哄睡一只恶鬼

　　“好吧，你不知道就算了，先不管他。你说让我帮你一个忙？是什么忙呢？我连看都看不见你，也听不见你说话，我能帮你什么忙？”姜烟问道。

　　手机按键反复被按动，几个字在上面出现又删除。

　　“我，你......”

　　姜烟耐心等待着。

　　终于，段小倩说：“烟烟，就像刚刚说得，原来你是能看见我们的，现在虽然看不见了，但我们依然可以看见你，而且你和别人不一样，你碰过的东西我和高歌也可以碰到。”

　　“所以？”

　　“我们本来不准备打搅你，但有一件事我只能求你帮忙，提前跟你说也是怕后面直接做吓到你。”

　　“直接做？到底什么事儿啊？”姜烟越听越迷糊了。

　　“今天白天房东带人来看房子，她要把这栋房子卖了，看房子的那个人孩子升高中，这栋房子很便宜，听他们聊天，双方谈得不错。”

　　姜烟恍然大悟，怪不得房东修修补补的，估计也是希望房子基础设施没问题的话，价格能高一些。

　　“呃，买房子的人也是位勇士。但这跟你们有什么关系呢？这房子属于谁都不影响你们吧？”

　　明明是冰冷的文字，姜烟莫名从接下来的话感受到段小倩隐隐有些激动的情绪。

　　她说：“不！影响！姜烟，我不想他们住进来，我不想！你帮我好不好。”

　　姜烟觉得这样不太好，她们凭什么去干涉人家买卖自由呢，于是她劝道：“小倩啊，咱们只是租客，租客知道不？这房子不是我们的，不是咱家的哦。”

　　手机按键被按得啪啪作响：“我不要！”

　　这鬼怎么说不听呢！

　　姜烟头疼道：“好吧，咱们不要，我帮你。问题是我怎么帮你？我也没办法啊。”

　　段小倩显然早就想好了招数：“你只需要帮我和高歌准备一些东西就好，到时候他们来看房子，我和高歌扮鬼吓他们，保管这房子卖不出去！”

　　姜烟沉默一会儿：“扮鬼？你们不就是鬼嘛？”

　　说来也是荒谬，他们已经不是人类，却也没有鬼能察觉到他们的存在，他们被困在这层楼里，想要吓人还要借姜烟之手。

　　段小倩不知怎么不说话了。

　　姜烟叹了一口气，很认真地说：“小倩，咱们是朋友，所以我才跟你说。你或许是因为在这里呆习惯了，不喜欢有陌生人进你和高歌的房间，不喜欢有人打扰，可是如果仅凭这种占有欲，我就帮你们去吓人，听你刚刚说得，买房子的人家还带有小孩子，那我不能答应你们。”

　　她想了想道：“这样，如果你们怕生的话，我跟房东或者新的买家商量，我租下你和高歌的这间房间，租到你们愿意和新搬来的住户和平相处为止，想必租金也不高，我会来看你们的，到时候给你们带好吃的哦，你可以把零食口袋继续扔在床脚，我定期来给你们打扫，怎么样，是不是很够意思！”

　　这是姜烟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

　　在她看不见听不见的世界，段小倩垂头丧气。

　　她道：“烟烟，我没有想故意吓人的，我只是很难过，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我以前就想跟你说了，但我怕你看不起我，怕你害怕我。”

　　姜烟笑了一下：“我怎么会怕呢，你们是鬼也没吓到我，我在这里住了这么久也没发生什么事儿啊，我为什么要怕你？要看不起你？你想跟我说什么放心说。”

　　段小倩沉重的心情放松了不少。

　　她发了一条信息：“烟烟，好。那你放轻松，你看着前面，我是小倩，就坐在你对面，你伸手摸一下我，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姜烟抬眼看她面前，依旧什么都看不到，但她知道这里坐着另一种生命，她迟疑地主动伸手摸向那团空气，有什么东西无形顺着她的指尖融入身体。

　　大脑瞬间充斥了另一个人的记忆。

　　哦，不，是小倩借她的身体在倾诉那些被尘封的过往。

　　.

