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回忆

　　卫道睁开眼看向卫鬼，卫鬼正放下灯盏对卫道露出一个温和笑容。
　　“你还要出去吗？”
　　卫道问。
　　卫鬼笑道：“外面天色越来越暗，我送了这个来，再要出去，自己还放心不下，不如大王让我留下？”
　　卫道不置可否闭上眼睛。
　　卫鬼坐在角落看了卫道一阵。
　　卫道换了个位置，坐在窗边。
　　窗户边两侧都是轻盈的罗帐，外面是几乎要变成哗啦啦大雨的水幕。
　　隔壁的歌声忽然就高了一声起来。
　　卫道从困倦中伸出手揉了揉眼睛，睁开眼，两眼困意朦胧，侧头往身边的窗外一看，雨还在下，似乎最近不准备停下来了，底下又仿佛有个人。
　　那个人看起来年纪不大，呆呆的，仰着头看着这边，卫道当即蹙了蹙眉。
　　那人立刻低下头去，不敢再看，似乎回过神来了，转身就要跑。
　　另外的人从楼里追出去，挥舞着棍棒之类，气势汹汹冲出去紧咬在那人身后。
　　一群人就这么追着跑远了。
　　卫道收回目光，看向屋内的灯盏，莹莹的灯光很稳定，散发着一圈光晕如火如霞又带着点清新的橙色意味。
　　卫鬼隔着那盏灯，在房间对面的角落，看着卫道问：“大王要回去了吗？”
　　卫道问：“你带伞了吗？”
　　卫鬼点了点头，回答道：“带着的。”
　　卫道起身说：“那现在就走。”
　　二人于是下楼。
　　卫道咳嗽了两声，因为他平时也这样，倒没引起注意，卫鬼走在他身后。
　　二人间隔着一臂距离，走到门口，卫鬼给卫道打了伞，请卫道先走。
　　门外不远处就是马车，卫道边走边问：“明天也要出来玩，对吧？”
　　卫鬼点了点头说：“大王想什么时候出来就什么时候出来。”
　　卫道又问：“你刚才看见外面的人没有？”
　　卫鬼不知道卫道说的是哪一个，不明所以地摇了摇头。
　　卫道点了点头，喃喃自语说：“确实，你的位置……”
　　他又问：“明天去哪？”
　　卫鬼说：“不远，就在江上，提前租了一条船，只是不知道大王是不是喜欢江景。”
　　头顶上一声雷响，卫道问：“现在是什么时候？”
　　卫鬼回答道：“初秋时飞。”
　　卫道点了点头，卫鬼扶着卫道上了车厢，自己也跟着上去，二人在摇摇晃晃的车厢内，眯了眯眼睛。
　　卫鬼看了看窗外对卫道说：“如果困了，就休息吧。反正是出来玩的。”
　　卫道想了想，点了点头，闭上眼睛，不多时真睡了过去。
　　后来的事情，没什么印象，只是第二天醒来，卫鬼在床边端着药碗让他喝药。
　　“大王都不记得了？也难怪，睡得这样沉，又烧得这样热，病得实在不轻，亏也出得去。医生可好好把我骂了一顿，说我不管不顾，连这样的病人也带出去，不怕自己找死，就怕把别人也牵连进来，要是惹上传染性极强的瘟疫之类，不知要怎么才能恕罪。”
　　卫鬼将一勺子温热的褐色药汁递到卫道唇边，两只手都非常稳定，卫道看了看，喝了。
　　卫鬼就舀了下一勺，又递过来，继续漫不经心说：“医生还说，大王之前晚上就在发烧了，开始是低烧，后来转高烧，好了些，又被风一吹，将内里的邪气激起来了，冷热交替，病得比之前更严重，若是看不出来也是有的。只是以后还是要小心，否则这样再多来几次，人就废了。”
　　卫道乖乖喝了大半碗之后，看向卫鬼，咳嗽了两声，嗓子有点哑，声音都变了问：“那今天能出去吧？”
　　卫鬼看向卫道，手里的勺子已经递过来了，垂着眼想了想，笑道：“大王现在还想出去？”
　　之前不是一点都不想出门的吗？现在就改主意了？病得这样，之前不说就算了，现在知道，还这么搞事情，真不怕出大事，也不怕闹得周围的情况不好？
　　算了，算了。
　　计较起来就没意思了。
　　卫鬼看着卫道将整个碗都喝完了，才收了手，笑着说：“也不是不行，但不能就这么出去。”
　　他说着，示意卫道往外看看说：“天气不怎么好，出去要小心路滑，还得轻车简行，缓步慢行，不能吹多了冷风，病得更厉害，不能跟其他人说话，免得传染给别人，过了病气去。”
　　只许跟我相处，我不怕生病。跟别人说话，把别人传染病了，那就是你的不是了。
　　卫道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我用围巾把下半张脸都遮住，不会跟别人说话，穿得厚厚的，跟在你身边，哪里也不去，肯定走得又慢又小心又轻巧，可以吗？可以出去吗？”
