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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命的鬼
我们就到这里吧。这话说得轻易，说的人却像是凭白受了什么委屈一般，低着头，快步走了。
元衍这次没有拦，只是看着小上官的身影，消失在镂空花窗后。
他面色阴晴不定，站在原地，余光里看见了一身道袍，这才正眼看过去：“你何时来的？”
老道士站在花墙旁，浓郁的树荫下，犹如一抹惨淡的鬼影。他只是看着元衍，没有说话。
元衍没有放在心上：“方才是你引他去的后院，你和他说什么了？”
老道士目光微动，木然道：“人的肉身腐朽可滋养万物……”
“灵魂亦是。”
元衍定定看着他：“你说这个什么意思？”
老道士没有说话。突然铃声响起，他微微偏头，定住不动了。不过一会儿，小径传来脚步声，人影慢慢走近了。
杜雨笑着道：“你们在这儿做什么？”
他偏头不规不矩地给老头行了礼：“师父，该用膳了。”
老头木然看着他，点点头，径自往前厅走。杜雨跟在后面，俨然一副弟子模样，走了几步，像是想起来还有元衍这个人一般，招呼道：“元兄，一起？”
元衍不着痕迹地将目光从老头过于规律的脚步上收回来，笑着拒绝：“不了，小上官闹脾气自己回去了，我去找找他。”
他俩本来就是形影不离。杜雨没有怀疑，心里有些不舒服，声音也冷了几度：“元兄倒是好雅兴……”
天色阴阴的。杜雨站在几步之外，衣衫无风鼓动，面上惨白，却又于两颊之上生出醉酒般的红晕，那红颜色又极其凝滞，极其的冷。
元衍假作不知，只是站在原地，像一个迫于同他交谈的人一般。
杜雨阴恻恻地道：“同他交流极为艰难罢。”
元衍这才抬眼：“你知道什么？”
这话极其含混。杜雨听在耳中，以为是他对自己的警告，忽而也不着急了。小上官什么状态，他看在眼里，自然也不着急什么亲密不亲密，随口往这不伦不类的关系上火上浇油：“没什么，到底是个孩子，听不懂话也正常……”
【我什么也不知道，还不能控制自己，他们都怕我……】
“就是脾气乖戾了些，动不动就拉弓射人……”
他很好心一般，提醒元衍：“还是要有些防备心，否则下次寒刃对准的……”
未尽之意很明显。元衍看他因想到什么有趣的事一般亮着眼睛，看着自己，好比被虫子爬了一般，浑身都不舒服。
“是么，多谢提醒了。”
杜雨毫不惭愧地收下，笑了笑，转身跟上老道士，一同往前厅去了。
元衍站在原地，他说是要去找小上官，此时却没由来的心累，自是不愿去小上官那儿，只是捡着一处石凳坐了，在满是灰暗的角落里发着呆。
就算是现在，他的脑子也停不下来。
进入幻境后的所有事情都在脑海里打转，上官一家、镇民、进来的同伴，以及时不时在脑海里咬帕子泪眼汪汪的小上官……
不够烦人的……
饶是如此，元衍最清楚自己此刻，竟然对小上官还是关怀居多，不知他回去之后是不是又腾空鬼化了，小上官心软又糊涂，此时心中不定怎么柔肠百结……
他坐在原地发呆，不知不觉天色都暗下来了，前厅里传来的喧嚣渐渐隐遁，变得死一般的寂静。又不知过了多久，只隐隐听得几处房门合上，元衍看脚边光线，竟然已到子夜。
他沉浸思绪，分毫没觉得时间变化。元衍想要起身，却觉得身上一片沉重。到了此时，才像是有了触觉，鬼物像蛇一般盘在他颈背处，幽冷的吐息侵扰着他的脖颈……
莫名的，陷入了胶着的状态。元衍还有余裕去想这些鬼是不是恶趣味太大了一些，吃人前总要将人吓个半死，好似没有这道工序，就不够美味一般。
他一边又想什么鬼居然能让他毫无察觉，但这么一感受，好像也并没有令他无知无觉的威力，一边又在心里怪小上官，指尖微动，怒从心头起，打算一把将肩上的东西扣下来拍墙上。
忽而，肩上一轻。空气中的某种禁锢像是解除了，他僵坐太久，双腿发麻，只得再坐一会儿。转角处，暖光晕染扩散，脚步轻轻，一个人影小心翼翼地摸了过来。
正是提着灯笼的小上官。
他头发披散着，周身黑气逸散。暖黄的光映着他眼瞳，面上还有深深浅浅的红色血泪痕迹。明明是个鬼物却小心翼翼得可怕，黑色长指甲扣在手心，一边走一边用气声唤元衍的名字。
