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当户对

　　一九九六年，临近冬天的湾东。虽还没到冬天，湾东的居民们几乎都已经拿出被褥，做好过冬的打算。
　　塔山幸福小区十五栋三楼一号的副卧，两小孩蒙在被窝里，池岁星轻轻在毛文博嘴边点了一下，吓得毛文博向后一仰，后脑勺撞到墙壁。
　　“亲我干什么。”他捂着脑袋问道。
　　“电视剧里不都这么演的吗。”池岁星天真道。
　　“亲脸就行了。”毛文博说，“怎么亲我嘴上。”
　　“我看不清楚。”池岁星辩解，“太黑了。”
　　毛文博叹了口气，“……下次别亲嘴了。”
　　小孩喘着气，他把脑袋蒙在被子里，冰凉的脚丫又伸到毛文博大腿间，小孩搂着他，才觉得暖和些。
　　湾东的街道又开始装饰起来了。城市道路上的转盘、绿化带里的花丛、以及道路两旁的榕树，挂起彩带灯笼。为了庆祝国庆，那时候就已经有部分街道装上了彩灯，十月份一过，临近十一月，冬天一来，当哈出的气有了形状，像是过年的前兆，有了具体的判断标准。于是街道、小区、各家的阳台，也都开始慢慢装点起来。
　　玻璃厂的工人们一年之中总算有些闲暇的时候，冬天的生产指标不多，以前两班倒，现在能三班倒。且冬天厂里的车间凉快许多，夏天在厂房里只能闷着，许多男性工人都只穿一条裤子。
　　池岁星愈发不喜欢过年，小时候很期待，过年放假、有新衣服、有好吃的。他越来越想让时间走得慢些，过完年后，距离毛文博读完六年级，两人不在同一个学校的日子也越来越近。
　　塔山的幸福小区陆陆续续，仍旧有移民搬进，原本在景星煤矿的工人就是从各地而来，现在搬迁到塔山，又从南湖、庆北来了许多移民，整个小区的居民好像汇聚各地，融合杂糅成一个复杂的居地。
　　池岁星向来喜欢在小区的街道巷弄里穿行，常与朋友们玩捉迷藏，亦或只是简单的鬼抓人时，碰到在单元楼、空坝子下聊天的婆婆爷爷们，总会打声招呼，久而久之小区的居民几乎都认识他。
　　婆婆爷爷们带着他们的孙儿孙女，陡然让池岁星意识到，自己似乎已经不是小孩，刘振东已经会走路了，牙牙学语，常被张玉兰带着在单元楼下练习走路。小孩白白胖胖的，惹人怜爱，池岁星也经常去逗他，还在想着什么时候等他长大了，自己也能带着他玩。
　　冬季的某天，毛文博早上睡醒，嗓子正难受，以为自己感冒生病了，却不头晕，也没发烧。
　　“星星。”他喊道，“起床上学。”
　　池岁星起床，蜷缩在被窝不肯起床，听着这陌生的声音，再看看毛文博，怎么也跟眼前的面容对不上。
　　“妈妈。”小孩喊道，“哥哥生病了。”
　　文丽萍进屋一看，“不是。”她说道，“是变声了。”
　　池岁星心里纳闷，毛文博声音变得又粗又沉，明明前一天晚上读书的时候声音还很明亮，像是春天的凉风，现在活脱脱是秋天的腐叶。
　　“哥哥要长大了。”文丽萍补充道，“你以后也有的。”
　　于是池岁星对此改观，觉得这是一种长大的证明。只是听见毛文博的声音，还是有些不适应，可当天晚上再听毛文博读书时，又觉得这声音好听，是秋天的落叶眷恋树枝，留念不舍在秋日的寒风下徐徐飘落，并非萧瑟肃杀，反而落叶又滋养树木，来年生出新花。
　　“我什么时候能变声。”小孩枕在毛文博怀里。
　　“每个人不一样。”毛文博沉声说道，“我班里有些同学也没变呢。”
　　他还想说些什么，安慰小孩不着急，他想让池岁星慢慢长大，低头一看，小孩已经安静睡着。毛文博从池岁星脖颈下抽出自己的手臂，蹑手蹑脚下床关灯又躺回床上。毛文博有些慌乱，自己身体的一些变化弄得他一头雾水，不知道该问谁，只能自己憋在心里，更不敢对池岁星说。
