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假千金的推辞博弈[克苏鲁]

　　殷怜寿和宁渊乘电梯升至顶层，几扇小窗透进的自然光金黄明亮，她看着，几乎恍如隔世。

　　“餐厅建在峰顶。”宁渊向前走去，轻声道，“也是，这里没有需要掩埋的东西。”

　　“你腿不抖吗？”殷怜寿跟上她，悄声问。
　　晨间体能训练的威力正逐渐显现出来。她从体能馆出来时感觉尚可，回寝室冲了个澡之后，现在的她看着餐厅里的食物饿得眼冒金星。

　　“吃点东西就好了。”宁渊镇定地说。
　　如果她没有和自己一样扶着墙走的话，殷怜寿会觉得那份镇定更有说服力一些。

　　“很快就能适应的。”一双手在她们眼前抽出两个餐盘，“找个位置坐下吧，我帮你们端些食物回来。”
　　消毒柜前，洪胜低头看了她们一眼，离上次见没过多久，她本就壮实的身材看上去又添了几分柔韧灵活，状态比之前沉静了许多。

　　殷怜寿不大好意思，想要推辞，对方已经转身走开了。
　　她和宁渊对视一眼，找了个四人桌坐下。

　　筷箸声和模糊的交谈在空气里传播，形成一阵让人昏昏欲睡的噪音，早晨的阳光每分每秒都在变得更加具有热度，日常饮食的场景里，这里与巢城中的学院食堂没有什么分别，和前世童年里那家汉堡美味的餐厅也格外相似。
　　殷怜寿的肩膀挨着宁渊的，那一小块接触的热度让她感觉没那么糟糕。可除了那一点热度之外，整个空间再度传达来拒斥感，她坐立难安，仿佛一个跑错了片场的演员。
　　她停止感知自己，开始想着宁渊。

　　——进入「门」中，质问宁知晚，阻止无迹者教会，让污染消失。
　　她试图让宁渊的心愿变成自己的心愿，她需要更鲜明的立场、更决绝的仇恨和更强烈的欲望才能让自己与世界相连。或许，海底的那扇「门」从她身上带走了一些东西，她恍然间这么觉得。
　　那份缺失让她需要危机、忙碌、交谈、疲惫，不然所有的闲暇都要用来抵抗日常传达的即视感，让她似曾相识的一切来自于她拥有过的另一段生活，因此当下触手可及的一切反而变得更加虚假。

　　“你看过穿越小说吗？”她扯了张餐巾纸在桌面上慢慢折着，问宁渊，“如果某天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在陌生的世界里过着完全不同的的生活，你会有怎样的感觉？”

　　“会觉得，自己已经被污染了吧。”
　　宁渊沉默了有一分钟，才回答道，她转过头，“我没想过这个问题，为什么问？”

　　“没什么。”殷怜寿想要将手中折到最后一步的小鸟的两翼展平，力气稍微一大，柔软的纸巾变成了两半。
　　“就是找点话题。”

　　“你呢？如果是你，会感觉怎样？”

　　“那要看是什么样的世界。”殷怜寿回答，“如果是风景秀美、和平安宁的世界，那也没什么不好的；如果还像这个世界一样，大概会很头痛。”

　　“污染者大概只会看到前一种，”宁渊偏头，露出一丝悲哀的笑意，“可能比那还要幸福。否则如何在不知年月的濒死与残虐中，仍保持着不变的狂喜。”

　　“是吗。”
　　殷怜寿很认真地盯着撕裂成两片的纸巾，慢慢将它们折在一起，变成一个小方块，然后，她把它扔进脚边的垃圾桶里，“灾难让世界显得真实了，是这样吗？”

　　“是灾难带来的痛苦凸显了真实吧。”宁渊抱住手臂，认真思考起来，“就像蝴蝶标本被刺在展翅板上，那些针刺确定了它留存的位置。而人类被自身的痛苦标记。”
　　说着说着，她突然停下来，愣了一会儿，抬起手无知觉地轻点脸颊，“……如果不是她，如果不是301，如果我不曾在那其中奔逃——如果这份痛楚没有这么尖锐，或许我也不会在这里。”

　　“人们借助痛苦确认自己的存在……可存在，真的能用痛苦加以证明吗？”
　　谈话让殷怜寿感觉好了一些，她把双手交叠放在□□的椅子上，微微拱起背部——这能缓解她肩膀的肌肉痛，然后她坐直身体，洪胜正端着餐盘走回来。

　　“你们还好吗？”洪胜坐下来，问道。

　　“正在适应。”宁渊把接过的餐盘摆好，轻声道谢，然后重新坐回去，殷怜寿抬手扶了她一把。

　　“试着调动意志抵御肌肉痛试试。”洪胜已经吃过了，叠手坐着，看着她们。
　　“「文物」很不可思议。”她一如往常，是个可靠的领队，“几乎可以说，它从彼方借来了某种让人心想事成的力量，在戳记消失之前，我们几乎可以借由它达成所有不可思议之事。”

