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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计
骤然被黑暗笼罩,祭司惊惶难抑,一连串祈求祖灵护佑的女真语脱口而出。
回应他的,只有一声低沉的嗤笑。
剑光轻闪,挑开遮目的布袋。祭司在模糊的光线中,对上一双冷彻骨髓的眸子。
“你……你是什么人?!”他声音扭曲,已将这诡异之人视作山灵显化。
“我即祖灵之音,山川之怒。”周望舒声调平缓,手中长剑却已无声贴上对方颈侧,寒意透肤,略顿了顿,他又道,“城外疫病,如今如何了?”
“祖灵庇佑……已、已经控制住了……”祭司瑟缩着试图躲闪,嗓音发颤。
“是如何平息的?”周望舒语气仍淡,却如软绳缚颈,步步收紧。
“是……是一位白先生,得了山灵的启示,献上药草与净疫之法,大家才……才得以痊愈。”
“哦?”周望舒眉梢微动,剑锋略偏,在对方皮肤上压出一道浅痕,“既然是他承灵救疫,为何你们要以刀锋回报祖灵的使者?”
祭司浑身剧颤,脱口辩道:“是……是孩子年幼无知不识祖灵真意!被邪祟迷了心窍!”
“孩子年幼无知,”周望舒重复着他的话,声音沉冷如铁,“那你这通灵之人,也不识么?”
他不待对方回答,剑尖微抬,逼其仰首:
“回去告诉所有族人,白先生是祖灵选派来人间的‘温都格’,是带来生路的使者。而你当初放任恶行,已触怒山神。如今,正是你赎罪之时。”
他倏地倾身,声如耳语,气息却似刀刃:
“若你传谕如真,祖灵或可宽恕;若仍有半句虚言……我便以此剑送你直赴神灵之庭,由祖灵亲断你是非真假。”
周望舒陡然收剑,剑鸣铮铮,留下了一层冰冷。
祭司如遭雷击,只能拼命点头,半个“不”字也不敢出口。
北地天气一日暖过一日,身上的厚重氅衣也渐渐穿不住了。
周望舒刚回到都司衙署,孟春立刻捧着账册上前禀报。
“大人,修堤的账册都在这里了。共用四十九万九千三百两白银,所购夯土、木料皆为上品,账面清楚,并无问题。”他略一停顿,又呈上一张票据,“这是散宜年送来的收据。属下已派人核查,数目、来源皆能对上,确无纰漏。唯一的疑点是下批白银为五十万两,有七百两白银没有出处。”
“修筑堤坝,贪污二三百两是常事,但绝不至于毁掉整座大坝。”周望舒指尖轻点账册,目光锐利,“阿苏那般遮遮掩掩,堤坝修筑一定是有问题的,炸毁堤坝一事上也有些猫腻。”
“主子想得没错。炸堤之后,粮仓与军械库受损最重,还……死了两名官员。”
“死了两个人……”周望舒低声重复,视线落在殉职名册的“于诚仁”三字上,眸色一沉。
“此人是个流官。当年,是五殿下亲率锦衣卫查办的案子。”
“能从诏狱里活着走出来的人,是越来越多了。不知是锦衣卫无能,还是诏狱里的人本事太大了。”周望舒指节轻叩桌面,语气意味不明。
“当日炸堤的名单呢?”
“在这里。”孟春熟练地翻出卷宗,朱笔圈出的几个名字赫然在目——于诚仁正在其中。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周望舒合上卷宗,唇角泛起一丝冷意,“舅舅这江山,当真是见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
翌日,圣旨抵达东北。
皇帝命总兵官张驰与监军郑含章领兵平定瘟疫,听候阿苏调遣,又敕令巡按御史周望舒监督行事,待疫情缓和方可回京。
边境归来的张驰,终于得见父亲。
他风尘仆仆,铠甲未卸,见到张兴远的那一刻,眼眶骤然红了。
“父亲,儿子不负圣望,已击退瓦剌,将其赶回兀鲁灰河以西!”
他“咚”的一声跪地,叩首长揖。
张兴远看着已长成挺拔男儿的儿子,大手一拍,将他一把拽起,满是骄傲地开口:“好!老子就知道,我张兴远的种,绝不是孬种!走,庆功酒早已备下,今夜你我父子不醉不归!”
“父亲……请恕儿子不恭之罪。”
“文绉绉的!你娘在京师把你调教成什么书呆模样了?”张兴远眉头紧锁,满脸不耐。
“父亲,如今瘟疫横行,民不聊生。你我身为朝廷要员,岂能在此饮酒作乐?”
