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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回 义师徒传薪来世业 情儿女谈月观音山
观音山其一
兰桡轧轧出梁津,波荡湘文取次匀。鸾扇摇凉闲晓月,在船花影簌成尘。
观音山其二
细浪煖侵沙鸟翼,汀菰绿碍野云归。残阳一倾江湖里,满舸漂花唱落晖。
第二日,飞琼绝早起来,换了女妆,打扮起来。来时不敢张扬,只带了一套事件;又在蒲寿庚、朱张处见多了世面,却渐渐不在意首饰价贵贱,只顾点缀出趣味来。当时绾成飞仙髻,插一根银掩根凤钗,戴上云月,点了面花;取了一个联珠镯,却嫌样式笨拙,又搁下了,另取了一套绞丝银钏来带上。
待他梳妆毕,宋复已等了半?。飞琼见他穿着布衣、系了绒绦,啐道:“穿得真便宜。不像赏月,倒似要做工去。”宋复笑道:“你这首饰式样却新奇。这边不多见,提防被人顺去了。”飞琼笑道:“我倒不信。现下宫里就时兴这式样。人常说‘宫中好高髻,四方高一尺;宫中好广眉,四方且半额。’早该是寻常的物件了。”
于是背了一柄琴,挂上剑,戴上素帨。二人说笑着出来,租过船,且沿水道赏风景。街上游人甚众,都来买饼食、香药等节礼。地上水中,轿船如织,波流里隐隐荡来丝竹声声。亦有街上嘈笛翻腔,戏鼓如雷,知道是唱作杂剧。飞琼闲看着,笑问宋复:“你每南人只听南戏罢。这杂剧粗疏,想来你每恶其惫赖,不爱听罢?”
宋复点头笑道:“南人多不喜听,大约是些回回在听。那一座是八角楼,是位一回回商人建的。他每最善沽鬻射利,集居在此,这边也仰他每见些西域物什。”笑起来道:“我倒忘了,你该比我更知。你的对家,北朝中阿合马便是回回,桑王再世也不遑多让。”
飞琼嗐声道:“阿合马一匹夫耳,他那党人里大都是汉人,何消说他。倒是回回风俗异于中国,颇有佳异处。你只见他赚利,却不知他每信奉虔诚。我廉夫子也是回回呢,不过他不算是达识蛮。我且告诉你别的:回回中有许多老人,立誓救济众人者,待舍身时,饮食就只吃蜜。不过数日,便溺皆蜜而亡。家人亦不埋葬,只备棺一口盛尸,以蜜浸之,可封存数年。世人有异症怪疾,启开吃一剂便痊可——西域称作‘木乃伊’。”
宋复点头道:“人而非人,可以通神矣。”飞琼冷不丁想起日前琼花观一事,心中如结。故不肯再做姑妄之言,只听宋复为他讲扬州掌故:“这边是天宁寺,传为谢安石故居。中有青龙泉,逢无雨时,可往石刻井栏上求雨。”
飞琼笑道:“你每风俗有趣。我每北边,‘久旱不雨则焚巫。’”语毕心中复惊:总觉是日言语蹊跷。今日团圆佳节,何得尽作鬼神之语耶?方要岔开话,忽听桥上妇女小儿啼哭之声,哀哀不绝。
飞琼本有些心事,一时被那哭声哭得满心发颤;叫船娘且停船。系缆登岸,忙上桥看时,却见一妇人坐地,抱着婴儿啼哭。飞琼看那小儿紧阖双目、紧咬牙关,啼哭更响了;因上前万福道:“大嫂休哭。敢是小郎君身子不爽快么?”
