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岂必新琴终不及
西洋使团再一次彻底消失在海平面之后,长乐宫也随之沉入了一片更深的死寂,甚至连终日不熄的炭火,却暖不透深秋的寒意。
一日,沉香侍立一旁为我篦头,动作轻柔,声音却压得极低,“娘娘,陛下今日又去了椒房宫,独自待了整整一个下午。听说,又留下了一首新诗。”
镜中映出的面容平静无波,我只淡淡道:“知道了。”
很快,那首诗的内容便伴随着朝臣们对此的一片谄媚赞颂之声,一字不落地传入了我的耳中。其他的华丽辞藻我早已无心去记,唯有两句,狠狠刺进了我的心底——
“岂必新琴终不及,究输旧剑久相投。”
一瞬间,我甚至感觉不到愤怒,只觉得一种彻头彻尾的荒谬,以及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瞬间抽干了我所有的气力。
原来在他心里,无论如何,后来者都是不及的。
我所有试图改善宫人处境、让这宫闱有一丝人气的想法,是不及;我期望皇子们能开阔眼界、知晓天外有天的建议,更是不及。
我在这皇后之位上,所有小心翼翼的努力,所有源自“在其位谋其政”的责任感而生出的试图改变的念头,在他眼中,统统都是无意义的,是错误的,是新琴刺耳的不谐之音。
唯一的正确,唯一的标准,就是循着盛望舒曾经走过的那条旧路,维持着虚幻的旧日荣光。
就像那把被供在神龛上的旧剑,只因久相投,便拥有了一切价值的定义权。
我不由得想起了卫秋棠,她是何等聪明,何等洞悉帝心。
她从不试图去做什么新琴,只一心一意、精益求精地扮演着旧剑最完美的影子,用无限怀念与追思的姿态,说着句句迎合他心意的话。
所以,她是对的,而我是错的,永远都是错的。
毓金宫里的对错,从来与事情本身是否正确、是否于国于民有利无关,只与是否符合他谢清裕心中那套自私而虚伪的评价标准有关。
我早该懂得这个道理的,或许,只是自己一直不愿意去接受罢了。
“娘娘,”沉香的声音再次响起,更加小心翼翼,“还有一事,太医刚诊出,令嫔有喜了。”
我闻言,目光依旧落在镜中自己的面容上,只极淡地“嗯”了一声,算是知道了,心中只有一片冰冷的麻木。
许是察觉到了我异乎寻常的冷淡,又或是那首新作的诗让他自觉自己深情未亡人的形象更为光辉圆满,几日后的一个黄昏,谢清裕难得再次踏足了长乐宫。
他试图摆出寻常夫妻话家常的姿态,语气放得缓和,问及谢琪的课业进展,问及我近日的饮食起居。
我却连最后一点敷衍应付的心思都提不起来了,态度是前所未有的疏离,回应简短。
在他状似无意地提及宫中各项用度开支,暗示我当恪守节俭时,我终于忍不住积压在心头多日的郁气,带着几分连我自己都想不到的尖锐,脱口而出:
“陛下放心。”我的声音平淡,“臣妾时刻谨记祖宗家法和先皇后风范,宫中一应事务,定然遵循旧例,不敢有分毫逾越。”
谢清裕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盯着我,眼中闪过一丝被冒犯的愠怒。
“皇后!”他的声音冷硬,“你如今是一国之母,当为六宫表率,言行举止,皆需稳重得体。即便不为自己思量,也该为琪儿的前程想一想!你这般怨怼,叫朕如何放心将储君之位,交到你们母子手中?”
他终于将这句盘旋已久、彼此心照不宣的话,摆到了明面之上。
我没有回应,甚至没有抬眼看他,只是微微垂下了眼帘,浓密的睫毛恰到好处地掩去了眸底几乎要溢出来的嘲讽。
为琪儿想?
