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深观众

　　“啧，怎么说话呢小唐？”制片主任皱个眉训人，然后又煞有其事地介绍道，“这是咱们合作单位——盛邝传媒的小邝总，专门负责第三季后续植入项目的。”

　　“小邝总？”唐淑晨推了推帽檐，瞅着邝什酩问，“你又升官啦？”

　　“啧，你这孩子，怎么干说不听呢？”一点礼貌都没有。

　　见制片主任急了，邝什酩象征性地拦一拦，微笑着说：“没关系的，张主任，我们其实是大学同学。”

　　“嗨，你们认识啊，我还以为——”

　　手机响起，制片主任瞄了一眼来电显示，不便多说，赶紧跟邝什酩解释，“邝总，你和小唐先聊着，我这有点急事。”

　　邝什酩体恤地点点头，制片主任就急着走去外面接电话了。

　　唐淑晨看邝什酩一身正经打扮很想笑，迎着日光走近几步，“恭喜你啊，之前看你发朋友圈还是邝组长，现在都是邝总了，厉害厉害！”

　　“哪儿啊，”刚露出一抹得意，邝什酩又用谦逊掩盖住，“全靠家里叔叔们照顾。”

　　……叔叔们？

　　啊。

　　已经不是刚入行时的麻瓜了，人情世故嘛，多少懂一点了。唐淑晨恍然，难怪她觉得盛邝传媒这四个字看起来那么眼熟呢。

　　她记起来了，以前上大学的时候邝什酩给她介绍过一个兼职，资料文档里就出现过那个公司的logo，而且入学军训的时候，系里就传过邝什酩家里背景的传闻，只不过当时没人当真，原来还真是。

　　唐淑晨还在回想其他相关的传闻。

　　邝什酩站在原地不动，看着她感叹：“时间过得真快，上次咱们见面还是论文答辩那天，转眼都一年多了。”

　　唐淑晨笑笑，虽然完全想不起来答辩那天见过邝什酩，但嘴上还是附和着：“是啊，是啊。”

　　“我刚才都没认出来你，你变化还挺大的。”

　　感觉到邝什酩在打量自己，神色陌生，颇有含义，唐淑晨手臂莫名起了层鸡皮疙瘩，她自己也觉得有些奇怪，顿了顿，说：“啊，是啊，你变化也挺大的。”

　　邝什酩含蓄地笑了一下，低了低头，再抬起来，那种刚才掩饰下去的得意又浮现出来。

　　“还好吧，工作需要嘛，有时候代表公司处理一些事情，不得不留意各方面的影响。”

　　唐淑晨隔着衣服搓了搓手臂，心想，这话说的，怎么有种学生会装大人的调子？

　　唐淑晨微顿，应了一声：“哦，也是。”

　　邝什酩走近一些，单手插袋微笑着问：“听说你工作挺辛苦的？”

　　“啊，”唐淑晨点点头，“习惯了。”

　　邝什酩忽然叹声气，很自责地说：“毕业那会儿，我原本是想介绍你来我们公司的，虽然，也得跟我一样从基层干起，但至少咱们有个照应……谁让你太优秀呢，被名导工作室给抢走了。”

　　唐淑晨客气地笑笑，不知不觉地退了半步。

　　陈萧去车里换衣服的时候，就看到一个男人打扮得油头粉面，在跟唐淑晨搭话，倒不是那人样貌多突出，只是听见唐淑晨喊了一声，他才条件反射地瞄过去一眼，顺便瞥见了那个挖矿的。

　　居然比唐淑晨高了一个头。

　　这是穿了几个内增高？

　　真是阴魂不散，竟然追到了组里。

　　化妆师还在给陈萧补妆，陈萧坐在椅子里，沉下脸色，一动不动地睨着两点钟方向。

　　不远处的邝什酩正在跟唐淑晨高谈阔论。

　　对于邝什酩的改变，唐淑晨很不适应，好好一个热心朴素小青年，怎么变得这么局气？

　　好歹也曾是半个衣食父母来的，毕业之后再见，本不想表现得太生疏，可邝什酩说话实在是……令人听了浑身说不上来的难受。

　　唐淑晨也不打算委屈自己，看眼手机，刚要打断他，肩膀就没预兆地被邝什酩拍了一下。

　　“真是好久没见了，晚上聚聚，”邝什酩脸上带着笑意问她，“你几点下班？我叫司机来接你。”

