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途奈何

　　驰骋于天际的重离在众人眼中只剩一道闪电般的黑雾，傅云疏紧随其后，众人却讶然发现，两人几乎并驾齐驱，但他无法追上重离的速度。

　　白昼晴空骤然墨染，无数黑影紧随其后，如黑云压城，近乎让人窒息，所及之处草木尽枯，人仰马翻。

　　“这是什么东西啊！”

　　诸如此类的呐喊不绝于耳，充斥着绝望和不解。他们的首尊睥睨天下数千年，更是以一己之力终结魔族祸乱，而今似乎却对不知何处冒出来的鬼王束手无策。

　　傅云疏穿梭在暗夜里，试图追上那道虚幻的黑影。重离全身黑雾蒸腾，似狂燃的熊熊大火。他转过头，对着身后的傅云疏勾唇一笑。

　　这个笑是什么意思，傅云疏并不理解。直到现在，他都看不透重离为何要大开杀戒。他曾经以为的那个天真活泼的人，怎会一夕之间变成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或许是因为鬼煞之力的侵袭，或许是因为重离日渐加深的恨意。傅云疏倾尽毕生力气维护的仙界安稳，却不想有朝一日，会以这样讽刺的方式毁在自己的手里。

　　他没有选择了，这世上没有比他更了解重离力量的人了，如果重离不肯停手，仙界三天，很快就会覆灭在他手里。

　　重离轻盈跃上星月天的纤云，翻手之间，大片大片琼楼玉宇相继倒塌。卷起的狂风向溯月的中心奔袭而去，那里是屹立千年的神圣宫殿，碧华殿。

　　碧华殿，仙界权势的中心，掌控天下的见证。

　　而此刻，殿中垂柳拔根而起，檐上琉璃瓦掀翻破碎，溢出的烟尘几乎笼罩了整个城。存活的人眼中已经看不到任何东西，只有呼啸而过的漆黑。

　　恐慌，似瘟疫蔓延。曾经衣冠楚楚，优雅圣洁的仙族人群，变成了仓皇逃窜的蝼蚁。

　　“一朝跌落神坛成为丧家之犬的感觉，应当很不好受吧。”重离似在欣赏一幅画卷一般，摸着下巴说道。

　　“够了。”傅云疏失望道。

　　重离转身向声音传来的地方望去，却发现他不见了。忽然，震耳欲聋的建筑摧毁声消失，风声随之骤停，无声的静谧在万物残骸中弥漫开来。

　　正当所有人惊慌失措不知什么情况时，一道洗澈苍穹的银光刺破黑暗而出，逐渐融汇成一把剑的形状。傅云疏从光中走了出来，执剑，落在了重离面前。

　　重离望向他手中熠熠生辉的剑，剑身有四个刻字若隐若现，“封魂诛仙”。

　　传说仙界首尊有一把从不面世的宝剑，为自身龙骨所铸，得神之祈佑庇护，可斩万物，清天下。

　　世间生灵，绝无在此剑下存活的可能，且一旦刺中，万世不得超生。千年之前，魔尊寒笙便是死于封仙剑下，身躯顷刻间化为烟尘，魔界随之失落崩塌。

　　“封仙剑。”重离喃喃道。

　　傅云疏的表情已灰暗不清，但执剑的手却死死握紧，依稀可见手背上发白的骨节和暴起的青筋。

　　“我何德何能，劳动你请出这把神剑来对付我。”重离若无其事地笑了笑。

　　“停手。”傅云疏沉声道。

　　“不可能。”重离回敬道，“难道我现在停了，你就会放过我么？”

　　“至少我会保住你的命。”傅云疏道，“相信我。”

　　“信你？我走到今天，难道不因为是当初太过信你？”重离嗤笑道，“想让我放手，绝无可能。”

　　傅云疏眼眶微红，一字一句道：“你在逼我，是不是？”

　　重离不答，低下头轻轻笑了起来，半晌才道：“云疏，从前你不是这样的。你说话做事，果决到底，从未像现在一般优柔寡断。”

　　“因为是你！”

　　傅云疏的声音近乎嘶哑，让重离怔忡了片刻，复笑道：“是我又怎么样，一切都来不及了。你若多犹豫一刻，你的子民就会多死一些。”

　　重离没有夸大其词，星月天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坍塌，从无相海浮星阶爬上来的妖怪已经遍地都是，蚕食着早已支离破碎的尸身。

　　“你不会放弃他们的，是吧。”重离的笑容十分模糊。

　　话音刚落，一道明光自眼前乍起。重离躲闪慢了一些，封仙剑的剑气划过重离的脸颊，裂开了一道深邃的伤口。

　　好快的剑。

　　重离摸了摸脸，摸到了一手粘腻的血。被封仙剑所破的伤口无法愈合，血止不住往脖颈里流。他索性不再去管脸上的伤，向后一越，躲开了冲着他胸前划来的剑锋。

　　傅云疏脸色煞白，尤甚他手中闪烁着凄冷银光的长剑。他沉默着刺向重离，没有任何犹豫的出剑，剑身似化作了一条强劲的游龙，流转着将人一击毙命的刚厉。

　　重离一直挂在脸上的笑意被剑气冲散，“砰”的一声，自他背后升起的巨大黑色镰刀和封仙剑撞在一起，爆裂的狂风惊彻天地，乱七八糟的物什被卷上天。岿然不动的，唯有天幕下的两个一明一暗的身影。

　　傅云疏终是起了杀意，重离感觉得到，他终于是被逼到了绝境，在天下人面前，他还是要做他的仙界首尊。

　　这一剑没能伤到重离分毫，更是惊世骇俗。这些年来能和傅云疏交手的人都没出现过，更不要提在封仙剑下还有一战之力的人，竟然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傅云疏自把剑指向重离后，就再未开口说半个字。他衣袂银发飘然舞起，沉默着，一剑又一剑，毫不保留地刺向重离的胸膛。

