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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
鲜卑语的发音对汉人来讲过于困难,于是他有了一个汉人名字:明泓序。
这三个汉字是她选的,她说他的眼睛像太阳一样明亮,有时她都不敢直视他。
她不知道,他只有对她,才有这样的眼神。
盛乐的人都说,泓序王子没有野心,从来不争什么,他是盛乐王庭最安静最沉默的王子。
母亲问他,儿子,你总是不说话,你快乐吗?
我快乐的,母亲。
可是我的儿子啊,从来没有见你笑过啊。
他第一次露出发自内心的笑意,是大汗允许他带兵外出、巡视疆域的时候。
他喜欢策马狂奔、风掠过全身的感觉,但并不喜欢杀伐征战。
他想要的,只是自由。
泓序,她说,我为什么会遇见你。
含光,他吻着她,因为你需要我,就像我需要你。
他第一次抱她的时候,她哭了。
我知道你心里还有他,他说,没关系,我会等,等到你爱上我。
他带她回盛乐的王庭,母亲看着她的眼神很复杂,她私下对他说,她太美了。
娶了过于美丽的女人的男人,不会幸福,因为命运会嫉妒他。
他感谢了母亲的宽容。
大汗对于他娶了谁并不在意,只要他乖乖去晋朝为质就好。
他沉默而疯狂地爱着她,她很快有了身孕。
得知这个消息,他欣喜若狂地去看她,却意识到她似乎,并不特别高兴。
那是他第一次,对她,有一点点的失望。
但他选择了包容,毕竟,她和贺楼无伤认识了十七年,和他,还不到五个月。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仍然与她同房,终于有一天,她欲言又止地说,她害怕伤到孩子,希望他可以节制一些。
他忽然发现,其实她一直怕着他。
他说好,夜里只是抱着她,他很想要她,但他知道自己还需要一些耐心,等她生下他们的孩子,当他们的骨血真正交融在一起,她的心,会慢慢转到他身上的。
随着腹中胎儿的成长,他看到了她的变化。
她比以前更柔弱无助,更需要他了。但最重要的,她终于接受了自己有了他的孩子这件事,开始为这个孩子设想各种将来的事情,她甚至已经帮它把名字想好了。
无邪,她说,无论男孩、女孩,都叫这个名字。
他知道她打心底爱着这个孩子,因为胎儿踢她的时候,她笑了。
他紧紧地握住她的手。
一切都会好的,他坚信,只要无邪诞生。
它是他们之间的纽带,它能盖过贺楼无伤在她心中的位置。
出发的日子到了。
前往洛阳的路途十分遥远,无邪十有八九会诞生在半路上。
聘来的汉医向他担保,王妃的胎儿很结实,不会有事,一路慢行即可。
她顺从地跟他一起上路了。
他们走得很慢。每夜,他握着她的手,两人一起轻声讨论着对这个孩子未来的期许。使者已先行前往洛阳,解释王妃有孕在身,逐日王的车队会晚于预计的日期抵达。
日子来到了无邪诞生的那一天。
汉医要求他们停下来,“王妃快生了,就在这两三天。”
他们正经过一个村子,于是寻了户人家落脚,豪华的车队塞满了巷子,他们的人马占据了大半个村子。
当天夜里,车队里很多人都病了,包括伺候王妃的侍女与早就准备好的接生婆。
还好王妃没事。
她说自己从小就不怎么生病。
那户人家的女人说他们可能是水土不服,用当地的水煮了茶给他们喝,还热心地帮忙照顾王妃,又带人去附近的镇子里,请来了接生婆。
他也陪着她,但当她开始生产时,他必须离去。
一天一夜。
他有生以来头一次感到恐惧。
他害怕会失去她。
失去他们的孩子。
那伙贼匪就在这个时候光顾了村子。
他带领还能战斗的人杀了出去。
打退贼匪后,他赶回去看她,发现侍女们急成一团。
她们急急地告诉他,孩子生下来了。
