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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案
上朝有一点好处。
影响力扩大,做起事来,许多不必要的麻烦就少了。
之前若是查一桩旧案,明察暗访,旁敲侧击,抽丝剥茧,处处打点加上走弯路,免不了耽误许多功夫。官场上人精扎堆,阮峥上下朝,开口少,听得多。有一回碰见大理寺卿,见那人温温吞吞,谨慎老成的样子,兴许是个突破口。她请老实人喝酒,老实人下巴差点惊掉,不敢不从。
席面上推杯换盏,话绕了几个圈子,说起多年前被抄的秦家。
老实人挺得冷汗直冒,酒慢吞吞地咽,心也咕咚咕咚地沉,回去后一宿没睡枯坐到天亮,觉得自己乌纱帽不保。
三天后,秦家案的卷宗分门别类摆到了公主府书房。
阮峥两只眼睛不够用。
选了僚属其中两人,加夜班从旁协助。僚属中这两人她看着最顺眼,做事干练有条理。年长的姓王,年轻的姓苏。小苏有过目不忘之眼力,所有卷宗看过一遍,心里有了数,回禀简明扼要切中要害。
“秦书出身淮南,三十年前,举荐入朝为官,乃杨尚书得意门生,渐而高升拔擢礼部侍郎。性直,多出讽刺辛辣之谏言,朝中无友党,结怨诸多。十五年前,赴太后寿宴,作画讽刺今上,获罪入狱,满门流放岭南。景平三年秋,举家南迁渡黄河,途遇风浪,船覆,渡客大多溺亡。”
小苏叙述平静,不带有一丝感情色彩,呈上最为关键的一侧卷宗。
阮章从头翻到尾,一字不落。
夜深清寂,案上灯如红豆,十几年前的卷宗,纸张老旧泛黄,缺胳膊少腿,有霉烂虫蛀痕迹,字眼这儿晕一块那缺个洞。她掐着眉心看得头疼,官方文书用词考究,凝缩的全是精华,翻来覆去的琢磨,愣是摸不透层层杀机下蛰伏的乾坤。
听说过文字狱,有过画狱吗?
因画获罪是个什么章程?
老王一把年纪,陪着熬夜有些撑不住,浑浊的一双眼,眯了又眯,听到茶杯抬起放下的动静,复又恢复严肃表情,一针见血地说:“十五年前太后寿宴,殿下也在,只是年纪尚小,兴许不太记得了。”
阮峥揉揉额角:“有这回事吗?”
老王捋着白胡子,缓缓道:“那年今上才登基不久,关忧民生利弊,广开言路,对先帝留下来的一帮老臣格外优待。太后寿宴之日,群贤毕至。礼部侍郎秦书也在其列。宴上投壶猜谜奏雅乐,君臣和睦,谈笑往来,不拘俗礼。酒酣之时有一凑趣之人,提议抓阄填词作画,彰显我朝文官世子才情风雅。”
“嘶……”阮峥经他提醒,回顾一番,眯起眼,“好像有点印象。”
“天子称善,令内臣筹措。众人抓阄,或作诗三两句,颂盛世清平,或描丹青一幅,仙桃几枚,贺南山之寿。”
阮峥翻到最后,眼皮跳动,打断他的话:“秦书画了什么?”
老王微微一笑:“画了株树。”
“什么树?”
“一株死了的桃树,”老王提笔一挥,纸上枝杈成型。他身为当年寿宴的见证者之一,还是个人微言轻的侍书,画得栩栩如生,一比一复刻当年秦书所作,甚至更加细致。小苏在边上研磨,室内只闻落笔之声,沙沙轻响。
老王笔走蛇龙,一株盛大桃树逐渐成型。
当年寿宴盛极转衰,急转直下,令天子掀翻案几的大作,历经漫长岁月,重新在公主府书房起死回生。桃树分叉十三,花枯叶凋,长出来的桃子奇形怪状,斑斑点点,几近烂光。边上挤着只扁桃,发育不良,被虫咬得将死未死。唯有树正上方那只仙桃,长得丰硕肥美,榨干了桃树所有养分。
老王顿笔时,额角微微冒汗。
阮峥一看就明白了。
难怪大理寺卿战栗不安,给个卷宗跟要命一样。
这案子实在特殊。
放在从前值得天子一怒,文书阁堆灰十几年,如今翻出来,春秋笔法,添一添改一改,又是一把借刀杀人的绝佳利器。残杀手足一事是皇帝逆鳞,谁提谁死。秦书这个猛人,太后寿宴当面作画讽刺,连累全家老小。大理寺卿却是个老实人,以为公主想铲除异己,苦于没有趁手好刀,才翻出陈年旧案,预备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老王与小苏心思细一层,揣测公主想翻案。
“秦书膝下只有独女,南迁时也在船上,年纪很小。据说当晚有渔民捞起一个女孩……”这些日子,小苏一直在查此案,查到许多蛛丝马迹。
阮峥端起砚台,墨水随手洒在那张画上,不假思索,道:“女孩儿斯文沉默,被渔民养在身边,视若亲女。几年后,某某贵人亲信查访渔村,将此女带走,放在宫外培养,给了新身份,随采女过选阅,历经层层筛选进入未央宫……”
“殿下查证过了?”小苏意外看向她。
“没有,”阮峥望着面目全非的画作,“这么老套的路子,猜都猜到了。”
小苏想了想,忖度道:“未必就是秦姑娘。”
“是不是无所谓。”阮峥扔掉砚台,从堆积如山的卷宗里起身,袖子抹得一片黑,“我不关心她是谁锻造的刀,以后准备捅死我,还是准备捅死别的人。这件事到此为止,不准再往下查,卷宗原封不动还回去,陈年旧案应当永久封存,怎么能随便一个人想借走就借走,让大理寺卿多长点心眼,这回考验他没有通过。”
小苏与老王对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垂首道:“是。”
阮峥踱着步子出门,看外头天快亮了,她面无表情,接着道:“‘渡客大多溺亡’,怎么改成‘渡客皆溺亡’,让大理寺卿自个掂量。自我之后若有第二个人来查,预备拿此案做文章,文书阁会不会无故起火我就不能保证了。”
小苏与老王咂摸出这话的分量,没再多说什么。
“恭送殿下。”两人转了方向。
晨光熹微,浓云转淡。
公主府花开满园。
……
瑞王爷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入宫觐见,朝堂上也不见人影。皇帝偶尔听大臣吵架听得厌烦,不知怎么,望着一片混乱景象,忽然想起那位混日子的亲弟弟,扫到后头,没见着人,便问了一句,朝臣们正为齐国的事争得面红耳赤,乍一被打断,没有反应过来。
场面出现片刻寂静。
皇帝眉头皱得更厉害,看了一眼阮峥。
阮峥尽忠职守,昂着脑袋,一板一眼立在前方,对大臣吵架主要采取冷眼旁观的态度,见皇帝正瞧着自己,她便拧起眉毛,面露深沉,表示自己在思考。瑞王爷这人闲散惯了,上朝看心情,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时常不见踪影,大家都当他不存在。
皇帝也很少注意到,今天不知道怎么问起。
“思危常与你一起,你不知道他病了吗?”