那妇人惊起。看看飞琼妆扮不俗,因福身泣道:“娘娘见不差!妾身所有这一个小儿,忽的发病高烧了三日。太医开药吃过都不见好,都说是不好了,叫妾身桥前且叫一回魂试罢。妾身主见不明,只有啼哭。”
飞琼道:“妹子倒学过几日医;因缘际会至此,我看一回罢。”那妇人大喜道:“娘娘若能医得小儿好,便是再世父母;妾身日日供娘娘的长生禄位。”说着便拜;飞琼忙拉起来。
那小儿本烧得啼哭;听见说话,睁眼看见飞琼,却不哭了。漆黑一双眼骨碌碌转起来,将软拳儿舒开,向飞琼伸过来;掌心到掌腕间,恰有铜钱大小一枚殷红胎记。飞琼看得痴了。抱过孩子细看了一晌,生得玉雪团般可爱;虽则身烫,又实无风热征象。问过生辰,却是去年十月生男,将满一周。
飞琼久久不语。因问:“大嫂家里是做铜镜生意的?”那妇人一怔,忙道:“拙夫正是磨镜行。”飞琼道:“惭愧!大嫂身边带得镜子出来不曾?”那妇人道:“带的有,带的有!”自怀中取出一面百炼镜来,道:“这是唐时古董。拙夫有日得此赠与妾身,一直带在身边。”飞琼道:“说不得,大嫂舍却了罢。”妇人不解。
飞琼道:“小儿家魂魄未定,不合多见古镜,最易沾惹内中气息,有甚者照见前生;恐小郎君是被此物惊着魂了。”那妇人猛省过来道:“是它了!”回头就将那怀镜摔下桥梁。果见小儿脸上闷红散去些,向飞琼咯咯笑了起来。飞琼深凝片时,也报一笑。向身边取出一面神鼓,状颇狭长,五彩雕绘;取出对着孩子轻摇,口中念咒。一时,果见那小儿高烧退去,沉沉睡稳了。
那妇人喜极而泣,不住向飞琼道谢。又要与飞琼诊金,又邀往家里坐去。飞琼一概辞了,劝他早转家门,小心照看。宋复上前,与了一串八卦辟邪木制小钱,给孩子带上。小儿虽在睡梦里,这回却一把攥在手中。那妇人千恩万谢的去了。
飞琼一直望到妇人小儿去远,没在人海中,再寻不见;方想起来问宋复:“你也会这些个?”宋复笑道:“门里谁不沾带些。那里及你豆人纸马的神效!”
飞琼脸红啐道:“休说你看不出。你精通易理,六壬只怕远胜我这梅花数了。我问他生辰,乃知他八字刑金水,你自然早知了。”宋复笑道:“我是说你这博教神鼓并咒语,竟能如此,倒要请教奥妙。”
飞琼笑叹道:“我并不深知。当年老博便是这样传给我的。治些小病痛,常得灵验。至于到底如何通灵,我全不晓得。”宋复点头道:“‘太古神圣之人,备知万物情态,悉解异类音声。故先会鬼神魑魅,次达八方人民,末聚禽兽虫蛾,言血气之类心智不殊远也。’想来贵教流传之法,正是族中圣人试得的,传与后辈性灵之人。”
飞琼叹道:“正是。然则我不是所谓‘性灵之人’。草原上诸博,实有异于常人处。或状如疯颠,或能见鬼神别物,且多为女子,以其能通灵故耳。这些斡都干往往不是家传,是长大些,被族人看出特异处,却使他每学巫。我却原无通灵之性。以我为博,是要救我性命。”宋复颇觉诧异,因问何事。
飞琼道:“我母亲在路上怀我时,忽然惊胎难产,父兄临时投宿人家。生下我时,血流满地,不一时便身故了。草原传说:血流入地,将引来恶灵。我每一家本是自西域来朝见的,又是‘合里’(作者注:即异族)。我乍出生时,身上又没国人合有的蓝色胎记。听大哥说,那片草原上的人都说这婴儿是恶灵,恐招祸患,不教留住帐中。我那时虚弱不胜,再冒风雪,必不得生。”宋复道:“这便无理。岂能以姑妄之言,不恤人命?”