“孩子呢?!”他吼。
她们哭着说,接生婆听说盗贼来了,抱着孩子从后门跑了。
王妃一眼都没看到孩子,急得昏了过去。
他正要下令去抓那个接生婆的时候,接生婆回来了,跑得气喘吁吁。
她说,她害怕贼匪杀进来,他们明显是冲着他们来的,至少,她能救这个孩子,她经常给这村里的人接生,熟悉这块地方,抱着孩子躲在附近,听说贼盗被打跑了,就赶快带着孩子回来了。
她说的,似乎也挺有道理。
他抢过孩子,是个男孩,这个刚出生的小可怜,一到他手上,立刻大哭起来。
接生婆说,“王爷,你不会抱孩子,我教你,这样抱,他就不会哭了。”
孩子的哭声让她慢慢地醒了。
“无邪……”她叫。
他马上把孩子抱给她看,脸上,是藏不住的喜悦,她也笑了,可是她看到孩子的时候——
笑容慢慢地消失了。
“怎么了?”他问。
她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屋里的其他人,他听见她说,“我不知道……但我觉得他……不是无邪……”
他也紧张起来,翻过孩子,立刻在后心看到数块青斑,他笑了,鲜卑人出生时,身上都有这样的斑,长大后会慢慢地消失。
再看看孩子和他一样微卷的胎发,一颗心彻底放了下来。
“他是我们的孩子,”他安慰她说,“孩子被抱走过,所以你会有这样的疑心。”
她慢慢地摇着头,神情越来越恐慌,“不……不是……他不是……把我的孩子还给我……”
太荒唐了,先别说这村里有没有人和她同时生孩子,就算有,还得刚好是个鲜卑人的孩子。
再说,换她的孩子干嘛,吃多了没事干吗。
接生婆哭笑不得,“王妃,我上哪儿再找个孩子啊。”
“他不是我的孩子,他不是无邪……”她哭得越来越厉害。
汉医轻声对他说,“有些女人在生了孩子后,会有一些奇异的想法和行为,而且今天这事是挺罕见的,王妃肯定受到刺激了,王爷,你要对王妃格外地好,要有耐心,慢慢地会好的。”
然而他感到自己的耐心在一寸一寸地消失。
车队重新开始行进。因此次事件,有人受了伤,也损失了大部分的财物,好在有惊无险。
只是她每天都在哭。
即使是在喂孩子的时候。
她倒是愿意喂孩子的,她说,“这个孩子也很可怜,”但喂它的时候,她会流着泪说,“不知道我的无邪在哪里……有没有人喂他……”
但那是他的孩子。
她怎么可以这样对他的孩子。
她不情不愿的模样,终于让他爆发了。
“我知道你不愿意为我生孩子!也不愿意养我的孩子!”
她恐惧地看着他,不敢发出哭声来。
看见她这副样子,他闭了嘴,转身离去。
那天夜里,他抱住她,请她原谅他,她点头,但什么也不说。
这天之后,她再也没说过这个孩子不是无邪了。
她只敢在他不在的时候,偷偷地掉眼泪。
漫长的旅途之后,他们终于抵达了洛阳。
洛阳的日子很平静。
无邪很顽皮,总是和大人对着干。大人叫他不要做什么,他一定要做,有时还会弄伤自己,她会心疼地帮他包扎。
无邪是依赖她的,总是要她抱。不分白天黑夜地霸占她。一旦把他抱走就会哭。
但他是欣慰的。
因为她终于叫孩子“无邪”了。
每次下朝后,他立刻回来看她,见她抱着无邪拍着他、唱着歌、哄他睡的模样,能感觉得到幸福。
有一天,盛乐王庭的人奉命来洛阳办事,顺道来看他,同来的人中有他的旧部属。
他们在会客的地方发现了躲起来的无邪,那名旧部属逗着孩子,随口说了一句,“这孩子哪里来的,长得有点像以前摧沙堡的少堡主,我忘了他叫什么名字——”
他刚进屋,听见这句话,脸色变了一下,然后心平气和地请人去叫王妃来招待客人。
知道那孩子是明泓序的世子时,旧部属脸色发白,再也没有说话。
去请王妃的侍女把这件事告诉了她。
她出现时,明显地惶恐不安。
客人离开后,他沉默着。
