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神明骗身骗心后

　　少年就这般垂眼坐着，浓睫垂下将屋内长明珠发出的光亮挡得严实，一时只能看见眼下两扇阴影。

　　晦暗，又难以察觉，和兰易锦这十数年的心酸难过一般。可从前尚有兰莘明去在意去安慰，但自从十五岁香囊一事起，兰易锦便与兰莘明刻意疏远，亲手推开了这份唯一的温暖。

　　他就那般坐着，手指紧紧扣着床架，满脸悲伤却未掉一滴泪。

　　常烛添静静看着，心底突然泛起极为陌生的细密苦涩。

　　眼前兰易锦明明未落泪，常烛添却觉得心脏都快被他的眼泪给填满了，整颗心被带着用力往下坠着。

　　是后悔，还有心疼。

　　常烛添行事向来是结果导向，让兰易锦成为适格的掌门就是那个结果。

　　他作为过客，便下意识选了条对自己而言最为轻松的路。

　　放任兰易锦不管，只在关键时刻出手相助，用数年苦寒砺其心智，健其体魄。

　　苦难确实不值得感谢，但不可否认，在大部分时刻，苦难是塑造人的有效方法之一。

　　可事实上，常烛添也知道，他完全可以悉心教导，像一个老师那般一点点教他如何应对，教他如何成长。

　　而非任其在满是荆棘的迷雾中独自摸索，旧伤未好又添新伤。

　　“没扔”常烛添伸手将少年脸上凌乱碎发往后拨，轻声道：“今日有任务，担心受损，便将玉佩收起来了。”

　　他声音很轻，带上了前所未有的安抚意味，藏着几分心软。

　　而正是那次心软，从此常烛添对兰易锦的在意就像装满了谷穗的布袋乍然破了个口，谷穗缓缓流出，看似极慢不必在意，却是点滴成堆，粒粒成海，最后，以不容抗拒的姿态尽数倾泻而出。

　　等常烛添反应过来时，已是不可回头。

　　伪装成曦和究竟是情势所迫，还是被内心那些数不清道不明的情愫驱使，常烛添也给不出答案。

　　但愈陷愈深却是不可争辩的事实。

　　不然常烛添不会冒着风险设立那般阵法，完全损己利人，并且风险全然不可控，是从前的常烛添无论如何也不会做的事。

　　后来第二次穿书，常烛添乍然从镜中瞥见耳后印记，只以为是被阵法反噬，现在想来其中应当少不了兰易锦的参与。

　　而兰易锦并非第一次看见此印记，却并无反应，想来应当是他们的行为共同促成。

　　事已至此，此事也无需隐瞒，所以常烛添直接问出了口。

　　但想来那时他乍然听系统说兰易锦并无求生意志时，下意识以为兰易锦是因为多年陪伴自己的兄长却亲自将自己置于死地，才没了活下去的念头。

　　现在才知道，原是为了他。

　　“我不知道……”兰易锦神情有些怔愣，若是知道常烛添会替自己承担毒酒带来的危害，他不论如何都不会在那时那般干脆地喝完那杯酒。

　　常烛添在被子下捏了捏他的手，“没事，若是追根溯源，你会那般也是我刻意隐瞒你才会那么行事。”

　　“是不是很疼？我当时并未感受到任何痛觉，我之前一直以为是兰莘明最后的不忍……”兰易锦眼眶发涩，“我真的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原因。”

　　常烛添这个人，总是翻来覆去、见缝插针地同他说着注意不要受伤，可临到自身，却是比谁都狠。

　　兰易锦相信常烛添既然大费周折设阵，那便是觉得他在继位大典受伤的可能性极大，不然不会这般郑重其事设阵。

　　换而言之，常烛添也知道他自身受到伤害的可能性极大。

　　“还好，毕竟你也知道，我一直很厉害”常烛添语气清浅，带着一贯逗人的语气，“你还未回答我，我左耳后的红痕，你做了什么？”

　　兰易锦将人往被子里缩了缩，方才在屋顶时毫不遮掩表达自身偏执的坦然不再，倒不是想通了，只是他有些不想面对自己说出来后，常烛添又会明明是吃了亏，却还一脸占了便宜那般再连说三遍非常。

　　常烛添也跟着他往被子里缩了几寸，淡淡笑意自喉间溢出，“不说？那我便自己猜吧。你认为我若未完成任务便会同戏剧中仙女那般被迫留在此处，所以你即便轮回转世也不必担心我已离去。可这其中有一个关键性问题，你如何找到我，或者若是遇见了我，在已入轮回的情况下，你会失去记忆，又该如何认出我。”

　　兰易锦直接将整个头都埋进了被子里。

　　常烛添太聪明了，他分明并未袒露过此事分毫，却仍能这般快就抽丝剥茧将真相猜个大概。

　　“你再缩，我便不告诉你前世关于那杯毒酒的真相了”常烛添端的是一如既往的淡然，“你不想知道么?前世你那位好兄长究竟为何要那般对你。”

　　兰易锦直接钻了出来，手抓上常烛添手臂，凑近急切问道：“为何？”