　　哇，不仅学会动手了，一句话出来，槽点俱全，不过一年而已，邝什酩是怎么做到的？

　　唐淑晨往后挪几步，拉开一些距离，“下次吧，组里收工挺晚的。”

　　邝什酩却说：“没关系，我来这边出差不多，机会难得，晚些也可以。”

　　“可能不太方便，”唐淑晨干脆把话说得直接一点，但语气还是客气的，“收工回去导演组还要开会，还有其他准备工作要做，处理完已经很晚了，实在没什么空闲，还是下次再聚吧，会有机会的。”

　　“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邝什酩忽然伸手拉着唐淑晨，“你要实在为难，等会张主任回来，我跟他说一声。”

　　邝什酩看着唐淑晨略有含义地笑了一下，又说：“毕竟，我好歹也是个不大不小的合作方项目负责人，这点面子还是有的。”

　　唐淑晨收回袖管，下意识地再次拉开与邝什酩的距离。

　　她又打量他一次，感觉这人变得真不是一星半点，和上学时候那个朴素羞涩的男生完全不同了。

　　不知道是工作后的班儿感重了，还是步入社会后被什么浸染熏蒸的，除了说话带着某种腔调之外，整个人更多了种不同以往的迫人气焰。

　　虽然邝什酩刻意掩饰了部分，但显露出来的，也未必不是他另一种刻意的结果。

　　反感的情绪，才一会儿就冒出来好多次，唐淑晨抿一下嘴，说：“邝总，休息时间差不多了，我得回去干活了。”

　　“你都叫我邝总了，我可就当你答应喽。”

　　邝什酩毫不客气，一把拉住唐淑晨，吃准她不会生硬拒绝，言语间明显地有意施压。

　　……

　　不远处，休息帐篷里。

　　陈萧霍地站起来。

　　胆敢对唐淑晨动手动脚？

　　本来是怕她又嫌自己暴躁，所以才在休息区装深沉忍了半天，让她自己解决，哪知道这个挖矿的如今变得这么猥琐！

　　陈萧撸起袖子，正要展开行动，面前忽地匆匆闪过一个人影。

　　高大精壮的肩背，一侧手臂青筋暴起，拎着把折叠凳子，正朝斜对面走了过去。

　　“唐淑晨。”

　　一个低沉有力的男声在身后响起，唐淑晨循声回头，视线对上来人。

　　正是演女主方京梦表弟的男六——王众。

　　“怎么了？”

　　听王众语气略凶，唐淑晨一时顾不上被邝什酩拉着，赶紧问他情况。

　　“导演叫你，”王众把折叠凳子塞给她，“快送过去，晚了又骂人了。”

　　“啊？”

　　唐淑晨不清楚状况，眯着眼睛一脸疑惑，吴导确实经常使唤她，但都是在文书工作或者跟各部门来回沟通上，从来没让她送过什么凳子啊。

　　“你们导演脾气还挺大，”邝什酩又自以为是地插话，“是不是我耽误你时间了？淑晨，我跟你去说一下吧。”说着，另一只手就要揽上她肩膀。

　　王众板着脸扫一眼邝什酩，盯着邝什酩拉着唐淑晨衣袖的手，毫不客气上前一扯。

　　邝什酩嘴角一抽，倒吸口气，整个手臂瘫软松掉。

　　王众立时跨一步，横在邝什酩和唐淑晨之间，高个儿宽背将矮自己一头的邝什酩挡个严实。

　　邝什酩一边甩着手，一边受了天大屈辱似地大吼：“你谁啊，干嘛的？”