　　重离虽未被剑直接刺中，剑气却早已穿透衣裳伤及肺腑。几招下来，他倒退几步，捂着刺痛不止的胸膛，弯腰吐了两口血出来。

　　脸颊上的伤口仍在流血，身上的红衣已然变成了一件名副其实的血衣。他不得不承认，他的确天资欠缺，到现在也仍做不到青出于蓝，傅云疏想杀他，他是没有办法活下去的。

　　毕竟，这条命就是他给的。想被收回去，也理所当然。

　　但就这么认输，也是不可能的。傅云疏从未教导过他知难而退。

　　“如果只是这样，你是救不了你的子民的。”重离咳了两声，抬起袖子把唇角残血擦干净，“你瞧，碧华殿要没了。”

　　傅云疏瞥向云层下的宫宇，门楣已然破碎，无边无际的黑暗从四周涌来，把碧华殿层层围堵起来。殿中，还有瑟瑟发抖的人，仙法无法击溃恶鬼的侵袭，每一次反抗，只能让人更加无助和绝望。

　　溯月一旦陷落，碧华殿一旦陷落，仙界可以说是败得一塌糊涂，必是永生永世都要钉在耻辱柱上的奇耻大辱。

　　重离已经不再掩藏自己的目的，他就是在逼傅云疏。

　　“阿离。”傅云疏收回封仙剑，站在云头上唤了一声。

　　重离看着他：“怎么？”

　　傅云疏想问他，但凡你我多了解对方一点，会不会就没有今天。

　　我不解你的脾性和心绪，你不知我的感情和为难。

　　你我都是同样身不由己的人。

　　可是这话如今再问已经毫无意义。

　　傅云疏终是没有问出口，身影遁入了封仙剑凝聚的明光中。少顷，明光暴涨，剑身逐渐变成半空中一个巨大的虚影。虚影边，无数细小的剑影浮现出来，几乎遮天蔽日到没有任何缝隙。

　　一声自浓云密雾中传来的龙吟后，漫天剑影飞落如星矢，梨花暴雨一般，疯狂砸下，瞬间将覆盖了整个溯月的鬼影刺得分崩离析，哀嚎和痛苦的尖叫响彻一片，很快，溯月的黑暗被数不尽的剑影刺穿了一个透光的洞。

　　“封仙剑阵…么。”

　　重离仰望着天际，手中升起两团黑火，凝聚成屏，将向他飞来的剑影统统吸了进去。傅云疏的身影重新出现在天幕下，集周天剑气，化作一道完整的光耀夺目的剑，冲着重离面前的黑雾屏障刺了过来。

　　封仙剑阵无坚不摧，却是以燃烧自己性命为代价，转化为逆天剑力。傅云疏此举已经无比明了，他即使是要损毁自己的修为身躯，也要诛灭重离。

　　他终是做出了选择。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重离会倾力反抗之时，他却突然放下了手，就在封仙剑触碰到屏障的刹那间，黑雾瞬间消散。他对着傅云疏，再度提起了嘴角。

　　“后会无期了，云疏。”重离轻语道。

　　本是极轻极淡的一句话，却准确无误地落在了傅云疏的耳中。他猛然惊醒，可手中的剑却已无法收回，他眼睁睁地看着剑尖没入了重离的胸膛。

　　一剑穿心。

　　“阿离！”他的吼声近乎破碎。

　　重离身子一凝，低头看了一眼胸口被刺出的孔洞。没有预想中的疼，甚至也没有见血，只是突然间感觉好似阴天许久后，天突然放晴，太阳从乌云后露出一角，暖洋洋的光洒在身上，让人困倦得有些想睡觉。

　　耳边好像有很多人喊叫的声音，应该是仙界的幸存者在欢呼。

　　有点吵闹，不过也没什么，毕竟自己死了，对他们来说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

　　视线开始模糊了，但好像还能看到有颗晶亮的东西，从面前这个人的眼眶中滑了出来。

　　傅云疏，是掉眼泪了吗？

　　“为什么，为什么！”他在质问。

　　重离对自己的计划还是很满意的，这是他第一次算计到傅云疏这么精明的人。傅云疏既然如此纠结于要不要对自己动手，那不如推波助澜一把，或许他便会给出答案了。

　　于是，他真的杀了自己。

　　毫不意外，傅云疏会选择自己的天下。

　　失望吗，有一些。

　　傅云疏并不了解自己，他大概觉得重离杀了那么多人，死，是应该的。

　　但他迟早会发现，那些所谓死去的人，重离都没有伤及他们的元神。过几年，炼就一副肉身，便还能再活过来。比起那些跑到鬼界断人轮回之路的仙族，重离觉得自己已经仁至义尽了。

　　当然，这不包括被妖怪给咬了的倒霉蛋们，那毕竟是仙界和妖界的宿怨，跟重离没什么关系。

　　“这条命是你给的，如今还你。从此你我两清，互不相欠。”重离说。

　　他承认，自己是被傅云疏造出来的，这点他一直很介意。

　　不论再怎么说“我命由我不由他人”，这点终究改变不了，就好像，一直被一条无形的锁链束缚着一样。

　　如今，死在傅云疏手里，算是卸下最后的枷锁，从此自由自在了。

　　穿心而过的剑轰然断裂，重离抓住了傅云疏的衣角，闭上眼睛，就好像年幼时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的样子。

　　那也是重离无比怀念的，他们最美好的年华。

　　天亮了，喧嚣的声音渐渐沉淀下来。

　　角落残存的鲜花，柳梢重绽的嫩绿。

　　那是千帆过后的寂寥，也是万木逢春的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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