　　虽然他如今已不再刻意疏远兰莘明，但是前世那杯毒酒依旧是自己过不去的坎，现在他与兰莘明看似如前世并无二致，可是兰易锦知道，哪怕兰莘明在宴席中极为自然地递给自己一杯酒，他也是绝对不会喝的。

　　甚至会瞬间克制不住地离席。

　　可他这般急，常烛添却并不马上告诉他真相，只道：“你先说。”

　　兰易锦埋怨地盯了常烛添一会，可常烛添全然不动摇，反而还笑着对自己道：“你再盯着我，我便亲你了，今夜我们谁也别说。”

　　完全是将有恃无恐贯彻到了极点。

　　兰易锦无法，只好道：“你觉得我是怎么发现你的身份的？”

　　常烛添回忆了一下，脑海中不受控地跳出那本被兰易锦提及了数次的书，他试探道：“《云间侠》？”

　　想来若是兰易锦有着前世记忆，那依据他对《云间侠》的热爱程度，必然也是知道在前世时这本书是要几年后才现世的。

　　常烛添想了想自己给兰易锦准备的那一排大半都是几年后才现世的书籍，一时有些无奈。

　　毕竟他是真未想过兰易锦会存在有着前世记忆的情况。

　　不然怎样也不会直接露出这般明显的纰漏。

　　他这边推测半天，兰易锦却摇摇头，“不是。其实从我们崖底第一次见面你便已经露出了端倪。”

　　“是我做了什么？”常烛添问道。

　　“你什么都没做”兰易锦再次摇了摇头，“你只是出现了，也只需要出现。”

　　常烛添：“？”

　　他很怀疑兰易锦在刻意报复他方才的故弄玄虚。可他也知道逗人也要有个度，是以只静静看着兰易锦。

　　兰易锦缓缓道：“我在前世喝完那杯毒酒后，突然被拉进了一个满是迷雾的秘境。那里出现了一白衣仙人，他同我说可助我重生，锁灵花也是他给我的。”

　　“所以这便是你会有前世记忆的原因？那位白衣仙人？”常烛添顺着问道。

　　兰易锦第三次摇摇头，“我最初也以为是，所以并未多想，即便你突然出现我也只以为是仙人的作用。可是那日在云船之上，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什么事？”兰易锦乐意卖关子，常烛添便极力配合，像个捧哏般一句接一句。

　　兰易锦偏头看常烛添，此刻常烛添正专心盯着自己。侧躺的姿势让他头发有些乱，有几缕散落在眼睫之上，看上去有几分慵懒。可那双潋滟凤眼却依旧深不见底，让兰易锦觉得仿佛永远摸不透。

　　兰易锦将常烛添头发往后捋，“或许是戏剧中仙女角色先入为主，亦或你本身气质使然，我自知晓你身份后每次看见你，总觉得你并非寻常修士，而是真正的仙人。”

　　对于兰易锦一再提起的仙人言论，常烛添习以为常、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内心却是想着他明日就将《殿前忆》这个戏本直接买断，让兰易锦这辈子都再无机会接触到这部戏。

　　“那日在云船上时，你生气后回了房内，我一个人盯着窗外的云看。”兰易锦视线挪至窗外纷飞大雪，道：“那时我突然想起仙门逐鹿我即将枕着狼尸摔至崖底时，你突然出现在半空中将我揽入怀中。我那时脑海中闪过了四个字'——'天神临世'。”

　　“可这不对，你明白吗曦和？”兰易锦紧紧盯着窗外彷如在空中跳舞般的雪花，一字一句道：“我是修士，御剑是我的必修课，在并不知道你是曦和之时，我是不可能仅凭你将我在半空中接住，就觉得你是仙人的。”

　　常烛添沉默片刻道：“所以……其实你的记忆是在遇见我之后才恢复的。”

　　他突然想起，其实在刚刚接住兰易锦之时，兰易锦的眼神是有几分空洞的，但那时常烛添只以为他是尚未在方才和狼的争斗回过神来，便并未在意。

　　“嗯”兰易锦承认道，“后来我仔细回想，我在刚刚醒来时，连我可以操纵自身佩剑都不知，故而才会一点点挪至掌心，是以最后才会因为被察觉了心急直接将佩剑踢至掌心，导致掌心被划破。”

　　兰易锦深吸一口气，“正如你所猜测，我在你身上下了咒。它会指引我找到你，并在看见你的瞬间，恢复所有记忆。所以当察觉我是在看见你之后才有了记忆时，我便确定了你的身份。”

　　他自然知道若是轮回后再次入世，前世记忆定然是早已荡然无存，

　　所以那夜自兰鹤霖口中猜测出曦和在欺骗自己后，便为自己谋划好了一切。

　　即便没有兰莘明那杯毒酒，兰易锦也会在继位大典礼成之前径直赴死。

　　他不稀罕什么少主身份，对那满目疮痍的二十五年也无多少留恋，历经轮回便能换来永远与曦和在一起，是这么多年以来兰易锦认为最值得之事。

　　正如那夜他答应给曦和一个机会时所想。

　　他本就身处低谷，若是一场空……那便一场空。

　　而如今这一场空还能换来长相厮守，已是远远高于兰易锦的预期了。

　　是以，他抬手端起那杯毒酒时，那被挡在衣袖下的嘴角，是上扬着的。

　　他想：曦和啊……

　　我们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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