飞琼点头道:“众人正与我家人争执时,有一位年高望重的老博,名叫兀贴古孛斡勒,他走来要看我。抱了我一会,忽的又哭又笑,舞蹈起来,高叫道:‘此是长生天之圣女!长生天看重我每,使圣女降临我土!’举起我跑到篝火堆前,众博都赶来舞蹈,众人这方信了。孛斡勒正是当年博教掌教之人,他当即将掌教之位传与我这襁褓中婴孩。此后无人再提恶灵的话,却将我视为神女,处处尊奉。其实我哪知什么天命?不过领众祷告,妆神作鬼而已,竟混过来了。”宋复点头道:“孛斡勒如此,不独为救你,必有其他道理。”
飞琼叹说:“孛斡勒在时,博教行将式微。自从铁木真登位,恼了当时博教掌教阔阔出不听他号令,杀了阔阔出。博教与黄金家族遂成死仇。博教既不堪役使,合罕便尊奉佛教:一来为笼络西域,二分博教草原之权。故成吉思、蒙哥合罕以至当今,博教日薄西山,早已失尽教众,孛斡勒当年已看得明。他本畏新合罕登位时,更行斩草除根,毁取博教。故不传教与有名望者,却授与一婴儿。这也是他良苦用心。”宋复道:“你必不让他失望。”
飞琼叹说:“我小时候,孛斡勒曾亲教导我。听说我刚会说话时,满口全是博教咒语。我三岁时,孛斡勒便下世了。我自领教以来,生死关头也经过几次。我命是巫人给予,纵为博教还了此命何妨。然我平生愧对博教者又多矣。”
宋复道:“人谓博教日薄西山,我看未尽然。佛道虽然气焰熏天,博教根基却在草原;来日自有兴复之时。博教正如一轮明月,夜中方显出光明罢了。”
飞琼自叹说:“这月有什么好处?它若能朗照乾坤,世上便无黑夜。可笑它只承太阳光晖,不能自生光彩罢了。”
二人说着,天上忽落微雨。宋复道:“谈天论地,不留神下了雨。咱每坐船去罢。”拉他下桥。飞琼扬着脸到处看,笑道:“我只心疼那面江心百炼镜。扬州出得好铜镜,我久想买一面,谁知看到好货,却被人舍却了。”宋复笑道:“被桥下船娘拾着了,不争你讨回来?”
飞琼奇道:“你怎么知道的?”宋复笑道:“你没听见,自那大嫂扔了镜子,那船娘便唱起歌来么?”飞琼侧耳,果然听见桥下歌声,不掩喜色。听那歌词道:
“生不愿郎身作官,愿郎撒网妾摇船。旁人撒网收金鲤,郎去网来碧玉簪。”
飞琼听了这句,便不肯再上舟。宋复向旁边重租了篷船,自摇橹缓行。飞琼因道:“虽说去看月,水军万户张荣实领着扬州水师,我与他没甚人情。出不去渡头奈何?”宋复在前摇橹,笑道:“看不得就回来,打什么紧。”飞琼又道:“夕阳时分又有密云布雨的,不知能赏月否?”宋复笑道:“这云迟不过申时必散,自然可赏月的。”
飞琼斜倚舱窗,笑着看宋复点桨之态。心中想着方才所说‘生死关头’,却觉后怕。自觉平生贪生畏死之心,无逾此时。想到当年张真人畏死不肯入火,心里鄙薄之念反少了大半。寻思道:“他是有所羁绊,故尔怕死。若今日再叫我焚山祷雨,我也难免要生退却之心。只是张天师为权所系,我则系之于情。”
又听见宋复问说:“当年欲陷你于死的可是八思巴?”飞琼点头道:“有他,也有旁的事。”宋复道:“燕王殿下便不保你?”
飞琼笑道:“八思巴为殿下讲《彰所知论》时,我还不曾出世呢。殿下太子之位,一半乃是八思巴的功劳。八思巴曾带殿下往西藏去了一年,回来殿下便封了太子,故东宫上下极敬奉八思巴。况我算得什么?毫无根基,又无领封。说杀便杀,要撤便撤,一个空头牌位罢了。八思巴掌西藏十三万户,能教藏人臣服殿下,宣谕殿下名,为来日君主。我有什么能为?东宫岂会因我与佛教为敌?”
又笑道:“我等教派之争,无关教义真伪,不过是仗势争权的幌子。你必不屑听。”宋复笑道:“你当日曾说,诸教派中,你唯服一人,不知是谁?”