　　他总习惯把所有压力留给自己，给到池岁星的，永远是那个无所不能，可靠信实的哥哥。有时连他自己都忘了，他也仅仅比池岁星大两岁。
　　或许是早年的经历，或者他习惯在池岁星面前做出一副沉稳的模样，毛文博早熟，同样的十岁、四年级，池岁星还是个小孩性格，那时的毛文博，已经懂得些人情世故，为人处世。
　　脸上多出的小绒毛、喉咙上突出的喉结、莫名其妙的膝盖疼、还有些不可言说的古怪冲动，毛文博仿佛短时间内改天换地，成了另一个人。池岁星的感受尤为明显，毛文博几乎蹿出去一个脑袋的身高来，池岁星四年级也长了点个儿，却完全比不过毛文博。
　　屋里的小猫，虽然毛文博给它取名叫“卿卿”，可压根没这么喊过，家里人逗猫都喊“咪咪”，就连小猫自己也认同这个名字，一喊就到。
　　冬天来后，本就慵懒的小猫更是从未离开过它自己的小窝，有时又跑进小孩房间里，因为那儿开着电炉，猫猫便蹲在电炉面前，把大腿上的一搓毛烤焦了，还是毛文博闻到焦味，才发现源头。
　　自从毛文博上次跟小孩闹了点矛盾，虽然是池岁星自己道歉，那次之后，毛文博总会留点作业回家再写，陪着池岁星一起写。以前毛文博还能给池岁星讲题，有空余时间陪着小孩预习复习，现在毛文博自己都忙，六年级的课文已经上完，每天都有试卷、有习题，有时池岁星写完了，毛文博还在背书。
　　湾东的年岁里，小孩愈发成长，似乎变成了他与他的隔阂，有时池岁星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扭着毛文博不放，在他旁边搞怪打扰，偶尔却又在他旁边安静坐着。
　　他趴在桌面，侧头看向毛文博。后者正在写字解题，左手压着纸张，右手攥着笔，脑袋微微侧着，像是在思考，或是审视习题。
　　冬天宽厚的衣服遮住毛文博的左手背，上边是火烧过的疤痕，已经淡了许多，池岁星又转到毛文博右侧，他的耳朵上也有条不明显的疤，要不是池岁星知道这疤是怎么来的，断然看不出来。有些伤口到最后连疤痕也没留。
　　池岁星发现他还是会想萧旭飞，会想张忠明，想陶源老家的海螺，想景星煤矿筒子楼下的小院，会想你。
　　他趴在桌上打了个哈欠，“还没写完。”
　　“嗯。”毛文博点点头，“明天周末，我今天想先写完，你困了先睡会儿，桌上趴着凉，别感冒了。”
　　毛文博依旧细心。
　　“现在睡了晚上睡不着。”
　　“没事，大不了晚上熬夜看书。”
　　池岁星坐在凳上，两人虽共用一个书桌，凳子的高矮却不同，毛文博凳子的低一点，池岁星的凳子高一点，小孩已经不是毛文博能一只手抱在怀里，写作业时还能让他坐在腿上的年纪，只好坐在他旁边。
　　“不冷。”他坐在凳子上，双脚在空中摇摇晃晃，把电炉搬了进来。
　　“无聊下楼去找他们玩。”毛文博说道。
　　“我等你去。”池岁星坚持道。
　　毛文博干脆放下笔，“算了，先下去玩会儿吧。”
　　塔山小区，自今年夏天移民工程启动开始，小区住户多了，三期工程竣工，几乎是一下子，多了许多陌生的面孔。小区外的移民广场，夏天只有广场周围的树荫下，有些人聚集，冬天时，小孩们喜欢在广场上玩，大人们则在广场一楼的门面闲谈聊天。
　　从景星乡搬迁过来的居民们，此前习惯在单元楼下，现在楼下人多，已经坐不下，于是人们相继前往广场，自己带着板凳、马扎，一边聊天一边织毛衣。一楼有许多茶馆、牌馆，可以打牌烤火，常不知觉，一下午便就此过去。
