立时间不长，听说仰仗背后那棵大树，扩张很快——”

　　“我知道，”没等岑滢说完，庞焱少见地插了她的话，“这位金老板不是慈善家，帮人必然有目的。曼姐说，人红是非多，这个圈子到处都有暗流，合作也不见得是坏事。但我——”

　　岑滢明白他的顾虑。
　　“金旗曾经给我打过电话，这家公司很霸道，合作还是认真考虑。”

　　庞焱叹口气：“曼姐说，金垚这个人，看起来行事乖张，有点像霍庆，但为人还算仗义。”

　　“我的直觉，金垚这个人和霍庆不一样，金旗像个泥沼……”
　　岑滢还想再表达一下，但庞焱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

　　“人情难还啊……”庞焱叹。
　　“他自己送上门的人情，管他呢！”岑滢无赖地说了一句。

　　庞焱笑出来，伸手在她鼻梁上轻刮了一下，赞许道：“我们家小蜗牛现在适合演大女主。”

　　岑滢却没躲也没动，半晌，说：“可能是我揣测了，但会不会有一种可能，他们挖了坑，又来帮填坑，最后还上门收钱。”

　　庞焱并没有对听到的话露出惊讶，显然已经想过这种可能。

　　他揽过她，轻松地说：“金垚不过想利用我赚钱。让他赚就是了，能用钱还清的都不是事儿，说不定还可以借这个机会进军大银幕。”

　　岑滢翻了个白眼：“听说那位金老板年纪轻轻，没结婚也没绯闻，但愿他是真的只为赚钱。”

　　庞焱在她头上轻敲了一下，笑道：“男人的醋你也吃。”

　　岑滢无语。
　　这是吃醋的事吗？这个人！

　　庞焱又在家呆了半个月，终于去录节目了。

　　岑滢又回到一个人吃饭的日子。
　　不知是不是激素带来情绪波动，有时候，她觉得他们情比金坚。有时候，又感觉他们危如累卵。
　　身体恢复得差不多，她开始慢慢修改《笑忘城》的剧本。

　　然而没过几天，庞焱的微博，又被谩骂攻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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