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庭月

作者:何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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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美人兮今何夕


      彼时祖母察觉到床上的动静,隔着窗子唤阿仁:“你看他是不是醒了?”
      阿仁跳起来冲到门口,背着光,他第一次与落水者对上了视线。
      落水者脸伤未愈,但那双眼睛正如阿仁想象中一般,依然清澈而洁净,就像是阿仁救起他的那天,红霞漫天,落日余晖洒在河面上,泛起了粼粼水光。
      阿仁一瞬间呆住了,他想:这个人,真的太漂亮了……
      此刻这双眼睛正满是迷茫地观察着四周,刚刚从漫长的昏迷中苏醒,落水者显然无法反应来发生了什么。
      阿仁调整好心情跑过去:“你醒了?你感觉怎么样,哪里不舒服?哦对了,我是阿仁,我从河里把你捞出来的,你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会漂在河里?”
      他一口气问了许多问题,落水者却只是两眼空空地看着他。
      阿仁又满怀希望地问:“你叫什么名字,打哪里来,有什么亲人吗?我要不要通知他们来接你?”
      这回落水者木然张口:“我叫……什么名字?”
      “嗯,你叫什么名字?”
      “我的……名字?”
      落水者的瞳孔蓦地放大,随之捂住脑袋哀嚎起来。
      “啊啊啊——!”
      惨叫声回荡在房间里,惊到了老祖母:“他怎么了?”
      只见落水者拼命捶打起自己的脑袋,竟痛苦到无法喘息,阿仁手忙脚乱按住他,立刻就被挣开,那乱蓬蓬的头发下隐约露出的五官已然扭曲,眼中不再是迷茫,而是歇斯底里的疯狂。
      这疯狂在一瞬间便达至高潮,不可控地喷涌而出,表现出来却也只是落水者嘶吼着从喉咙深处挤出了一句话:
      “我是……谁?”
      话音落地的刹那,落水者的眼睛又突然恢复了焦点,整个人也平静下来,就仿佛他刚刚的痛苦和癫狂都在这短短一句话里被燃烧殆尽、流散不见了。
      阿仁松了口气,没想到紧接着落水者冲他伸出手,咧嘴笑了:“呵……呵呵……糖,我要抱抱,要吃糖糖……嘿嘿嘿……”
      他说话的语气像个不通人事的孩子,神情也痴痴傻傻,口水堆积在口腔里不知吞咽,就这样顺着嘴角流下来,导致吐字越来越模糊。
      阿仁察觉不妙:“什么?”
      “啊!”落水者向后一缩,揉搓着自己的头发:“你们都是坏人,哼,我是神仙,我会飞,我是玉皇大帝……我才不怕你们,你们都是妖怪……哈哈……”
      不等阿仁反应过来,落水者又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阿仁愣在原地,听到祖母埋怨自己:“不止失忆了,还又傻又瘸,瞧你救的好人!”

      这天晚上落水者第二次从昏迷中苏醒。
      阿仁生怕又惊吓了对方,老老实实坐在原处不敢出声,但这一次落水者没有变得疯癫或痴傻,他只是躺在那里安静地看着阿仁,眼中什么情绪也没有,像一汪静水,连微风拂过的痕迹都消失了。
      阿仁小心翼翼试探道:“你还能记起什么吗?”
      落水者嘴唇翕动,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问着一个得不到答案的问题:“我……是谁?”
      眼看着落水者的双眼又要失焦,阿仁急忙按住他:“没关系!想不起来就不要想了,没事没事!”
      落水者痛苦难耐地扭动脑袋:“我、我……我是……”
      阿仁不得已抱紧他,不断安慰道:“没事的,不想了,不想了……”
      很快对方便没了声音,阿仁以为他又晕过去了,起身一看,却与落水者对上了视线。
      落水者竟恢复了镇定。
      被这么漂亮的人盯着,阿仁手足无措地拉开距离:“呃……那个,你、你饿不饿?”
      落水者似乎觉得阿仁的反应颇为有趣,微微一笑,转瞬就神情变化,眉目紧锁。
      阿仁问:“你没事吧?”
      落水者缓了口气,双目虚空地盯着前方,慢慢合了眼。
      “我没事。”
      他像是终于理清了现状,疲惫而平静:“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为什么在这里,你是谁?”
      第一次能与落水者正常对话,阿仁开心起来,手舞足蹈地解释自己是如何把落水者从河里捞了上来。
      “你受了很多伤,骨头都断啦,一时半会还动不了。失忆也许是撞击头部,但好好休养,总能好起来的。”阿仁往落水者腿上瞟了瞟,可惜地说:“余掌门说你的右腿可能有些跛,是旧伤,很难好。”
      落水者很快吸收了这些信息,却似乎不甚在意,只道:“这么说,你也不知道我是谁……”
      阿仁鼓励他:“一定能想起来的!”
      落水者冲阿仁笑了:“你我素不相识,你却救了我的性命,多谢。”
      阿仁微微红了脸,落水者见状想调侃两句,然而眼角几不可察地一颤,他压下这转瞬消逝的痛楚,让自己平静下来。
      他问:“你的名字是?”
      “阿仁呀。”
      落水者道:“我希望知道救命恩人的名讳。”
      阿仁不太喜欢提起自己的全名,咽了下口水才回答:“邓求仁。”
      可落水者没有像小道士们那样嘲讽阿仁,只是点了点头:“求仁得仁,亦复何怨,是大胸襟。”
      阿仁便笑开:“既然你记不起来了,我为你取个名字吧。”
      他想起两人相遇那天,他在夕阳下的河水中将对方救起,于是他说:“何夕,就叫何夕,怎么样?”
      从此他便是何夕。