　　张欣，女张欣，他们家里此前也在矿上工作，在平洞时开了个小茶馆，搬到塔山后，便在移民广场一楼租了个门面，开了牌馆，因此许多女生愿意来找她玩，可以免费烤火。张欣与池岁星常一起玩，她留着短发，十分干练，像是另一个池岁星，见人微笑，热情打声招呼，混迹在男生堆里也分辨不出来。只是小孩，喜欢男生一起女生一起，张欣也不受周立言他们欢迎，只有偶尔，池岁星与毛文博两人出门时，他们才搭上几句话。
　　最近她喜欢折星星，用彩色塑料小管折，王燕教她的，说是折上一千颗可以许愿。塑料小管在牛奋进的小卖部里便可以买到，五角钱可以买一大把，折一百颗不止，算下来五块钱便可“实现愿望”。当时池岁星跟毛文博在广场车站下车，张欣与小孩搭话，说上这个消息，毛文博当然觉得这个愿望无法实现，甚至想到这是牛老板用来蛊惑小孩们去小卖部买东西的陷阱，只是池岁星十分热衷，毕竟自己就是“星星”，又来折星星。
　　池岁星不会折，张欣便教他，连带着毛文博也得折，因为他俩是兄弟，折出来的星星可以算作一起。
　　回家后毛文博便找了个空罐子用来放星星，班里的同学也有折的，池岁星有时在学校也折，回家也折。不过，折星星的终究是女生居多，男生们是不会做这些手工活儿，下课便跑到操场上玩去了。池岁星在学校很少碰，怕被别人看见说自己玩女生的东西，他只有回家后，跟毛文博无聊时才一起折一些。
　　星星堆积在罐子里，已经有了一大半，估计有四五百颗。
　　池岁星穿好衣服，跟毛文博出门。冬天黑得早，路灯还没亮起来，小区里草丛众多，栽种的榕树已经长得茂盛，挡住星月，附近的路便是漆黑一片。小孩打着手电筒，打算去移民广场上看看。广场上应该开着路灯，朋友们经常去那儿。
　　还没从单元楼走出去，便有人影跑来把他们拦住。
　　“池岁星，我问你个事。”
　　小孩把手电往前边一照，那是周立言。他手里攥着几根彩色塑料管。
　　“你会折星星吗。”他问道。
　　“干嘛。”池岁星警惕。
　　周立言挠头一笑，“我想折。”
　　“折来干嘛。”
　　“送人。”
　　“送谁？”
　　“哎呀，这你别管，你会不会。”他急切问道。
　　“会。”池岁星松口，“我干嘛教你。”
　　“我请你吃辣条。”
　　小孩抬头看了看毛文博，征求意见。
　　周立言自然是知道池岁星听毛文博的，也没再求池岁星，转而拉着毛文博，“毛哥，求你了。”
　　这一下池岁星自然看在眼里，看见周立言如此“不懂礼数”，“不教。”
　　“诶。”周立言疑惑，“怎么突然又不教了。”
　　毛文博只好打圆场，“教吧。”
　　只是池岁星还咄咄逼人，“你怎么不找那些女生。”
　　“找她们肯定会被笑话的。”
　　“那你怎么知道我会。”
　　“不知道。”周立言说，“我本来以为毛哥会的，他什么都会。”
　　这么说来，池岁星才觉得他态度好些，答应教他。
　　“我们去一趟小卖部，回头来我家教你。”
　　“好！好！”周立言满口答应。
　　虽然池岁星很想收一笔“学费”，打算在小卖部多买点东西，最后被毛文博制止，只拿了两包辣条和一瓶健力宝，一共三块钱，都赶不上平时池岁星来一趟小卖部的花销。小孩带着周立言回屋，文丽萍在楼下烤火，单元楼旁的空地烧着火堆，往里丢进几个红薯，烤一会儿便能吃。
　　“妈，我带周立言去家里玩。”池岁星在楼下打招呼道。
　　“好。”文丽萍点点头。自从搬到湾东后，池岁星很少带朋友回家玩，对此她态度平和，总希望小孩能多交些朋友。
　　周立言跟着小孩进屋，“哇，你们家还有猫哇。”