她说,“我和无伤没有——我们没有——”
看着她恐慌的眼泪,他说,“我知道。军人说话很随便,不要往心里去。”
但他很难不往心里去。
无邪是满月生的,可她是东夷太皞的后人。
传说中,神裔待在母腹中的时间会长于常人。
“……以前,摧沙堡有一个孩子,大家都说他长得像无伤,那孩子是贺楼堡主在夫人去世后带回来的,大家都不和他玩,堡主好像一直让他去帮下人干活……他性子很古怪,没怎么和我说过话,我也不觉得他和无伤长得像……”
“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他说无邪长得像无伤,不是的,我觉得无邪有点像那个孩子……他应该也死在那一次……和无伤一起……”
他忽然生起气来——
原来在她心里,还是没有把无邪当成是自己的孩子。
她意识到他的情绪,又变得畏惧起来。
她怕他。
他终于意识到,即使过了这么久,即使他们生养了一个孩子,她仍然不爱他。
她永远也不会爱他。
这天之后,他对她的感情变得十分诡异。
她如果待孩子不好,他心里不舒服,她如果待孩子好,他还是觉得不舒服。她始终背着他流泪。如果被他看见,她就说身体不舒服。偶尔有机会抱她,她表现得好像在默默忍受一样,无邪则在偏房大哭着要他的母亲。
裂痕一点一点地叠加起来,他们之间的关系越来越疏远。
他开始夜不归宿,和朋友通宵达旦地饮酒作乐。
他不缺女人,但没有入乡随俗地纳妾,也没有养外室。那样的话,她就太可怜了。
她已经很可怜了。
哪里也去不了。
谁也依靠不了。
始终活在惶恐之中。怕自己的丈夫,怕自己的儿子。怕自己哪句话没说对,怕自己哪件事没做好……
而原本,她是可以信赖他对她的爱的。
这一切,都是他年轻时过度的自信造成的。
他让她待在他安排的地方。
让他可以在夜里遥望着她。
多年来,她的模样一点也没有改变,还是当初那个他只看了一眼就几乎忘记姓名的美丽女子。
他听说神裔成年后,模样就不会变化了。
她是一尊脆弱的、美丽的神。
他只能遥望。
永远也得不到。
就这样吧。
时光荏苒。十六年一晃而过。
明泓序把全部的心血倾注在明无邪的身上,无邪很聪明,这是他至今唯一的欣慰。
也是他们之间唯一的连系。
他会对无邪说,好好照顾你的母亲,她很爱你。
她也会对无邪说,听你父亲的话,你是我们的指望。
可明无邪却觉得这两人讲的话完全是自欺欺人。
他们几乎不会在他面前交谈。
即使交谈,也全部是场面话。
太好笑了。
父母都是这么可笑的存在吗。
无所谓。
他不在乎他们之间是否有过爱情,他们在这世上最大的价值就是令他降生。
作为拓跋部逐日王与东夷神裔的后人,他为自己的出身感到骄傲。
他听从父亲的吩咐外出历练,他必须快速地成长起来,父亲承诺过,塞外有一支军队等着他去接收。
如果他可以把象征自己王子身份的戒指找回来的话。
他已来到郗王孙的门口,不快地问,“你到底有什么事?”
房内传来郗王孙懒懒的声音,“你来得太慢了,我已经就寝了,明天早点来。”
明无邪气得转身就走。
拿回身份戒指的那天。
他一定要杀了他。
郗王孙的声音又懒懒地传出来,“走了?你还真容易生气。”
“你到底想怎样?!”
“我想了想,一直在洛阳等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我们不如主动出击。”
“我们?”
门开了,郗王孙明明穿得好好的。
“嗯,你去调查他府上下人的下落,总能找到些蛛丝马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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