飞琼道:“他叫鲁不鲁乞。是西域的人,曾去朝拜过宪宗蒙哥。其人我不曾见过,书却常带得在身边。当年我在翰林院,国史院的朋友来商议编修国史,因说起来:要参照四海轶书方志,才能公允。以此我借了几本书来读。鲁不鲁乞作的《东游记》,正是他受命来见蒙哥的经过。”宋复道:“原来是个行人。”
飞琼道:“我敬他,为的是他是真心信仰虔诚。他书里常说‘只信仰一人上神’,真个全心全意受指引、为驱使,九死不悔。他千辛万苦跋雪山、涉恶水来见蒙哥合罕,及得见,却不论形势,只说:他的上神教他来教化蒙古人。
蒙哥合罕睥睨天下,那里将他放在眼里?故命他行礼,百般威吓。召他觐见时,自合罕至亲王皆醺醺大醉,趁酒问他故国疆土如许,可有牛羊宝马,全不掩问鼎心;鲁不鲁乞全无畏惧,进退无失。
蒙哥生了敬心,赐他营帐,杂与众也里可温、军士、伴当相处,颁与衣食。当时我草原上缺衣乏食者甚众,这鲁不鲁乞领了食物,那些桑下饿人,早也耽耽相向了。他每不敢去抢贵族、军士口粮,只得来抢一般没倚仗的。鲁不鲁乞甫入营帐,众人竞来争食,鲁不鲁乞便将食物全献出。只为其神叫他兼爱众生,因行布施罢了。”宋复微笑而已。
飞琼笑道:“可知从此草原信也里可温的,也就多起来了哩。他为这信仰虔诚,欲传道于蒙哥时,闹的笑话亦不少。还有一事众人口口传的:他与我蒙古兵士交淡,兵士敬信他有道德学问,他便向兵士广传教义。兵士自说是不得已而战,若不作战,便要被处死。鲁不鲁乞辞疾色厉,一一劝道:‘决不可与也里可温作战。宁可让自己被杀,这样汝等都将成为殉道者。来日荣登天国,可见上帝!’众士兵见他冥顽不化,说话疯癫,都拿他取笑。殊不知他迢迢万里,几次昏迷冰雪中、埋身风沙下,正是生死早付于一神了。我不能及他虔诚,故而深敬之。历代教派中人伴帝王左右的:张天师冤死,自承道教尽为伪术;长春真人谓道不能弘,自去逍遥;八思巴为萨伽派主藏地做下多少暗事,几番与噶举拔希斗死;若非噶举拔希追随阿里不哥,当年帝师之位更轮不到他。这些行险侥幸,非有虔心以奉教,止成了政斗,岂能说还是信教之人?事到临头时,教义里条条写着仁义道德,也再顾不得了。”
宋复道:“若不如此,安得成事?不必苛求了。你说你也有不是处,也是这般事体不是?”飞琼恍神道:“我与他每不同。我自奉教于金莲川。”
宋复待他说话,却半晌不闻他出言。鳞云渐散,红日摇摇坠去。船已出了宝祐城,入平山堂城。扬州水脉通达,各处水流皆连枝。这扬子江乃长江支流,正是扬州水脉集大成处。
眼看天色将晚,水上花灯四起。笙乐喧阗,丝竹聒耳;并游人姹女怡赏之笑声、歌伎招徕之声盈城。水上画舫都装饰烂漫,华灯雕梁,一处处看得甚清明。宋复缓摇兰桨,船折道了几回,人声渐渐稀少,水却浩大起来。过了一?,宋复道:“此是观音山了。”
飞琼闻言探出船舱看时,见水面波澜开阔,滔滔东去,正是扬子江。眼前江心大片菰芦相映,倚住一块沙丘。时新捧出一轮圆月,照耀粲红光,映得那沙滩似金砌胭堆;隔江几点火光,遥知是军火。不由笑道:“好个所在!果然幽静,正宜我辈赏月。”
宋复抛锚系缆,二人登岸。飞琼抱琴而下,宋复扶他上滩,觉手间握的臂膀直透冰雪气。已是八月仲,他倒穿了一件鹅黄水林檎的短褙子,里面只系着碧花绫直抹,下面只系八幅潇湘水云烟纱裙子。宋复因笑道:“你这身虽还素净,比前几日光鲜了许多。虽则好看,只怕冷着。”