　　王众压根没理邝什酩，朝唐淑晨一扬下巴，“快去。”

　　唐淑晨抬头看王众，他眼神锋利，不藏锋芒，跟她微微点头。

　　她又看他一眼，也点点头，拎着折叠凳子转身走了。

　　邝什酩还想跟过去，被王众左晃右晃，故意挡着前路，只好喊：“淑晨，我晚上打给你。”

　　走远的唐淑晨，回头朝这儿瞥了一眼，转身拐进导演组办公区。

　　王众这才动动脖子，伸个懒腰，对着头顶大太阳眯了眯眼，懒洋洋地拖着脚步晃悠回休息区，根本当身后对自己颐指气使的邝什酩是空气，连个眼神都懒得瞟过去。

　　陈萧站在阴凉里目睹全程，等王众回到座位上翻剧本，又好奇地多看了他几眼。

　　……

　　晚上。

　　邝什酩电话打来的时候，唐淑晨正在酒店大堂搬一箱汽水。她掏出裤袋里的手机，看一眼，划了红色按钮，将联系人加入了黑名单。

　　从前台拿了一摞打印好的文件，码在汽水箱上，然后弯腰一起搬起来，进了电梯。

　　电梯门刚要关上，一群穿着破烂戏服的人挤了进来，把唐淑晨逼到了角落。

　　到二楼，电梯门打开，唐淑晨一路“借过”，从人群缝隙里挤了出来，搬着一摞东西往会议室走。

　　走廊里，迎面出来一群人，因为灯光较暗，看得并不真切。

　　等走近了，看清彼此，叽叽喳喳响起打招呼的声音，都是组里演员，去外面遛弯回来。

　　“妹姐，吃水果不？”

　　“妹姐，喝奶茶吗？”

　　“妹姐，去我房间聊天吧，我买的泡脚桶到了，一起试试啊。”

　　女孩们的邀约令唐淑晨应接不暇，又有人起头八卦问道：“妹姐，今天下午跟你在小广场聊天的帅哥是谁啊？”

　　“什么帅哥？我没瞧见啊。”

　　“非让你看见干嘛，跟你又没关系。”

　　“跟我没关系，看看还不行嘛，长什么样的？”

　　“快说，别卖关子。”

　　“有陈哥帅吗？”

　　“不能够吧？”

　　“嗯……商务精英范儿，看着挺有钱的。”

　　不是什么好事儿，多说无益，唐淑晨保持微笑没说话，听着她们你一言我一语。没几句，又转移了新话题，女孩子们凑到一起就是这样，说来说去跑题才是主题，天南海北硬是拉着唐淑晨又聊了一会儿，声音不免吵闹了些。

　　附近房间有人开门出来。

　　白T短裤，一回身，对上一双眼神锋利的浓眉大眼，刚巧是王众。

　　王众也看到了唐淑晨，瞄她一眼，转身走了。

　　女孩们继续叽叽喳喳，“妹姐”“妹姐”的说个不停。

　　“妹姐，你拿的什么啊？”

　　这时，才有人注意到唐淑晨手上的东西。

　　“开会用的。”唐淑晨说。

　　“啊，又开会，那你不去我房间玩啦？”

　　唐淑晨笑着点头，“嗯，我得过去了，会议室还没收拾呢。”

　　“好吧，妹姐拜拜。”

　　一群人呼啦着拥向走廊里面，唐淑晨自己往反方向走，过了一个转角，身后传来脚步声。

　　她回头看了一眼，白T短裤跟上来，一把搬过她手臂上的东西。

　　“去会议室？”王众问她。

　　唐淑晨愣了一下，应道：“啊，是。”

　　两人并肩走着。

　　唐淑晨侧头看了王众两次，琢磨一会儿，问道:“你怎么不跟着他们喊‘妹姐’？”

　　“你不像姐。”

　　说完，过了几秒，王众侧头看她表情，又问：“你喜欢别人喊你姐？”