元衍无奈地叹了口气。
小上官双眼微微睁大，停在原地不敢过来，别扭地道：“你没回来。”
元衍不作声。
他又强调道：“子夜了，我怕你害怕。”
元衍：“嗯。”
小上官站在原地，可怜兮兮：“好了，是我的错，我想了很久，本就是我一头热，突然说些什么到这里的话……”
他一边说着自己想了好久的话，一边又觉得很委屈。直到一双手摊开，放在他身前。小上官眨眨眼睛，泪水便滴在了元衍的手心，就好像……就好像所有的委屈，都被他好好地倾听、收集。
那双手瑟缩，掌心的仿佛不是一两滴血红的泪，倒好似什么烙铁一般。
小上官一把抓住。“咚”一下，无辜的灯笼落在地上，所幸没有燃着。暖光里，小上官双手握住元衍双手，血水濡湿的感觉微乎其微，但小上官知道，那是被接住的属于他的眼泪。
他想说些什么。
谁料元衍道：“拉我一把，腿麻了。”
小上官眼泪都快哽回去了：“……”
元衍一副怎么这么难伺候的模样，随口敷衍道：“劳驾。”
小上官还能如何，只能委屈又拧巴地将人拉起来，好在搀扶着的时候，互相依偎的身体，能带给他一些慰藉。他自认今天胡闹了一番，理亏，别扭地不让元衍拿灯笼，自己提着灯扶着人，往小院走。
元衍眼眸里溶溶一片暖黄：“回去又想了什么？”
小上官只是揽着他，看着眼前的方寸之地：“哥哥，你想做什么，我也不……不清楚，若用得上，你尽管差遣就是。”
元衍道：“真就如此？”
小上官不吭声。
到了如今这地步，他已然明白，自己就是孤魂一缕，没什么本事。元衍不是这里的人，对他也不防备，他们口中的“境”想必就是镇子了……
元衍想要出去，他就算是灰飞烟灭了，也不觉得有什么。
两人之间谈不上未来，又何必提什么再进一步。哥哥弟弟的，已经很亲密了。他不该再求什么了。
他做鬼就不够知情识趣了……倘若能以自身换元衍出去，是划得来的。元衍方才还生气，他是不敢说出来的。
元衍平静道：“你能帮我什么？一个残缺的魂魄，就连情绪也不能控制，记不起来什么，没有过去，没有未来，脆弱得我都要怀疑你是如何存留至今的……”
小上官干巴巴地笑了一声：“可我……我总有一处吧？”
元衍摇头：“没有。”
小上官不说话，他周身的黑气越发的浓郁起来，衣袖无风自舞。饶是气成这样，他还是一言不发地搀着元衍往小院走。
元衍道：“我不需要这么一个鬼，你明白吗？”
小上官不明白。
元衍无奈道：“我需要的是一个弟弟，粘人的、不安的，一个不会把我往外推的小上官。”
小上官停了下来。
他阴沉着脸，笑了起来：“哥哥说话真好听，让我怒也不是哭也不是，你需要的是我吗，一个粘人的、不安的、破碎的我？”
他们都知道，小上官口中的破碎，是指一个残缺破败的魂魄。
也就是面前这个阴晴不定的鬼物。
都是鬼了，再添上残缺破败，简直就是合该归了幽冥，免去当这夜里扰人的鬼。
小上官因为残缺，所以记不住东西，愤怒怨恨也好，从来都是磨成碎瓷片，嚼着吞到腹内，任由它磋磨心神。遇到元衍已是极其幸运的事，可他难道不知道每次元衍失神的时候，他清澈的眸底是另有其人吗？
他不在乎，又或者是在乎也被他咽进肚子里，磨得血肉模糊。
他还故作天真地叫着“哥哥哥哥”，不知多少次心中猛然想到，不知道我像不像？
应当是像的。
可元衍的剖白让他脸上火辣辣的疼，一个如此不堪的他，能有几分相似？
起初他把元衍当哥哥，后来又对他有了独占的心思，自觉自己本就是囫囵过的鬼，就算是望着他的眼神有几分是真他都不清楚，
起码有幸得青山眷顾。
可他于青山眼中就真如此不堪。
如今就连对视他也显心虚局促，心中恨意翻涌，口不择言：“还是你的故人？”
夜静如水。
廊下凉风习习。元衍挣开了他，站在廊中，面上一半是洁白月光，一半是暗昧阴影。
小上官提着灯笼，暖黄灯光也幻作惨白，长发四下飞舞。明明是索命的鬼，却梗着脖子站在原地，像个倔脾气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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