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干行

　　“不愿意。”
　　生硬的，掷地有声的，苏辰夜从唇齿间挤出这三个字来。
　　“小夜的脾气，还是一点都没变啊。”
　　苏辰夜翻脸，原本是想把话挑明了说，不想再去纠缠那些已经湮没的过往，孰料换来的，并非男人的怒气。
　　斜斜的桃花眼里流溢出一丝令人的难解的光芒，像是愠怒，又似乎痛苦，但也不过是流星般的倏忽即逝。最后呈现在脸孔上的，依旧还是那副不温不火的饱含柔情的表情。
　　说话的语气，毋庸说亦是苏辰夜所厌恶的宠溺与亲昵，还有几分淡淡的感慨。
　　“苏致禾苏大教主，你今天来，不会是单单来找我叙旧的吧？”
　　不想再虚与委蛇下去，直接拉下脸来，苏辰夜斜睨着一旁的入侵者，毫不客气的堵了一句。
　　不过在连名带姓的叫出“苏致禾”这三个字的时候，苏辰夜的内心里却也不由自主的划过一抹辛酸——曾经何时，小时候那么亲近的大师兄，现在在自己的脑海之中，只剩下了这个近乎陌生的名字？
　　这到底是从哪一个自己所不知道或者不曾意识到的时刻，开始的呢？
　　只是酸楚又如何？勉强压下刚刚泛上的不舒服的感觉，不待苏致禾开口，苏辰夜随即又接上一句。
　　“若是叙旧那就请回吧，前尘往事，我不想再提。”
　　“小夜你说的倒是轻松啊，一句不想再提，你以为往日的种种就能一笔勾销吗？你想的倒是轻松呢。”
　　原本就是个不容忤逆的男人啊，只是因为面前的人是苏辰夜，这才一忍再忍。不过这并不代表，他就会一直好脾气的忍下去。
　　嘴角勾起一丝残酷的笑意，波光潋滟的桃花眼里也是于瞬间迸射出比之冬夜的寒星还要凛冽的锐光，一字一句的，苏致禾盯住了苏辰夜的眼睛，发问出声。
　　他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一个被苏辰夜的舅舅苏烟景捡回烟霞谷的孤儿。许多年后，童年的记忆已然斑驳成了一副模糊不清的图画，但自己却依然记得清，记得清自己第一天进到烟霞谷里的情形。
　　只因为就在那一天，他遇见了在他整个全半生的生命里，最重要的那个人。
　　他记得那是五月，天空很高很蓝，蓝的像是他在绸缎庄门口看到的那匹，最上好最上好的绸缎，仿佛伸手摸上去，就能感受到那种采采的流水般幼滑温润的质感。太阳也是很晒很晒，晒得即便自己跟师父一同坐在马车里，也还是出了一身腻腻的汗。
　　新买的衣裳被浆洗过，硬硬的，穿着有点不舒服，然而被汗水一洇软趴趴的贴在皮肉上，却比之刚才更不舒服了千万倍。
　　然而跳下马车的一煞那间，什么不舒服什么干渴的感觉，全都一扫而空，被抛到了脑后。
　　是啊，色彩斑斓的奇珍异卉于眨眼间早已经热烈的铺满了他的整个视野，让他不由自主的惊叹，人世间还有这么美好的地方，而各种酝酿发酵在空气中的馥郁的香气，亦一股脑儿的向着自己的鼻头袭来。
　　几乎像是他在青楼门口看见的花枝招展的姑娘，热情到让人难以招架。
　　颜色，气味，交织成一张密密实实的网，丝丝缕缕的充塞了自己的每一个毛孔每一根血管，让自己目眩神迷，更让自己头昏脑胀。
　　“阿嚏”，袭人的花香里，一个喷嚏却是突兀的打了出来，而且想必自己打喷嚏的时候，样子一定很难看，因为旁边一道脆生生的小姑娘的嘲笑声已然传了过来。
　　“夜哥哥，你看那个孩子好脏哦。”
　　受到这样的侮辱和轻慢，是个男子汉的话就应该打回去。下意识的捏紧了拳头充满愤怒的望向声音的来源，出其不意间，却是撞进了那双自己永世都难以忘怀的眼睛里。
　　乌溜溜的，像是夏夜的天空中不停闪动的星子，些许慧黠，些许顽皮，却是让人一望见就忍不住的被勾起怜惜的感情。
　　却又仿佛挂在绿油油的叶片间的葡萄，饱满而莹润，那种成熟的葡萄所特有的甜丝丝的味道，转瞬间便随着视线的交汇，悄然的钻进了心底。
　　捏紧的拳头不知何时已经松开了，瞳孔也是不自知的放大，散射，铺天盖地的，那一瞬间，天地之间，除了那双亮晶晶的眼睛，自己再也看不到任何一线光明。