　　唐淑晨无所谓地耸耸肩，“叫什么都行，就一称呼呗。”

　　走了两步，唐淑晨忽然想起来什么，又说：“对了，下午……谢谢你。”

　　她拎着凳子在导演组办公区问了吴导，才知道王众是专门替她解围的。

　　“小事。”

　　王众搬着那点东西，举重若轻，脚步也轻。

　　他转头看了看唐淑晨，说：“那个男的，你认识？”

　　“嗯，大学同学。”

　　“是你前男友？”

　　……问得怪直接的。

　　“哈哈哈，”唐淑晨突然笑出声，“不是，就普通同学，以前帮着拍过作业什么的。”

　　王众垂眼看她笑脸。

　　不多见。

　　至少他看见的不多。

　　于是，不自觉地也抬了抬嘴角，没再多问。

　　又绕过一个转角，前面就是会议室了。

　　唐淑晨快走几步，先过去推开门，等王众走进来，她挪开桌角上的烟灰缸，说：“搁这儿吧。”

　　放下东西，王众四下扫一眼，室内空无一人，空气很闷，他随手按了墙上的空调开关。

　　唐淑晨把东西往桌子里面推了推，挪开墙边白板，走到墙角打开小冰箱，拿了一罐冷藏汽水扔给他。

　　“谢谢你啊，辛苦了。”

　　王众稳稳接住，打开喝了一口，才回她：“没事。”

　　唐淑晨把纸箱里的汽水一个个放进冰箱里，继续埋头桌前规整完文件，再一抬头，发现王众还站在那里。

　　他没走，也没说话，只是盯着她脸看。

　　“怎么了？”唐淑晨不明所以。

　　王众走过来，正对着她，又看了两眼。

　　他才开口：“你去隔壁组赚外快了？”

　　唐淑晨轻蹙峨眉，无奈地白了王众一眼。

　　隔壁组是拍抗日神剧的。

　　最近一周，全组天天跑到郊外山头上炸鬼子，基地景区里时不时就能听见轰轰的爆炸声，等到了晚上收工，经常能在酒店大厅遇见一群满脸抹黢黑的演员在前台取快递。

　　王众这是在拐着弯地说她脸黑。

　　真是的。

　　唐淑晨拿出手机照了照，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蹭了一抹黑灰。她拿袖子擦了擦，想起来了，可能是刚才坐电梯的时候，被隔壁组那拨人的抗战戏服给蹭到了。

　　王众看她毫不讲究地擦完脸，轻轻笑了一下，说：“原来是真的？”

　　“什么真的，不过是蹭了点灰。”

　　见唐淑晨据理力争，王众又笑。

　　“不是说你赚外快。”他抬起手，点了点自己眼尾的位置，说，“痣。”

　　唐淑晨这才反应过来。

　　王众又说：“看剧的时候，还以为是你为了塑造人物刻意画的。”

　　怎么还有人研究这个？

　　唐淑晨心想，她不是人人喊打的配角么？

　　唐淑晨抖抖袖子，说：“当时拍的时候挺赶的，我也是被赶鸭子上架了，没考虑过什么人物设计。”

　　“演得很好，我看了好几遍。”王众一板一眼地说。

　　唐淑晨看他，笑了笑，“这种场面话，就省了吧”。

　　王众没笑，仍是一板一眼。“我说的实话，我也不是个会搞场面的人。”

　　他表情有些严肃了。

　　唐淑晨微微点头，“抱歉，我唐突了。”

　　王众忽尔一乐，“那倒不至于。”

　　桌上手机响了几声，唐淑晨拿起来，是工作群信息。

　　“时间不早了，我这还有活要干，你看……”她抬头瞅他。

　　王众领会意思，“行，我先走了。”

　　他两步迈出会议室，关上大门。

　　唐淑晨松一口气，开始处理桌上一摊表格，拉出把椅子，正要坐下，门又开了。

　　王众走进来，握着手机，对上她眼眸。

　　“唐淑晨，能跟你加个微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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