张兴远霎时泄了气,盯着儿子看了两眼,压低声音:“是不是阿苏那瘪犊子又跟你嚼舌根了?他自己年年被参,与我何干!”
“指挥使并未多言,只是转达陛下圣旨。今夜儿子特来向父亲报平安,明早便需带兵赶赴下三所。”
“好容易见一面,你就这般跟你老子说话?没趣!”张兴远不甘心地一掌拍在儿子肩头,却知他行事素来谨慎周全,大庭广众下不好多说,只得将人拉进帐内。
“由儿子来伺候父亲吧。几位叔伯辛苦,且去与兄弟们同饮。”张驰接过茶盏,在父亲身侧坐下。
待帐内只剩父子二人,他方压低声音开口:
“父亲,有件事,儿子需与您商议。”
张兴远抿了口茶,示意他说下去。
“儿子既已接手镇北军,父亲不如……借此机会返回京师,也好与母亲团聚。”
“不行!”张兴远断然拒绝,“此地凶险,我张家就指望你光耀门楣,我岂能留你一人在此!”
“父亲,陛下年事已高。若真有那一日……朝中总需有说得上话的人,为表兄稳住局面。儿子年少位卑,在禁军不过挂个虚职,处处受制,届时如何助他?”
张驰指节收紧,嗓音低沉。
张兴远久久凝视儿子。他何尝不知,儿子这“小将军”的头衔,不过是军中将士看在他的面子上叫的,此次瘟疫平息后,总兵官的临时职权便需交还。届时,儿子在朝中依旧根基浅薄。
“父亲此次受伤,正是回京的良机。京中文臣众多,武将却寥寥无几。以父亲的资历与将军头衔回去,必能在朝堂占据一席之地。父亲为何不趁此机会?”
“奴儿干冬日天寒地冻,危机四伏,我怎能留你一人在此!”张兴远剑眉倒竖,“你此番击退瓦剌立下大功,回京后陛下必有封赏。”
“爹,你难道不明白吗?陛下要的是制衡,再怎么赏,也不过是些虚名虚职,金银钱财,难掌实权。”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不必再说了!”张兴远说不过他,索性扭过头去,不再理会。
张驰望着父亲倔强的侧影,无奈地叹了口气。知父莫若子,他深知父亲的脾气,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见张驰面色沉郁,郑含章缩了缩脖子,还是小心地挪近了两步。
张驰眼风扫过他,没什么温度地开口:“明日卯时,开拔朵颜卫。你可以留下,或者我派人送你去辽东。”
“我……我是监军,”郑含章下意识地搓了搓手,夜风灌进他单薄的官袍里,声音都带点瑟缩,“理应随军同行。”
张驰没再多言,一抬手打起了帘子,“外面风大,进帐说。”
“多谢将军。”郑含章忙跟着钻了进去。帐内两只火炉烧得正旺,暖意扑面,让他冻僵的指尖稍稍活络过来。
“战事已了。”张驰斟了盏热茶,推到他面前,“暖暖手。”
郑含章双手捧住温热的茶盏,却没喝,抬眼悄悄打量了对方片刻,才低声问:“将军身上的伤……可大好了?”
张驰颔首,语气放缓了些许:“无妨了。你可是想回京了?”
“我……”郑含章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妥,自嘲地笑了笑,“在将军眼里,含章是否只是个累赘?”
张驰闻言一怔,显然没料到他会如此直白。
郑含章自己也觉得失言,低头用指尖摩挲着茶盏,声音更轻了,却字字清晰:“陛下……不会让将军久驻此地的。”
“哦?”张驰眉梢微挑,靠向椅背,烛光在他深邃的眼中跳动,“家父执掌镇北军多年,威望素著。用一个羽翼未丰的儿子,换一个根基深厚的老将回京为质,于陛下而言,岂非更划算的买卖?”
“账,不能这般算。”郑含章摇了摇头,鼓起勇气迎上他的目光,“边帅威望过高,本就是取祸之道。于陛下而言,‘将军百战死’,远比‘大将暮年归’更令人心安。”
他顿了顿,组织着语言,将其中利害轻声剖析开来:“老帅张公若在,镇北军便只知有张公,而不知有陛下。其一,他在军中的威望,本身就是悬于朝廷头顶的利剑;其二,他若返京,其旧部、门生遍布朝野,必成权臣争相拉拢的巨木,顷刻便能搅乱朝局。而将军您……年少继业,根基尚浅,陛下施恩易,掌控……更易。”
张驰静静听着,直到他说完,嘴角才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
“若……父亲此番重伤难愈,不堪边塞苦寒,乞骸骨归京荣养呢?陛下以仁孝治天下,总该体恤老臣之心吧。”他目光落在郑含章脸上,语气平和,“况且,此事也并非我等一厢情愿,御史大人……想必也乐见其成。”
郑含章倒吸一口冷气,险些打翻茶盏:“你……你竟连御史大人都敢算计?!”
