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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汝糟糠之妻?
平静的时光流逝于指尖。
林青于书房中动了动毛笔,笔尖流泻下一行行楷。
又是两年过去了。
如今,他是二十三岁,按照原命运,他在去年就该被周行致踢出家门了。
不过或许是因为林青没有给两房小妾使脸色;没有拿着周行致的名头四处行赌,招摇撞骗;也没有冲进公众场合骂周行致弃他于不顾……时至今日,周行致看起来依然没有与他离婚的想法。
林青很庆幸。
至少,他不用像前一世的三青那样,没地睡没钱用,在繁华的南都里流浪。
说起来,今日似乎是休沐?
林青想起之前有个婢女传话说有位从一品的客人要来,准备的午饭要尽可能的丰盛些。林青自己倒不觉得应该丰盛。
当朝一品、从一品个个是须发皆白的老人,胃口还是清淡些好。
那就去烧饭吧。
他在瓷碟边缘舔干净笔上的墨汁,放下笔,离开了书房。
…
为官五十年,年近古稀的孟平良已经很少再去别的官员家中做客。
一者,是为了避免舆论;二者,是他老了。
人老了,朝气蓬勃时的雄心壮志就会减退,当年孟老也是榜眼入的官,草民出身,胸怀匡正天下的志向。
历经无数次官场沉浮,几次重大变故,跟着朝廷一路南迁,这一些事情,其实都未能改变这位老人最初的心境。从毛头小子到举足轻重的巨手之一,他不再冲动。但孟老深知自己在做什么,他不是磨灭了一切,他只是更保守,更圆融,知进退,会平衡。
只有适当的退让,才能让官场继续容得下自己那颗过分正直的心。
孟老微眯着老眼,不语地饮茶,静静看着对面的周行致。
周行致试图向他请教往上攀登的方法。
孟老怎么会不知道这个红缨帅的想法,但他还是来了,应下如海水之多的请柬中的这一张邀请函,花费几个小时,或许就那么损耗了自己一整天不多的精力,来吃一顿午饭。
周行致左突右奔,变着法儿来吊孟平良的话。
每每到关键处,孟平良却往往笑而不语。
这让周行致感到无计可施。
饭菜很精致,都是小份,但很合孟平良的胃口,却也使得老人吃得速度偏快,让内心越来越焦虑的周行致更加坐立不安。
他们二人是在一处小亭中用膳的,周围空气清新,翠绿满目,十分宜人。
旁边一条弯曲的廊道里每隔十步,都在较高处悬挂了一个长蜡烛笼,看起来相当雅致。
在饭菜将尽时,周行致还是未能撬开孟平良的口。
他只能铤而走险,将自己准备的计划都说出来,看孟老的脸色来判断可行性。
然而周行致发现自己每说一句,孟平良的神色就沉一分。
最后终于说完,周行致问:“孟老觉得此法有多大可行性?”
孟平良静默地斜视着亭外的风景,竟没有开口。
周行致预感到他们的对话要就此结束了,心中涌起一阵酸涩的无力。
正当他准备出口道别之语,却发现孟平良的神色好像被什么给吸引了。
周行致怔了怔,顺着老朝臣的视线看过去,却见是一个人拿着布,在取下那高处的烛笼,仔仔细细地擦拭。
那擦烛笼的男人,及腰的长发只是随意用青色布条束在了脑后,身穿再朴素平凡不过的青袍,全身再无半点装饰,就那么一副眉目安静,专注用心地,将笼子的每一根木条,每一道缝隙都用温水湿布擦净。
这人,除了林青又能是谁?
孟平良不知为何看得入了神,直到那人擦好手上的那个笼子,重新悬挂,又提着桶走到下一处,摘下另一个笼子,才渐渐回神。
那百余米曲折长廊,在方才两人用膳争论之时,竟已被无声无息地擦净一半多了。
而刚才二人却都未曾注意。
孟平良哽了刹那喉头,忽而重重叹息一声,用苍老的声调唏嘘:“唉!那可是汝,糟糠之妻?”