　　池岁星表面风轻云淡，“大惊小怪的。”实际上心里暗自窃喜自豪。“暑假的时候从爷爷家带回来的。”他没直接带周立言去屋里，反而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下意识想让周立言多看看小猫。
　　“它有名字吗。”周立言问道。
　　池岁星突然想起来，“有。”虽然平时都叫咪咪，但它确实有自己的名字。
　　“卿卿。”池岁星说道，用方言说的，渝地的方言所有的前后鼻音都读成前鼻音，叠词多加一个儿化音，因此这两个字的发音便是“亲亲儿”。
　　“哦。”周立言逗着小猫，喊着，“亲亲儿”。
　　池岁星听着突然厌烦，他觉得这名字是毛文博起的，且只有自己和他知道，平白无故告诉一个外人，虽说是朋友，但没那么亲昵。小猫很亲人，周立言逗它，猫猫也迎合一二，池岁星看着没来由的愤懑。
　　于是他拿着塑料管子，走到房门口：“你还学不学。”
　　“学！”周立言一下转过头来，跟池岁星走了。
　　小猫面前没了人，刚起来的兴致无处发泄，只好三蹦两跳到毛文博身上窝着。
　　“你折星星要做什么。”池岁星好奇问，“送人？”
　　周立言好像一下被说中，“你别管。”
　　“哦。”池岁星一脸八卦，“送给谁呀，你喜欢班上谁吗。”
　　“你又不在我们班！”周立言捂着池岁星嘴，“教我就是了，到时候我送她的时候叫你一起。”
　　“好！”
　　池岁星没想到教折星都还能有八卦看，耐心教他折。用塑料管折并不比纸折简单，要一直用手压着，不然容易折不好，折出来的星星层层叠叠，像是含苞的花骨朵，十分好看。加之塑料材质，略显透明，在灯光或是阳光下更加好看。
　　“你有没有折。”周立言问道。
　　“有。”池岁星说，从书桌旁边的柜子上拿出一个透明罐子，“我和哥哥一起折的。”
　　“都这么多了。”周立言惊呼，“你数过多少了吗。”
　　“不知道。”池岁星说道，“七八百颗吧。”他故意往多了说。
　　“你折好了要送谁。”
　　“不送。”
　　周立言嫌弃，“那你折来干嘛。”下一秒他又谄媚起来，“不如送我吧。”
　　“不送。”池岁星把罐子收起来，“折着好玩。”
　　周立言都没学多久，池岁星只教他折了两三颗，觉得他已经会了，便要出门，顺带让周立言回家。这让他觉得自己的学费交的不值当。
　　池岁星听周立言说要折星星送人后，自己也萌生出要送人的想法，只是不知道这星星要送给谁，思来想去，好像只能送给毛文博，可这星星他也本就折了一些。池岁星决定自己单拿一个小罐子放自己折的，等两个罐子里的有一千多个时，再把自己这罐送给毛文博。
　　后来，池岁星叠的星星多了起来，临近十二月跨年时，算上原本有的，差不多一千多个。
　　“送我干嘛。”
　　这是毛文博听闻之后的第一反应。
　　“不知道。”
　　池岁星摇摇头，把手里的罐子打开，里面他折了百多个，全部倒进了毛文博的大罐子里。
　　“想送。”
　　今后的年岁里，池岁星没再折过星星，跨年的烟花又升空，十二月里，提前炸响的鞭炮有一下没一下的，凉凉的，仿佛浸在水缸。池岁星看着天空，那儿有几颗发亮的星，寥寥几片乌云，像是鞭炮炸过后的烟灰尘埃，把星空挡住。只是今夜他不关心星星，只在乎毛文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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