解了自己披袍,要与他披上,被飞琼阻住了,笑道:“我穿白衣才是正经。草原上的博,都是骑白马着白衣,走在众人前面的。”宋复见他不肯穿,只得侧身护着,与挡江风之意。二人向沙滩上坐了。
飞琼遥望那一轮满月,已褪去红晕,转成一片银白,扬子江上落下素辉,映得菰芦丛霜裹雪飞一般,忽然道:“我五岁那年,许先生正办国子监。不知何故,选了我入去。当年国子监徒有其名,学生不过十一人。我每名虽在学里,与许、窦、姚诸公实同师徒之分。后来潜邸众师——相熟了,我与相师最亲近,便随相师学东平文章。后来相师说起来,擢我入国子监,化我以文、约我以礼,实有金莲川众师深意存焉。当初草原上识汉文、敬先圣的国人实无几个。廉夫子他每久为陛下潜邸幕僚,有心教化陛下,故将儒家演绎作‘儒教’进之。昔日陛下命夫子受佛戒,夫子道:‘已受孔子戒矣。’陛下大奇,便肯听夫子讲授,原是把儒家混为宗教之列的。草原汉法根基,便是这么一点点打下的。”
叹道:“你每南人世代习儒,想来不能理会我众先生之难处。世间学问多本于南,于儒学经义,二程、朱、陆以至张载等俱有发挥,世称学人长者。我众位先生周旋于朝廷,于学理并无独创。世讥之承流宜化,难归于儒学正宗里。然而金莲川几十载之难、与世之功,岂是那些一世治学、皓首穷经之儒生所知的?”宋复不语。
飞琼道:“我后来才知:众师选我入国子监,乃谓我主教之人,若习儒,于光大汉法必有得力处。我渐知事体后,毫不肯作兴博教。偶与其他教派周旋,也非为博教出头,皆出诸师指授。说我明哲保身,实则我欲为‘儒教’助力耳。”宋复道:“化外之人,欲导之以正,难为诸君子了。”
飞琼摇头道:“当今也算好的了。当年成吉思时,还有屠尽汉民之意,更不必提汉法。陛下在他众位兄弟中,乃是最喜汉人,愿施汉法者,故我诸师择之为主,倾力竭诚以奉之。中统年间,金莲川幕府诸人皆踞要津,言诤谏直,汉法初兴,中原治平,人皆称‘小庆历’。如今老成枯落,不知以后,是汉法将盛?或是将衰?我却预见不到。我想我蒙古入主中国,以黑骑金戈挟南国风物、夺美酒甘肥,种种不宜,于汉人治政风俗,却全无用心。国人本不该来。若不来,也不致有这样荒唐景,也不致使一代高贤虚掷此生。”宋复忽道:“既知道种种不宜,为何要来?”
飞琼一愣,向后面石堆一躺,仰面笑道:“我哪里能得知?这大约只有长生天才知了。”半?,笑道:“或因长生天本就不仁。你可知黑灾、白灾?”宋复笑道:“倒要请教。”
飞琼道:“这是草原上两种灾祸。黑灾是枯水少雨,造就荒年;白灾却是白雪覆地,积尺不化。所有草种不得生育,牛羊无食,牧民往往饥寒而死。及至次年更难熬,多有饿殍倒毙雪中,故白灾比黑灾更怕人些。我随郭守敬习天文历法,看从前记载,成吉思汗之前各部混战百年间,草原白灾之数比百年前多出三四倍来,或是草原养活不得人种,故往别处觅生路耳。”宋复道:“这话是替盗贼开脱了。”
飞琼道:“我只讲因由,并未讲得对错。实则国人虽为缺衣少食而来,争战百余年,养活的却不是缺衣少食者;却带累一众天覆地载之间,诸如花剌子模、八百媳妇、高丽不胜数之人缺衣少食,奉他黄金氏族一统江山。至今上都以北,尚常有蒙古游民冻饿死,今又兴起来,被发卖至江南为奴。三千年来,举凡战乱,莫不如此。我知天行有常,非倚人力。昨日我占据此方,明日自有代我之人来驱逐;人世循环,本如定数,此天道而已。”