　　“所有？”

　　“不过，如果许愿过了头，就会被蛊惑了吧。”洪胜笑笑，“像我这样只勉强踏进高抗性行列的天赋者，是不被允许独立持有文物，或者学习那门神奇的语言的。”
　　“——如果小陈的天赋更好一些，或许就不会变成那样了吧。”

　　殷怜寿停下动作。

　　“别在意。”洪胜脸上并无愠色，“我和二位有过相识相处的日子，不会迁怒。”
　　说着，她突然笑了一下，“其实，若要坦白，我甚至都没有十分恨宁知晚——”

　　“归根究底，我们在宁氏航运曾经拥用过的那种生活，其实是这个世界从不曾允诺过的。”她轻声道，“来到这里的一路上，我突然明白过来，正如败血症入侵身体，你不能指责是腐坏的那部分做错了什么。”

　　宁渊低下头把洪胜为她们选择的鱼肉塞进嘴巴里，不发一言。

　　“——我还以为会在体能馆见到你。现在看来，你比我们要厉害得多，已经吸取到很多经验了。”殷怜寿不想让餐桌的氛围这样滞闷，转换话题寒暄道。

　　洪胜摇摇头，“并非武装部门的所有人都会参加和「门」相关的特别行动，对于我这种只有五级抗性的天赋者来说，那会带来「退化」和「污染」的双重风险。我要做的是另外的事——每个人各司其职，只要达到相应的标准，就可以参与匹配能力的任务。比如罗羽帆船长，她甚至没有进行任何训练，便直接重新转移到考古学会的海港分部去了。”

　　“啊……这次事件之后，他们需要及时发展出更有效率的海上力量。”

　　“对。”洪胜点点头，“你们的训练时间会更长，是因为你们要做更难、更陌生的事。”
　　“在宁氏海上安保工作的这几年经历，足够我胜任现在的任务了。停留的这段时间，只是适应所谓「文物」的作用——学会真的很缺人手。”她笑笑，“罗船长不在这里，我想要找个人告别，只能想到你们。”

　　“是什么样的任务？”殷怜寿站起身来，从附近的饮水处取回了三杯茶饮。她仍觉得肌肉酸痛，但那痛似乎已经不再那么难以忍受。

　　“清剿巢城或城际高速周边区域出现的食尸鬼。”洪胜低头饮茶，“——敬分别？”

　　“这没有酒。”殷怜寿也喝了一口，没过滤掉的茶叶渣子沾在她嘴唇上，“只能这样。”

　　“也不错。”洪胜捧着杯子，眯着眼看向窗外，山色与海景迥然相异，曾经拥有的回忆宛若海上泡沫般的幻觉。
　　“有重逢可以期盼的分别，才有资格饮醉吧。”

　　“我感谢过宁知晚，也感谢过你们，小老板。”她站起身来，茶水终究只饮过那一口，“你们可能不知道，我幼年时遭遇食尸鬼，家人尽数丧生，巢城的氛围里，成长的那些年都不过是在流离。”
　　“我不想探究宁知晚为污染区孤儿提供机会的缘由——或许她只是觉得我们这些无依无靠的人方便利用，但在那里认识的人和度过的日子是真的。如今，只是曾经摧毁我们生活的东西，再度将我们摧毁了一遍。”

　　“她一开始绝没有利用之意。”宁渊抬起头，“——宁宅中有她年轻时留下的企划书，那是在我出生之前、在宁氏成立之前她就有的心愿。我无法解释如今的局面，或许她真的变了……但是宁氏航运的存在绝不是某个阴谋的产物，那是一个真实存在过的理想。”

　　洪胜安静地看着她，那段时间在感官中被拉扯得极长，但或许不过几秒钟，然后洪胜释怀地叹了口气。
　　她说，“好。我相信。”

　　“让污染消失。如果你们真的能做到，就把那个可能性变成现实。”洪胜挥挥手，信步离开，“再见，宁渊，殷怜寿。”

　　人会如何记得一生中在餐厅门口发生的那些分别？殷怜寿想。
　　前世里，在她生命末尾的年头，整个世界应该都不剩一家还在运营的餐厅，这样的分别，只在她朦胧的童年记忆里有过。
　　多少人在道出再见后再未相见，而那个背影此时此刻依旧显得如此寻常。

　　宁渊看着洪胜的身影消失在电梯里，突然低下头，用力戳起洪胜端来的餐盘中剩下的一块土豆。
　　一次性餐叉的质量不太好，在宁渊手中变了形状，她举起手来观察叉子的裂口，有些怔愣。

　　“换一个吧。”殷怜寿递给她一个新的，“别用它戳太硬的食物。”

　　宁渊放下原本的那个叉子，接过新的，轻声道：“我们快一点吧。”

　　快一点吃饭，还是快一点关闭「门」。

　　殷怜寿没有问，她只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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