      家里养着一个重伤病人,处处都要用钱,阿仁不得已立刻恢复了捕鱼的买卖,出门时便把何夕交给年迈的祖母照料。
      何夕因此与祖母相处时日最多,但他整日躺在床上无法起身,祖母则总是坐在门口等候阿仁,两人无法相容,更多的时候只是保持沉默。
      阿仁也知道这种尴尬的氛围不能怪罪何夕——何夕虽然失去了记忆,却并非心智有损,他不仅可以正常与人沟通,言辞亦温和有礼,实在挑不出错处,唯独老祖母对何夕颇有微词。
      作为一个睁眼就忘却一切,只收获了一具残破躯体的人,祖母觉得何夕的态度实在过于冷静,甚至算得上冷漠。她指责何夕古怪,何夕便说:阿仁能够不闻不问就让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在家里安顿下来,这才算做古怪。
      他说这话是想中断老祖母的质疑,内中没有对救命恩人的嘲讽,只是在客观陈述事实。
      便是他这种客观令祖母无法接受,于是祖母对阿仁说:何夕这个人,没有心。
      谁知与没有心的何夕不同,她的孙子又心胸过于宽广,回驳说何夕遭逢巨变,有些奇怪是自然的,连何夕第一次苏醒时表现出来的癫狂,阿仁也觉得应该只是一时无法接受现实罢了。
      然而就在那天夜里,这个被老祖母质疑丧失了一切情感的外来者,竟然陷入了无休止的噩梦中。

      阿仁与何夕睡在一处,在何夕刚刚被梦魇纠缠时,他就已经被对方的呻龘吟惊醒。
      他发现何夕浑身都被汗水湿透,意识也早已不受外力控制,于是试图唤醒何夕。老祖母及时呵止了他,说强行唤醒梦魇的人会有损神智,他就不敢动了,一直守在何夕身边为他擦汗。
      何夕辗转□□了一夜,阿仁着实不忍心在这么漂亮的脸上看到如此痛苦的神色,却有那么几回,他断断续续听到何夕念了一个名字:
      “千……秋……”
      这两个字像是一个魔咒,每当何夕念出这个名字,痛苦都会瞬间加倍,断裂的骨头也完全无法阻止他下意识地扭动挣扎。
      千秋,会是谁呢?阿仁决定等何夕醒来好好问他。