宋复道:“既然你看得通达,知道自有定数,又何用厕身其间,惨淡经营?”飞琼道:“我师承金莲川,承先师遗志,理当如此。”宋复笑道:“金莲川后继,也不止你一人。若只剩了你在,也必定不得兴复。你自家消闲些也罢。”
飞琼笑道:“你当金莲川后继有多少?金莲川各有门派,政见亦不一。且他每半世操劳庙堂,安有闲情开坛教徒?这些年来,除我侥幸杂学旁收些,朝中现今连‘金莲川’之名都不大提及了。何况众位先生操劳十数年,下世得都早。如今除我外,如用臣、白栋、詹士龙等唯继河洛学说,至于张九思等,更不必提起。”宋复道:“金莲川众贤,原是天不假寿。幸得你聪颖肯学,不负汝师教诲。”
飞琼点头叹说:“金莲川诸师,几乎无一得享遐龄,多在四五十岁上就去了。唯有一个,那是我相师的业师,东平始祖。寿九十余,我出生前早隐退了。那一年相师带我拜见,要我叩头称太师父。
太师父躺在榻上,身边只一过继的侄儿。他病得连那侄子也不甚认识,一会叫名字、一会又称相公。却没认错过相师,一口一个“仲文”叫得清白。我相师坐榻侧,紧握着太师父的手,坐了半日。太师父问一遍:‘仲文,你这几日读什么文章?’我相师答:‘读某某的文章。’太师父便道:‘那人不好,你不可学他!’我相师应声是。过一?,太师父又问:‘你近日读什么文章?’我相师又如此答,如此说了半日。
又半?过去,太师父又问:‘我祖籍哪里?’相师道:‘是淮南道润州。’太师父摇头道:‘不对。’那侄儿道:‘崔先生说的不差,是润州。’太师父道:‘你道的不对。仲文,我祖籍是哪里?’相师答:‘是淮南道润州望闾村。’太师父道:“正是了。我家在哪里?”相师又答。
再过一时,太师父便不言语,只抓着相师的手。我相师也无别语,只一遍遍说:‘恩师放心。’再一?,那侄儿劝太师父休息。我相师便起来,道:‘恩师安置。’太师父仍不肯放手,相师躬身又说了一遍,太师父便松了手。
相师便缓缓退出来。我看见太师父躺在枕上,偏着头,还望着相师。我相师出得门来,抱我上马,转眼驰出几里。我只觉手上沾了水珠,只道天下雨;仰头一看,才知相师哭了。相师素来眼硬,不曾哭过,我只见他落这一回泪。没过几年,听闻太师父也谢世了。”
宋复不语。飞琼低声道:“我时时记得这件事。只说人人死前,都得在床上躺几年,学生都可去拜别。相师去太仓促了些,闪的我没了主张。到许先生也被我害的没了命,我才省过来。”宋复惊道:“是何言也?”
飞琼叹道:“我诸师爱护我,不独为我聪颖尚学,正是欲寻继承之意。他每与阿合马党争斗多年,履险不知爱身,却不能不留后人,以为后日党争领袖。众师护我,有他每在,总不许我出头。我与许先生学问非一路,你已知了。许先生阻挠科举,我几回谏东宫以科举,重立国子监也以科举为务:这是与河洛抗礼,不是为人弟子之道。然而先生护我之心,从不改异。那时相师新亡,我欲效弹丸借客,杀阿合马报仇,被先生拦下。先生时已染病,怕我再做祸送死,自断药不治。临终命我为承重孙,是要我暂避阿合马锋芒,勿为人俎上鱼肉。先生于我之德,恩等江海。自先生去后,我又多番违他遗志;这愧疚满怀,又能与何人说去?”
宋复揽他叹道:“许鲁斋求仁得仁,非你过失,不必愧疚了。”飞琼道:“先生要我后日显戮阿合马,然而朝弊又何止一阿合马!诸如田地兼并、法制不立、巨室敌国,俱待收拾。众位先生前仆后继,一个个都倒下时,我便知轮到我了。我也不求出此循环。”宋复道:“则你奔忙,所求为何?”