　　他说话的时候，看着卫鬼。两只眼睛都仿佛被水沁过，病得不好是真的，病起来，眼睛里一会就盛着满当当的热泪也是真的。虽然未必真心诚意要哭，但眼泪一滴一滴滑下来，看起来也怪可怜的，好像受了欺负和委屈。
　　卫鬼心想：我还没下手，自己倒先难过起来，真是一脉相承。
　　卫道问：“不可以出去吗？”
　　卫鬼垂着眼起身道：“当然可以。”
　　卫道窝在被子里问：“那什么时候才能出去？”
　　卫鬼开了门说：“我回来。”
　　话音未落，门已经又一次关上了。
　　卫道咳嗽了一阵，满脸通红，似乎难受又似乎热。
　　卫鬼带了衣服和围巾给他裹了一层，感觉心无旁骛，好像裹糖葫芦壳子的厨子。
　　卫道就是那个被他一圈圈用滚烫的糖浆裹住的葫芦，裹的时候热，裹完了冷，裹这一层壳子还好像降温就变硬，行动都不方便，别说自己走快一点，就是让他自己上下马车都感到艰难，恨不得站在原地，动也不动，就当个木头桩子作柱子。
　　卫鬼笑吟吟站在卫道面前看了看问：“大王不是要出门？现在可以出去了，您请吧？”
　　卫道看了他一眼，感觉这一眼也十分艰难，一声不吭从卫鬼打开的门边出去了。
　　卫鬼就跟着卫道，看卫道走到马车边上就停住了，面上尤有笑意，伸手扶着卫道上去，自己紧随其后。
　　卫道完全就不想动，感觉自己现在和没用的只能满地打滚的雪团似乎没有太大区别，迈步都小了许多，整个人被迫端起来了，那端的不是架子，是他的脊柱和身段！
　　卫鬼偏要凑到卫道面前，笑嘻嘻问：“大王不怎么高兴，是因为不想出门吗？如果改主意……”
　　卫道听着他在耳边说了半晌，马车终于停了，整个人几乎精神一振，脸上仿佛扯出一个冷笑。
　　卫鬼并不气馁，卫道平时不喜欢穿厚衣服，现在穿成行动都困难的样子，没有他帮忙，根本哪里也不想去。
　　还是他把卫道扶下车的。
　　卫道又感觉自己像一只被捆死了的木乃伊猪。
　　他连多瞪卫鬼一眼的行动都被限制了。没意思。不过风景确实好看。
　　卫鬼扶着卫道登了船。
　　没多久，又开始下雨。
　　天空弥漫成淡灰色，水边渐渐起雾，远处江外的密林泛出幽绿的色泽，风从雨中得到形状，从水中得到温度，又从鱼的眼睛里得到颜色，密密麻麻扩散开去，某一瞬间，江面船内的人都能感觉到，天地之间无处不是风的影子。
　　偶尔有些泡泡，从水底浮起来，又在水面破开，水荡漾开波纹，风点了点鱼头。
　　更远处悠悠飘起炊烟，没成形状就自己散了，饭食的香味似乎长了眼睛冲着水上没进食的船客冲了过来，不知哪里的船上传出清楚的咕嘟和咕噜。
　　浮出来的鱼飞快躲了回去，摆着尾巴不见了，隐约能听见江边窸窸窣窣的不耐烦的声音，看过去，那边是钓鱼的翁叟，怒气冲冲瞪着这边，不多时，又自己坐下，照旧拨弄竿子往水里远远一扔——砰儿！
　　水面多了一颗沉浮的标记。
　　抬头往上看，羽毛斑驳且灰扑扑的雁群排成行列，或一或众，扑扇着翅膀，上下前后飞远去了。不多时，又有一只极累极急的大雁扑扇着自己的翅膀，慢吞吞从远处飞来了，看着它的样子就知道赶过来的时候多么不容易，几乎可以让人同时仿佛听见鸟类的呼吸声。
　　一声大雁的鸣叫突然响了起来，似乎立刻要响彻天际，又仿佛立时已经回荡在世界各处，那种哀哀戚戚的心绪漫天满地都是。
　　一片落叶随风而舞，风也跟着这鸣叫起来了，好像无形之手托着那片干枯的叶子，飘飘荡荡要从地上飞向天空，就为了向那只孤零零的大雁递出一份时节情书，不言之言，全都放在信封之内送出去了。
　　一阵遥远的风吹了过来，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奔波劳苦而来，带着一种微妙的苦涩，又有一种令人呼吸一滞的漂泊难定的冷空气，扑面而来，叫人忍不住立刻一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卫道出来穿得很厚，还不算冷，只是下半张脸用围巾连着耳朵一起遮住了，之前热得发红，现在又冷得皮肤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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