“回陛下,”圣心难测,阮峥省略头脑风暴的时间,用最简单的大实话应答:“皇叔病没病儿臣不知道,儿臣只是听说,皇叔最近在忙着迁坟。”
皇帝头一回听闻此事,眼神带着疑惑:“迁坟?”
阮峥知道什么说什么:“他府中有位乔侧妃,一直心思不定,屡次出逃,想回家乡守着爹娘坟茔。皇叔一气之下,便让人把她爹娘的坟迁到长安来了。”
皇帝:“……”
瑞王爷的荒唐事,上至天子朝臣,下至平头百姓,多多少少都有耳闻。上次橘子林被烧,他差点一口气背过去的消息传到太清宫,皇帝出于人文关怀,给他送了十几车绣橘。而后案件查清是侧妃所为,皇帝便觉得,这个弟弟脑子不大好使,内宅治不平,实在是烂泥扶不上墙,还是踏踏实实当个吉祥物为好。
省得丢人显眼,败坏皇家名声。
内侍遵从上意,去王府敲打,劝谏瑞王爷多体谅陛下。
苦口婆心好一顿说,用词十分委婉,说得瑞王爷羞愧不已,还以为自己的重要性突然体现出来了。他怀着凌云壮志,第二天精神抖擞来上朝,结果发现根本没人把他当回事,好不容易碰着有共同语言的阮峥。两人位置还隔得太远,没什么交流机会。
他那廉价的羞愧心很快飞到九霄云外,故态复萌,又开始给阮氏抹黑。
阮峥能感受到皇帝此刻的无语,没再继续说下去。她转身归列,放下了自己平推的手。宽袍大袖那么重,举着怪累的。
或许是因为对照组表现太差。
阮峥准时上下朝,表面态度看起来良好。
皇帝看她的眼神也渐渐变了。
也许是因为她此番兜兜转转,再回朝堂,有了洗心革面的征兆,什么大动作幺蛾子都没搞。作风气性全盘收敛,一改从前锋芒毕露盛气凌人的阵仗,对老臣们的迂腐之谈也不曾冷嘲热讽,非常识大体讲情面,见齐国之事悬而未决,没有来一句“看来要等十万驻军饿死了大家才能达成共识”,让大家下不来台。
皇帝起初颇觉安慰,觉得女儿有所转变,是一个好征兆,但很快就发现她走入了另一个极端。
往日公主虽然言辞尖锐,却态度鲜明,想法很多时候自成一套体系,并且能拿出切合实际的解决方法,只是态度过于强横,不顾及影响,为了达成目的,甚至不惜把反对派骂得狗血淋头。朝中大多数人无法忍受。但眼下局面如此胶着,她那独断专行似乎又成了某种优点,也许能打破僵局。
大家都在猜,她的方案是偏向梁党,还是宋党。
齐国的问题非常棘手。
搁置争议一年,各方都到了崩溃边缘。十万王师至今驻扎在涿鹿,他们在等待长安班师回朝的号令。朝中的博弈却还在继续,天子难以裁度,梁宋半步不退。朝中日日唾沫横飞,所有人的耐心在耗尽。
永宁公主是最后的希望。
可令人失望的是,她迟迟不表态,也不提出意见,完全撂摊子的姿态,静静望着大家吵到天荒地老。这显然不符合皇帝让她入场的初衷。多方暗示无效后,这次散朝后皇帝从龙椅上起身,冷冷剜她一眼,拂袖而去,隐含恨铁不成钢的怒意。阮峥一看就知道大事不妙。紧接着刘公公便传话,请她与太子去南书房。
太子才准备回去跟太子妃放纸鸢,脚后跟都转了向,这一下被叫住,吓得不轻。走在后面偷偷拉阮峥的袖子,用眼神向她求救。
“阿姊,父皇这是……”
阮峥从容不迫,安慰他:“人生自古谁无死,早死晚死都得死。”
太子脸色煞白,更焦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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