　　生活是一张漏洞百出的网，透过万千孔洞，可以窥见无数璀璨的人生，可惜，段小倩是被束缚在网里的人，那些她喜欢的也好，厌恶的也好，注定只能看得见摸不着。

　　二十年前，段家最小的妹妹出生了，身为家族里第二个女孩，段小倩幼时的记忆充满了幸福与美满。

　　又或者说，她只愿记得曾今的幸福美满。

　　父亲在家里排行老二，母亲温柔美丽，哥哥帅气聪慧，大伯，三叔，大姑，二姑，小姑。

　　这是一个人口兴旺的家族。

　　段小倩记得每年过年的时候，大人小孩全部加上，连吃饭的桌子都要架上好几桌，她收到的压岁钱永远是镇上朋友中最多的。

　　老家的房子越修越大，院子越来越宽，逢年过节停在上面的车子越来越多，价格越来越高，段家几乎所有人都在南明市置办了房产。

　　这是一个欣欣向荣的家族。

　　幼时的段小倩从来没想过，这欣欣向容的背后掩埋着多少罪恶和堕落。

　　在记忆的废墟中反复搜索，她找到高楼坍塌的第一块碎片。

　　时间追溯到六年级，她十一岁的那个春节，依旧是那么多张桌子，那么多的亲戚，可主桌大人那边，大伯没有出席，所有人的表情都带上了一丝凝重。

　　她不懂，她只追问曾今那个让自己骑在脖子上摘桃子的大伯去哪里了，得到的回答记不清是什么，反正是一些皱着眉头的敷衍。

　　大伯家的堂姐，段雪，因为反复的追问父亲去了哪里，甚至被无情吼到哭泣。

　　那是一个家庭的破碎之初，也是一个家族的裂痕之始。

　　段小倩搞不懂，为什么家里聚在奶奶家的人越来越少，那一张张亲切的，笑容满面的，熟悉的面孔开始枯槁陌生，开始愁容满面，直到莫名其妙消失。

　　模糊的记忆是从父母开始争吵变得清晰的。

　　大家蔓延到小家，她的父亲不知何时变得那样消瘦，温柔的母亲变得狰狞，哥哥麻木地看着父母争吵，而她，无数次的哭闹并不起任何作用。

　　他们离婚了，不出所料。

　　父亲威胁，如果母亲谭香执意要走，那一个孩子她也不允许带走，谭香争过几次，无奈后只身一人带着行李逃之夭夭，再也没回来。

　　哥哥段磊和段小倩被留在了奶奶家。

　　段家像段老太太不可逆转的衰老一般开始颓败，最明显的感触就是经济上从大手大脚开始变得拮据。

　　段小倩在镇上读小学，顺理成章在镇上升中学，她的零花钱从超同龄人一大截到跟同学们没有区别，再到买不起一顿午饭，只能每天踩着点回家里吃奶奶亲手做的。

　　段父那段时间行踪诡异，整个人神经兮兮，连孩子也不大愿意管了。

　　没有谭香在前面的保护，段小倩在一个回家吃饭的中午终于窥见摧毁段家的恶魔。

　　那天奶奶去地里了，衰败后她不再完全抱希望在子女们身上，七十多岁的年纪重新种起了庄稼，这本是段家的来时路，如今亦变成归途。

　　段小倩在清洗食材的间隙中听到房间里传来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她被吓了一跳，但只是一瞬间，她分辨出那是爸爸的声音。

　　房间的门轻掩着，她悄悄走了过去。

　　这是家里光线最暗的房间，透过门缝，她的爸爸，那个曾经对她几乎说得上百依百顺的爸爸。他正双眼赤红地坐在小沙发里，颤抖的左手拿着一张银色的锡纸，上面堆叠着指甲盖那么大一点的白色粉末。

　　“咔哒——”

　　打火机在锡纸下燃起邪恶的火光，男人用一根劣质的香烟为媒介，表情迷醉地将锡纸上雪白的恶魔吸入肺腑。

　　烟雾弥漫中，男人的身体在坠入深渊，他痴迷的表情如饮玉液琼浆。

　　不期然的手抖，粉末成灰飞舞坠地，他惊慌，他跪下，他双眼赤红，身躯颤抖，高大的父亲匍匐在地，撅起屁股，像一条乞食的狗，用烟吸起混合了灰尘的那一丁点粉末，那恐怖的恶魔。

　　只有爸爸而已，但不知为什么，段小倩就是被这个画面吓到了，她感到巨大的恐惧。

　　只是下意识地惊叫了一声，爸爸冲过来捂住她的嘴，厉声叫她闭嘴，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真实。

　　从那个时候，段小倩知道，她的家变成了地狱，无数的家人被拖向深渊。

　　段小倩不敢对外说，她看着家族从内部开始腐烂，悲伤和无力让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如果这些人是陌生人，如果她不是十二岁，而是二十二岁，三十二岁，她或许知道该怎么办。

　　可惜没有如果。

　　没过多久，段爸爸失踪了，知情人都清楚，他正在被通缉，而他消失的另一种说法，叫带罪潜逃。

　　大伯进去了，父亲潜逃，二叔似乎也有所隐瞒。她一直以为各位堂哥们在学校里只是调皮而已，真相露出，才发现是狂妄，是仗着家中暴富的自大和狂妄，他们的价值观在父辈曾今的“成功”中早已开始扭曲。

　　他们也被拉到了深渊里，在段小倩懵懂未知的时候，最后被拉进去的男孩，是她的哥哥段磊。

　　对恶魔的痛恨自此深深扎根于她的灵魂。

　　在学校里，看着一张张无忧无虑的天真的面孔，和同学一起嬉戏打闹的时候，段小倩觉得大家似乎没什么区别。

　　可回家，看到哥哥们无端张狂，透支人生“醉生梦死”的模样，她总觉得迷茫。

　　段雪是她最好的姐姐，最好的朋友了，她只比段小倩大一岁，她和段小倩一起鄙视唾弃，一起痛苦痛哭。

　　她们约定，要好好长大，要一起逃离这个深渊。

　　.

　　姜烟的灵魂藏于躯体的角落，她从这段回忆中感到深深的无力和痛苦，同时她看到两个女孩的孤立无援。

　　这无异于长于狼窝的两只兔子。

　　同时，她感到些许的恍惚，脑海里突然闪现出坐在她小沙发上用她的手机看电视喝奶茶的两个骷髅鬼。

　　洗衣机在阳台上呜呜呜的工作着，声音停下的时候，高个那个男骷髅自觉去阳台晾起了衣服。

　　过往的友情不再停留于话语，化为了真实零散的记忆，一人二骷髅曾像家人一般生活在这狭窄的出租屋。

　　男骷髅？高歌吗？一中曾有过传言，他是段小倩早恋的男朋友。可刚刚为什么一直没说话，是不在这里吗？

　　为什么小倩的回忆中没有出现他的身影，倒是那个叫段雪的对于姜烟来说完全是个陌生人。

　　她心底的疑问毫无保留地暴露出来。

　　段小倩却令人惊讶地辟谣道：“高歌不是我男朋友，我没有早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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