“嘉言言重了。”张驰笑意不变,眸色却深了深,“御史大人明察秋毫,何谈‘算计’?不过是……各取所需,互利共赢罢了。”
郑含章看着他,像在看一个不可理喻的疯子,忍不住提醒:“那……那你弟弟子勉的事,你就真的毫不介怀?”
张驰端起茶盏,轻轻吹开浮沫,语气平淡无波,却带着一丝冰冷的决绝:“子勉行事不端,触犯国法,自有律例裁断。犯错受罚,天经地义。不是吗?”
“将军……当真不打算回京了?”
郑含章无意识地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捧起那盏早已温凉的茶。
“若京中有变,”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留小将军在京师,岂非更易于……掌控?”至少在他看来,张驰的机变与城府,远非其弟可比。
“朝堂之上,何曾缺过聪明人?”张驰闻言,唇角牵起一丝难以捉摸的浅笑,目光在郑含章脸上多停留了片刻。起初他只觉这是个怯懦无用的小书生,如今看来,自己竟是看走了眼。
此人若为敌,将来必是心腹大患。
心思微转,他忽然倾身向前,压低了声音,语气随意却带着刀刃般的试探:“嘉言如此关心朝局,不知……更属意哪位皇子殿下?”
郑含章浑身一僵,瞳孔微缩,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敏感问题钉在了原地。
张驰却像是蓦然想起什么,低笑出声,打破了瞬间凝滞的气氛:“瞧我这记性,竟忘了你还是五殿下的表亲。”
他不再追问,利落地站起身,目光扫过帐外沉沉的夜色,“时辰不早了。是去是留,嘉言还需早做决断。”
郑含章缓缓眨了眨眼,轻声道:“陛下旨意,命下官为监军。大军既未凯旋,下官自当追随将军左右。”
“好。”张驰点头,“那便明日卯时,拔营出发。”
周望舒起了个大早,特意邀张兴远与阿苏前来品茶。
“两位大人,请。”
他立在门前,笑容温煦,心情似乎颇佳。
张兴远与阿苏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出一丝不解,但仍旧随他步入室内。
“我在这小楼已住了一季,”周望舒亲自执壶,为二人斟茶,语气带着几分闲适的感慨,“地方虽大,却只我一人,难免冷清。偏生阿苏大人与镇北将军政务繁忙,始终不肯赏光。”
张兴远扫过面前那杯热气袅袅的茶,并未伸手。
周望舒见状,眼底笑意更深,却不达眼底:“二位放心,周某纵有泼天之胆,也不敢在茶中做什么文章。今日相邀,实是近日偶得一件稀罕物,想请二位一同鉴赏。”
阿苏忙拱手道:“御史大人言重了。实在是近来疫情汹汹,庶务缠身,这才怠慢打人了。”
“阿苏大人的难处,我自然省得。”周望舒从善如流,不再纠缠,只微微侧首。侍立一旁的孟春立刻奉上一只精巧的木盒。
周望舒抬手接过,并不急于打开,反而再次热情地抬手示意:“茶要趁热。”
张兴远低头一看,只见盏中茶汤异于平常,面上浮着一层细密的奶沫,不由眸光微凝。
“二位,请吧。”周望舒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阿苏与张兴远各怀心思,浅尝一口。
“此茶风味独特,不知二位觉得如何?”周望舒笑问。
“尚可。”张兴远久在边关,对此物自是熟悉,答得坦然。
他话音未落,一旁阿苏端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颤。
周望舒仿佛未见,目光转向张兴远,语气依旧随意,恍若微风拂过湖面,激起暗涌:“那么,在将军看来,是更偏爱这……草原风味的茶,还是咱们京师地道的清茶?”
“自然是……”张兴远脱口而出的瞬间,骤然警醒,一双锐利鹰目猛地射向周望舒。
几乎同时,“啪”一声轻响,阿苏手中的茶盏倾斜,奶沫溅了出来,污了他身前袍袖。
“阿苏大人,怎如此不当心。”周望舒语调未变,只对孟春递去一个眼神,后者立即上前递上净帕。他随即又看向张兴远,仿佛在等待一个被中断的答案,缓声追问:“将军方才说,自然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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