周行致因为这样的形容而震动,移开视线,盖去心中复杂。
“是。”他说。
猝不及防的,孟平良紧闭双眼,吐尽胸中气息,说了一句极其冗长,甚至在上朝六年周行致也从未听到他说过的,这样长的句子——
“世人皆知瑶儿、蝶蝶、胭脂风流万种,舞袖夜遮南都,华裙朝掩云日,却不识汝还有贫贱之妻如此,不问奢华,死生穷达,从一始终。将军若想要盛名一时,又有何难?然想要真正呕心沥血,精诚侍国,却还得向着默默无闻去啊!”
言尽,孟平良重重咳嗽好几声,站起来,拒绝了周行致的搀扶,一步步走出亭外。
一老一壮两位朝官经过长廊时,与依然在擦着烛笼的林青擦身而过。
林青行了一个揖礼。
周行致眼角余光看到了他行礼的一幕,匆匆又撇开视线。
…
晚饭做好,林青像习惯的那样让婢女去上菜,自己拿上分出的几个小碟子去找剑奴。
剑奴这几年被他命令去读书,常常苦恼得紧。
林青端着装饭菜的木盘,走到半路,却被一个家仆拦住了。
那家仆说:“夫人,家主命你去饭桌吃饭。”
林青顿时拧起了眉头。
周行致干什么?他疯了?
“告诉他,”林青随口道,“今日我不舒服。”
家仆愣愣地看他离开。
…
书房里,剑奴正苦着脸背诵那些书的注解。
林青放下肉菜,脸上带上笑意,在他对面坐下来。
谁知他刚刚才坐下,还没来得及说话,书房的门就被人打开了。
周行致一开门,就撞见林青温和笑着注视读书的剑奴的一幕。
林青看见他,只道:“将军……”
就被打断。
“你身体得了什么病?”周行致的语气很冷酷,显然是一句嘲讽,而不是问候。
剑奴惊讶地回身看他,下意识开口道:“你这人怎么这样说话!”
林青以为是少年一时口不择言,却没想到剑奴在室内静了静后又补充了一句:
“但凡读过书,都不会像你这样自以为是!”
周行致静静看着剑奴。
林青心下又想气又想笑,他不会因此责怪剑奴,只是接下来的收场怕是不好办了。
没等周行致有下一步动作,林青就迅速站起来,走到周行致身前,挡住他看向剑奴的视线后,用很柔和的语气说:“将军,我没生病,如果有什么要我做的事,将军不妨现在和我说。”
说着,林青示意了一下门外。
周行致看向林青,看到他温和的笑意,终是“呵呵”笑了几声。
“你以前就喜欢用这种方式来取悦我,是吗?”周行致看着林青的目光温度很低,但脚步退出了书房。
林青心下松了一口气,也走出书房反手关了门。
“抱歉,将军,”林青诚恳地道,“我从没有让您不愉快的想法,只是私以为,我重新出现在饭桌上会让家里的气氛不那么和睦。”
周行致并不领情:“你暗示我身为将军管不好一个家,这是妻子所为?”
“我不敢。”林青道。
“你敢,”周行致看着他,“你什么都敢,甚至于你的奴仆顶撞我,你也故意在我面前岔开话题,引到你自己身上。你是觉得我还像十几年前那样好哄骗?”
林青脸上露出一抹讶色。
因为他没有遮掩,就被周行致看见了。
“我说对了?你很惊讶?你以为你当时的自作聪明,我到现在还想不明白?”
林青却笑了:“不,不是,将军,我在惊讶的是你竟然又对我这么感兴趣。”
两人一时间又陷入沉默。
是因为周行致没有接上这句话。
林青愈发觉得今天的他很古怪,就接着说:“我不知道您遇到了什么刺激,突然来找我,但实际上,将军,我们现在不是很熟。您心里徘徊来徘徊去的那些想法我是一个也猜不出来,如果你想全部冲我骂出来,我可以听着,但如果我不反驳,不代表我认为你说的是对的。”
“我的确不想将军责罚我的贴身仆从,他现在是我关系最亲近的人,他也是一个可怜的孤儿,需要人体谅。”
“但是您所说的,在以前我故意哄骗你,取悦你……”林青浅笑摇摇头,“我没有,将军。我只是做了每一件,在当时,我认为有助于你、有助于我活下去的事情,其他的心思都没有。”
周行致慢慢闭起眼。
林青看他似乎是不愿再听了,又像是在思考什么事情,就中止了话题。
“将军,我先去休息一会儿。”
这个休息,其实就是进书房完成和剑奴的晚饭。
见周行致没有搭理,林青就当着他的面直接进了书房。
…
夜幕降临前,林青在床上换衣服。
门被敲响,使他不明所以。
“谁?”