飞琼负手倚石,半日道:“我虽奔忙,毕竟有亲人师长;居高位、享厚禄,到底得过几日安生。可知世上有多少人,一世奔忙,一世也不知安生滋味。我所求者不过是让这些人,也能享几日安生罢了。”
回头望说:“好片月色!把带的果品拿来供一回罢。”宋复笑道:“那是预备教你吃的,不是要供。”飞琼只笑,自去在石前摆了供案。
时月到中天,漫天华素之辉,扬子江上清波浮动,四方之间全注银白之泽,微风动处,真叫人心怡神悦,顿释尘忧。飞琼笑道:“只说话去了,还不曾好好赏一回月呢。”宋复笑道:“月三十日一盈一昃,亦无罕处。倒是你弹一曲罢。”
飞琼抱琴道:“我一年不弹了,只恐手生。”宋复笑道:“我却不理会这些,只看你每北方琴声如何?”飞琼将琴囊卸下,抚琴笑道:“南音我听得也多。如今江南琴声,二分琵琶一分筝,纯炫技法,全无琴意。我北方之琴,殊无卖弄指法之意,只抒心声。想来南人不能知音,也是常事耳。”
因将果品尽数倾在大江中,就将供案当了琴桌,将琴正置其上,整裾端跪,轻扶岳山调过了音。须臾指拂音出。
宋复识得,正是三十六段之《秋鸿》。看飞琼正襟危坐,目不他视,隐隐可观其师之风,又听那曲子音极舒徐,指法庄稳谨严,因静伫而听之。
谁知不出一段,飞琼却错了音。停手重弹,不过片时,又复错音,不由止弦默坐。宋复知他心绪难平,道:“不必勉强,随心而弹便是了。”飞琼仍无动作。
江风四起,有芦花点点,飘荡过来,却有几片雁羽,飘飘摇摇,向这边飞来。原来大雁八九月间换羽,多在菰芦荡中。彼时不能飞行,只拣饮食利处,长成新羽方去。见月明长空,四无人声,菰芦浮沉,雁羽扶摇。
万籁都寂处,飞琼手一扬,泛在羽音上。余音未绝处,又泛羽声。连击三度,挥手五弦如赋神思一般,流水行云,若行雁齐鸣,低徊不已;如雁栖沙州,寒枝冷遍;如江上升月,月印万川;层层叠叠,齐出涌动。飞琼愈弹愈似得其奥妙,昂扬而入低吟,低吟而转萧洒,萧洒而成孤落,孤落而就高远,一唱而三叹,乐律非险怪,自有张致,高妙韵味,得意而难言矣。只听吟声声,如贤人怀抱高洁,若隐士自抒胸臆,曲回悠远,终于缓缓行吟,又是一连羽声,渐渐无声,一曲方终。
宋复方要出言赞叹,见飞琼推琴起身,高呼道:“相师!相师!”那芦中惊起一片鸿鹄,振翅而起。
彼时月照长空,江横万里。俯仰千古,似无今昔之别。想去年圆月江水,何异今日?其中不过一度雁来雁往,一番人歌人哭而已。飞琼泪流满面,跌跪滩上。
宋复观飞琼行止,情知他为崔斌心丧,故辍琴年余;今日在扬州复理七弦,明其心志于淮扬风月山水之中,正是冀崔公之精魄,倘有万一留连生前,能回昔时治政养民之处,听其门生抚琴一曲罢了。走上前来,看飞琼抱琴,泣不成声。平生少有心神不定的时候,此刻竟也无言以劝,亦不知如何自处了。
忽听江上人声呵道:“谁在那边?”看一点军火微摇,知道是巡逻军船,叹说:“咱每去罢,免生罗唣。”
飞琼默默起身,扑了扑身上尘。宋复已解了缆,二人上船,点桨而去。飞琼回头再看时,那点军火并未追来,亦不去观音山上,大约知道是中秋节庆,赏月之客,便不追赶了。方才惊起的雁群,徘徊片时,又一一落回平沙之上。江天一色,银滩澄明,苇荡藏风,素月窈如,恍惚难分人间天上。
飞琼觉尘世之事似都抛开了,神思倦怠已极,昏然睡去。梦里似有窦先生临陛切奏,一时又似姚枢在翰林夜值;一时又有许先生讲学,一时又似在万柳堂听廉夫子论治;又见相师驰马于大都通衢,言笑中风流恣肆,宛然平生;又似到了真州忠勇营,看郝公秉笔作书,苍髯华发,老泪纵横。
飞琼沉在梦里,略知都是生平常见常思之人,寻常之事,浑不在意,一时似回了开平,看漫山遍野金莲花开得绚烂,却不见一人,诧道:“如何诸师不在这,大哥、太子、呆木头他每也不来?”再一看,周围哪是什么金莲川,却是在大江之上,远远看见江心小洲,菰丛隐着白雁,传来一缕箫声,极是熟稔。
飞琼正要走过去听,心里忽惊:我不是在水上么?果然已半身没在水里,那箫声却益发清越起来。飞琼仍想听个真切,举臂欲凫水而上。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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