      然而阿仁没能问出口。
      天色泛白时何夕终于从噩梦中醒来,看见阿仁后竟整个人弹起来缩到了床角。
      何夕重伤在身,阿仁想劝他不要乱动,转念就发现眼前的何夕与往日不同——这个何夕,疯了。
      就像初次醒来一样,何夕再次丧失了心智。
      何夕揉乱头发遮住自己的脸庞,透过狭小的缝隙惊恐地望着阿仁,嘴里发出了意味不明的动物般的嚎叫。
      阿仁担心何夕的伤势,可每次靠近都会受到何夕的激烈反抗,他干脆放任何夕独处,站到了何夕对面的墙角。
      有了安全距离,何夕反倒安稳了许多,两人就这么僵持了许久,祖母看见又埋怨起来:“老身说他是个麻烦,你现在信了吗?”
      阿仁嘟囔:“他只是脑子受了伤。”
      老祖母气得敲了敲手杖:“你还不明白?什么样的摔伤会这样一会儿疯一会儿清醒?这个人不简单,余万程治了他的外伤,却把大麻烦留给了咱们!”
      阿仁道:“余掌门也是帮咱们救人。”
      “你真以为老身不知道?”祖母没好气地问阿仁,“我问你,城里现在怎么说?是不是都夸余万程大道至善、起死回生呢?”
      阿仁不作声算是默认。事实上从他第一天回城卖鱼,就发现沧浪派余掌门救活了一个濒死伤患的消息已经传得沸沸扬扬,方圆百里无不夸赞余掌门的妙手与仁心。
      祖母骂道:“他会那么好心帮你吗?沽名钓誉的狗东西,不知挣了多少名声!”
      阿仁再次转换成右耳听左耳冒的模式,毕竟对他来说,外界怎么评价余万程实在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他甚至有几分欣喜——既然事情已经传开,他也有足够的理由再去请余万程医治何夕的失忆症了。
      片刻后他指着何夕小声对祖母说:“您看,他睡着了。”
      原来不知什么时候,何夕已经靠在床角睡了过去。阿仁赶紧把何夕放平在床上,小心地检查伤势,所幸没有流血。
      他这才放松了些,可望着何夕难得恢复平和的睡容,他依然内心忐忑。他想:明天起来时,又会面对一个怎样的何夕,又会是怎样的一天呢?

      幸运的是,何夕再醒来时,又恢复了平静的样子。
      看到阿仁写在脸上的疲惫,他感到疑惑,似乎全不记得自己昨天晚上是如何折腾的对方。
      阿仁无奈:“你做了噩梦,一点都想不起来了吗?”
      何夕眨眨眼,语速缓慢地说:“我不记得。”
      阿仁凑近了问:“那……你还能记起千秋是谁吗?你一直在念这个名字。”
      “千秋……”何夕咀嚼着这两个字,露出了迷惑的神情,“是谁呢?……我想不起来……”
      阿仁终于放弃了,却还鼓励何夕:“没关系,慢慢来,总能想起来的。”

      阿仁安抚好何夕便卖鱼去了,剩下何夕与祖母相对无言。
      祖母在旁为阿仁缝补衣服,她习惯了无视何夕,自然不会知道何夕兀自陷入了漫长的沉思。
      千秋,那个以入梦的方式,将记忆带回给他的人。
      最初只是一个背影,纤瘦笔直,风骨卓然。然后画面流转,烈火中他看到那张脸,面若冠玉,温文尔雅,眼中却透着薄凉。瞬间他头痛欲裂。
      莫名的熟悉,他一定对那个人十分熟悉,那个叫做千秋的男人。
      这种感觉过于怪异,以至于如今何夕想起梦中那张脸还有些焦躁。
      在焦躁产生的同时,他也意识到自己头痛将要发作,于是迅速将千秋的模样从脑中抹去。
      很快他平静下来,忽而生出几分自嘲:清醒时尚能控制自己的情绪,没想到躲不过梦中的失常——梦中的意志不属于他自己,他就那样一直看着千秋,一直看着,直到他在不间断的痛苦里,听见千秋说了一句话。
      是什么?他想不起来了,在千秋张口的刹那,他彻底丧失了神智。

      数日之后,在何夕脸伤稍愈的时候,阿仁搞来一面铜镜。
      阿仁总是夸何夕好看,何夕对此没有概念,阿仁似乎很泄气,一定要让何夕理解这点不可。
      “你是不是连自己的容貌都忘啦?”他把铜镜举到何夕面前。
      何夕望着镜中的自己,眉目骤然紧蹙,瞬间又放松下来。
      阿仁问:“你想起什么了?”
      何夕轻轻摇头:“……没有。”
      阿仁又问:“你看,你是不是很好看?”
      何夕笑道:“哪有说自己好看的。”

      当晚何夕再次陷入梦中。
      他像是抓住了什么久远的记忆,这记忆在梦中不断延续,于是他想起了千秋留下的那最后一句话——
      此生你我,不复相见。
      他因此痛苦不堪,却也终于知道了这怪异的感觉源自何处——那张脸,千秋的脸,正是他于铜镜中看过的,他自己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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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8章 有美人兮今何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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