无人应。
林青只好匆匆掩了掩中衣,下床开门。
站在外头的是周行致。
来的时候男人还带了被子。
“我和你睡。”周行致低声进了门。
林青真的是愣了,回头迅速伸手抓住他的手臂,问:“你干什么?”
周行致停下看他。
“出去,”林青重复道,“你出去。”
“什么意思,三青,”周行致看着他,竟然扯动嘴角现出一个冷淡的笑,“你是我妻子。”
林青脸上却半点笑意也没有,坦然地说:“你自己也清楚,你我之间除了夫妻名分什么也没有,我从来没把你当作我的丈夫,你自己不也从来没有把我当作妻子,不是吗?”
“今夜你来,就因为你突然又想让我履行妻子的责任,但我为什么要同意?”
“你好歹尊重一下我,”林青不理会周行致复杂的表情,“请你出去。”
周行致用上他在官场学到的察言观色的本领,在林青眼中仍然只看到了坦然和平静。
他像匹被拂了面子的头狼,投下视线,低笑:“呵,你介意我没有履行以前的约定?”
“约定?”林青纠正,“没有的,那是你我需要的精神支持,不是有效力的约定,我非但不介意你没有在意那几句话,我还很感激你,给我这个名分,给我地方住。”
周行致看着这个近在咫尺的人,却发现,他好像是第一次认识他。
这么多年来,他从未真正地看透林青。
无论是罹难时林青几乎完美的表现,还是结婚那夜林青从床上起身与他擦身离开。
他和林青,是本质上不同的两种人,他们之间隔着无数个世界。
他还发现,自己说不过林青。
哪怕是经历了多年官场,有了能说会道的嘴,也没有林青的淡然来得厚重又刺痛。
周行致听见自己慢慢地说出那曾让自己细思极恐的话:“按你的说法,你不过是我施舍了住处和金钱,养在宅子里的老朋友,是吗?”
林青平静地看着他,不作反驳。
“那我为什么要花钱养一个不是妻子的妻子?”
周行致嘲讽地笑了:“我真是好心,让你不做任何事情,就得到这世界上一大半贫民百姓不能得到的生活条件,而你除了会做饭以外,做不来任何事情。”
“你根本就不值得!”他总结。
一次谈话,最后竟进行到了这个地步。
林青有些惘然。
的确,如果割下所有的情分的皮肉,只拿起利益的骨头放在天平上称量,他在明面上放下的筹码远远没有周行致放下的那么多。
“对不起。”
沉默了很久,林青才轻轻说。
“将军,”他的用词却依然倔强,让情势更加无法挽回,“我做不到……你的要求。”
已然相隔着天涯。
曾经战火里靠得紧紧的心脏。
这一刻所有的回忆都无效。
只有当前的撕裂声,破碎声,响在耳旁。
周行致的声音开始出现清晰可闻的颤抖:“你,现在,就给我滚出去。”
“离婚!”
他吼道,双目猩红得像染了血。
林青点点头,退到门外,拔腿就跑。
周行致将被子用力甩在地上,跑出门,眼睁睁地看着林青跑去下人的住处,把还在睡觉的剑奴拉起来,随意套了件外袍,腰间系上带子,别上很久很久以前带来的属于他的那把匕首,就头也不回地朝宅门外走去。
刚入夜的城市,地面还是暗蓝色调的。
一大一小的身影用略快,但是也很稳的步伐走出门去。
周行致在院子里立着,心脏莫名地收紧,带来很诡异的疼痛,只得狠狠地咬牙,扭曲了面容,让自己不要显得浑身上下都在在意林青的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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