　　于是从此以后，为了追逐这一线光明，他跋山涉水历尽辛苦，他机关算尽步步为营，只待师父一过世，便再也按耐不住那种渴望的心情，便急匆匆的将一切都袒露了出来。
　　但袒露心迹的结果，换来的却是冷淡和疏离。
　　他不甘心，他不相信，但感情就像是抓在指间的沙粒，抓的越紧，流逝的，也就越多。
　　到最后，甚而无迹可寻，销声匿迹。
　　不信，心慌，愤怒，无力，三年的时间，他一边默默地忍受着空虚的啃噬，一边撒下了天罗地网到处的寻找，可是他没想到，最后得到这个人的消息的时候，竟然也是他联合了叶碧心那些人，准备和他反目为仇的时刻。
　　这个人，到底有没有一点心肝？
　　“大师兄，现在再来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呢？”
　　桃花眼里于一霎那间所流泻出来的寒意，纵使已经分别了这么久，可是苏辰夜还是清楚地预计到，这是面前的男人即将暴怒的前兆。
　　从小到大，男人在自己的面前总是温柔的微笑着的，像个哥哥那样的充满了温情，然而后来发生的一切却颠覆了男人过往给自己留下的所有印象——
　　生气的时候，他会气到连眼白都充满了红血丝，不管时间场合，抓起了手头的东西就往地上掼，像只下一秒就会扑上来把猎物撕个粉碎的野兽般；
　　喝醉酒的时候，则会像个闺中的女子那般，拉着自己的手不肯放开，一脸失落，喋喋不休…
　　正是这无数的遗落在未知的时光里的碎片，让自己没办法适应，没办法习惯，所以才…
　　思绪一触及被锁上的心门后面的那些记忆，不自知的，一抹黯然便已经悄悄的爬上了苏辰夜的眉间。
　　大理石般僵硬而冰冷的脸上逐渐的恢复了几丝鲜红的色泽，但嘴角，却是绷得更紧了。
　　“不瞒大师兄说，我现在已经有心上人了，请你不要在纠缠这件事了，好吗？”
　　语调是极轻快的，但只有苏辰夜自己知道，那字字句句，吐出来的那一刻有多么艰难。
　　水盈盈的桃花眼一霎间充血，凸出，脸上健康而莹润的细白也是倏尔就蒙上了一层死灰，像是心口冷不丁的被人插进了一把致命的尖刀而濒临死亡那般，红艳如朱的嘴唇也是发了疟疾似也的抽动个不停，即便嘴唇的主人注意到了，也努力地在克制那种显得神经质的抽搐，可还是没能止住。
　　在脑子里想过千百回见面的情形，想过怎样捉住面前的这个人，一偿自己这三年来的相思熬煎，反复辗转，可是没想到小师弟首先告诉自己的，居然是这么一句。
　　仰头望着天空翻滚的潮头般的朵朵白云，一阵尖利而洪亮的大笑猝然间从苏致禾喉咙里爆发出来。
　　笑道歇斯底里，笑到即使呛咳出声，也还是继续的笑，不知道为什么，他就只觉得这一切都太讽刺太讽刺了，真的很好笑！
　　到底是自己的真心太廉价，还是面前这个人的心，根本就没有自己想的那样珍贵？！
　　他辛辛苦苦守护等候了整个前半生的东西，面前的人居然就这样轻易的给了别人？
　　贼老天啊，你不是总教导我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吗，难道我还不够精诚？
　　你看看我这么精诚，最后换来的，是什么啊！
　　一直笑一直笑，笑到脸上和眼角都布满了红晕，直如喝醉了一半，笑到猩红的眼球里，都充满了泪水。
　　“大师兄，事已至此，我是绝不会再烟霞谷的，更不会再听凭任何人的摆布，还请大师兄成全。”
　　盯着苏致禾扭曲到骇人的脸孔，苏辰夜内心里一时间也是百味杂陈，辛酸茫然有之，心惊肉跳亦有之。然熟知男人那个极端的、容易钻死角的性格，所以那些该当挑明的话，苏辰夜还是一一的都讲了出来。
　　带着破釜沉舟的坚决。
　　“你妄想。”
　　笑声嘎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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