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空悸动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伸成一根无限长的弦。
　　田乐甜的手指，就悬停在那根弦的正中央，悬停在那个闪烁着幽蓝色光芒的【同意访问】按钮之上。
　　三秒。
　　一个世纪。
　　她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那声音大得她觉得整个图书馆B7区都在跟着共振。
　　拒绝吗？
　　拒绝，一切就能回到那个熟悉的、安全的、她可以偷偷把他当成一个遥不可及的研究课题的轨道上。她可以继续骗自己，他只是一个凑巧路过的、有点古怪的启明星好人。
　　同意吗？
　　同意，就是打开一个潘多拉的盒子。盒子里，装的是她所有出糗的瞬间，是他所有“嫌弃”的眼神，是他那套让她又爱又恨的逻辑系统对她的最终审判报告。
　　她看到对面的方浩然。
　　他站在那里，像一棵扎根在极寒之地的雪松，挺拔，冷峻，一动不动。但他那插在制服口袋里的手，却出卖了他。那只手死死地攥着，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一种几乎透明的白色。
　　他在紧张。
　　这个认知，像一道闪电，劈开了田乐甜脑中所有的混沌。
　　他在害怕。
　　害怕她拒绝，害怕她……看到。
　　田乐甜猛地一咬牙，心一横。
　　怕什么！
　　最丢脸的样子他都见过了，还能有比当众叫他“观测目标T”更尴尬的吗？！
　　她伸出食指，用一种奔赴刑场般的决绝，狠狠地，按了下去。
　　“滴。”
　　一声轻响。
　　访问授权，通过。
　　方浩然的身体，在那声轻响传来的瞬间，出现了一个肉眼几乎无法察见的、极其轻微的僵直。他那双深不见底的黑色眼眸，剧烈地收缩了一下。
　　完了。
　　他的中央处理器，只剩下这一个念头。
　　全息光幕上的弹窗消失了。
　　一个名为【观测目标T】的文件夹，静静地展现在田乐甜面前。
　　没有她想象中瀑布般的数据流，也没有复杂的分析图表。
　　文件夹打开，里面是一排排用日期和事件命名的子文件夹。
　　田乐甜的手指有些颤抖，她点开了最顶端的第一个文件。
　　标题是：【初次接触数据异常记录】。
　　一段全息影像，瞬间在两人之间展开。
　　画面里，是开学第一天的公共课教室。一个扎着马尾的女孩，满脸通红，气喘吁吁地，像一颗失控的小炮弹，直直地撞进一个男生的怀里。
　　那是她。
　　那是他们第一次相遇。
　　她甚至能清晰地看到自己当时脸上那副蠢样，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微微张着，一脸的惊慌失措。
　　而就在她撞进他怀里的那一刻——
　　画面的右下角，“唰”地一下，弹出了一大串她完全看不懂的、飞速滚动的绿色数据流。
　　数据流的最后，汇成了一行冰冷的启明星官方文字。旁边的便携式翻译器，忠实地将它翻译成了地球语。
　　【心率峰值：182/min（警报：超出安全阈值73.2%）】
　　【肾上腺素水平：超标312%（警报：生理指标严重异常）】
　　【结论：遭遇未知高强度情感冲击。系统首次出现逻辑紊乱。】
　　田乐甜的呼吸，停住了。
　　她呆呆地看着那行结论，感觉自己的大脑也跟着，出现了一场史无前例的逻辑紊脱。
　　所以……
　　那天心率超标的人……不是她，或者说，不只是她？
　　那个说出“你的心率超过了安全阈值”的方浩然，他自己，才是那个警报响得最厉害的人？
　　她颤抖着手指，往下滑。
　　她看到了无数个，以她每一个出糗瞬间命名的文件夹。
　　【藤蔓缠绕事件观测】
　　【图书馆格式错误事件】
　　【泡泡果打嗝事件】
　　……
　　她点开一个，又一个。
　　她看到了在绿源星生态穹顶，被藤蔓缠住脚腕，急得快要哭出来的自己。画面的分析报告写着：【观测目标体温过高，导致趋温性植物产生过度反应。建议进行物理隔离。分析：该目标处于窘迫状态时，会激发一种无法量化的特殊状态，此状态对我的中央处理器产生18%的持续性干扰。】
　　她看到了在图书馆，因为文件格式错误而抓耳挠腮的自己。画面的分析报告写着：【观测目标在处理简单数据格式时出现低级错误。分析：该目标在专注时，会忽略基础逻辑指令。此种行为模式导致我的运算资源出现11%的无效占用，用于预判其可能发生的下一项错误。】
　　她看到了在食堂，因为误食泡泡果而打嗝不止的自己。画面的分析报告写着：【观测目标误食碱基类食物，导致横膈膜痉挛。分析：该目标受窘时，双眼含水，面部泛红，会触发系统底层一种名为‘可爱’的非逻辑性概念，此概念无法量化，无法分析，无法屏蔽，对中央处理器产生32%的峰值干扰。】
　　可爱……
　　田乐甜感觉自己的脸，“轰”的一下，烧了起来。
　　原来，他每一次的“毒舌”，每一次的“嫌弃”，背后都跟着一份这样荒唐又严谨的“事故报告”。
　　他把她所有的笨拙，所有的迷糊，所有的“麻烦”，都当成了一个个需要攻克的学术课题，记录下来，分析，然后……偷偷地，保存在这个无人知晓的角落。
　　她一口气滑到了最底端。
　　那里，是创建于今天，就在几个小时前的，最新的一个文件。
　　文件名，让她心脏狠狠一抽。
　　【17.3%偏差的根源分析】。
　　就是他在餐厅里，说出的那个数字。
　　田乐甜的手指，在那个文件上悬停着。她能感觉到，对面的方浩然，呼吸已经完全屏住了。他像一尊耗尽了所有电量的雕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只是那双黑色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仿佛在等待着最终的审判。
　　田乐甜点了进去。
　　这一次，没有影像。
　　只有一行字。
　　一行他自己写下的、未经翻译器润色、带着启明星语特有语法结构的、笨拙的句子。
　　但这一次，田乐甜看懂了。
　　不需要任何翻译。
　　那句话，穿透了所有的语言和逻辑，像一颗超新星，在她心里，轰然炸开。
　　【偏差来源：我。】
　　“啪嗒。”
　　一滴眼泪，掉了下来，砸在了图书馆冰冷的地板上。
　　然后，就像决堤的洪水，再也无法抑制。
　　田乐甜猛地抬头，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整个世界都变成了一片摇晃的光晕。
　　在那片光晕的中央，她看到了他。
　　看到了那个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方浩然。
　　看到了他那张常年冷白色的脸上，从耳根处，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一点地，浮现出一片不属于他的、滚烫的红色。
　　那片红色，迅速蔓延，染红了他的耳朵，染红了他的脖子，最后像是要烧毁他所有的冷静和克制，一直蔓延到那熨烫得一丝不苟的制服领口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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