说得真是冠冕堂皇,义正辞严。
分明是你自己看着琪儿资质平庸,远不如珹儿那般聪慧机敏,心中早已滋生了失望与动摇,却偏要将这过错归咎于我的不恭顺?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我没有争辩。
争辩向来是无用的,在他那套根深蒂固的逻辑里,我永远是理亏的一方。
我也没有祈求,相比之下,祈求更是自取其辱,将最后一点尊严也亲手奉上任他践踏。
谢清裕看着我这般毫无反应的模样,恼怒更甚,最终什么也没再说,只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极冷的轻哼,霍然起身,拂袖而去。
自那日后,整整一个月,谢清裕再未踏足过长乐宫半步。
我所有的挣扎,所有的期望,所有试图在这方寸之地留下一点点属于自己印记的努力,似乎都在那句“岂必新琴终不及,究输旧剑久相投”里,被彻底地击碎了。
我被牢牢地困在盛望舒生前无意间为我画好的那个方寸之地中,动弹不得,举步维艰。
唯一还能支撑着我熬下去的,只剩下尚且懵懂天真、不知世事艰险的琪儿了。可就连他的未来,也因他父亲的偏执与冷酷,蒙上了一层窒息的阴影。
一时间,长乐宫门前冷落鞍马稀,卫秋棠宫中倒是空前热闹,贺喜的、探听消息的、企图攀附的妃嫔络绎不绝,欢声笑语隔着宫墙传来,愈发映衬得长乐宫死寂。
晨起接受众妃嫔请安时,我已经能清晰地感受到,不少妃嫔目光中少了往日的敬畏谨慎,多了几分闪烁不定的打量窥探,以及悄然滋生的轻慢。
唯有卫秋棠,依旧如十多年前侍奉在盛望舒身边那个小宫女一般,低眉顺目,行礼一丝不苟,语气恭谨柔顺,无可挑剔,仿佛数年间获得的盛宠、接连的晋升,乃至她腹中的龙裔,都不曾改变她分毫。
这宫里,到底还是要数她,最让我琢磨不透。
请安散去,偌大的长乐宫重归死寂,我挥退所有宫人,疲惫地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望着庭院中一片凋零残败的秋色,思绪奔涌。
还好,总有一道身影准时在午后悄然出现。
兰殊依旧穿着她素雅的衣裙,如同以往无数个日子一样,无需宫人通传,便径直走入内殿,在我身旁安然坐下,将手边提着的食盒轻轻推过来。
“今日给你带了新做的桂花糖糕,”兰殊声音清柔,“用的是去岁存下的金桂,香气正醇。你尝尝,看可还合口?”
我没有回头,目光依旧胶着在窗外一片萧索之上,声音因心绪低落而带着浓重的疲惫和沙哑:“兰殊,你说,我是不是真的很失败?做女儿,无法满足家族的索取,让他们失望;做皇后,不得圣心,动辄得咎;做母亲,反倒因为我的不恭顺,连累了自己的儿子。”
兰殊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默默打开食盒,取出一块晶莹剔透的糖糕,像哄瑢儿一样喂到我的唇边。
“失败?”她轻轻摇了摇头,目光沉静而坚定,“羲和,你心里比谁都清楚,什么才是真正重要的。”
“家族索求无度,是他们的贪婪与短视,与你何干?圣心难测,今日厌弃,焉知不会是明日之幸事?至于琪儿……”
她顿了顿,语气愈发柔和,“陛下说他资质平庸,那又如何?我瞧着琪儿心地纯善,性情宽厚仁爱,待宫人亦无骄矜之气,难道不是比工于心计更珍贵的品质吗?难道评判一个人,只有聪慧机敏这一种‘好’的标准?这世间,何时变得如此狭隘了?”
我终于转过头看向她,她清澈的眼眸里映着我憔悴的面容,只有全然的理解与支持。一时间,我的眼眶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热,酸涩的暖流哽在喉间。
“我有时觉得,”我的声音带着哽咽,“自己挣扎了这么多年,到头来,竟落得和孝贤皇后差不多的境地……”
兰殊伸出手,紧紧握住我的手,手心里带着安心的温度。
“不,你和她不一样。”兰殊声音清晰,“孝贤皇后至死都不曾真正为自己活过一日,而你,羲和,你挣扎过,试图改变过。你至少曾经鼓起勇气,按照自己的心意与判断去尝试过,去争取过,哪怕碰得头破血流,哪怕最终结果不如人意。”
“你说,这怎么能一样呢?”
她轻轻叹了口气,言语通透:“至于陛下,他如今被浮云遮眼、谀词塞耳,听不进任何逆耳忠言,只愿沉浸在令嫔的阿谀奉承里。你且静下心来,敛起锋芒,照顾好自己,养护好心神,也照顾好琪儿。”
“只要我们还在,只要你的心气还没被彻底浇灭,就总有云开月明、水落石出的那一天。”
“兰殊,”我紧紧回握住她的手,声音哽咽,带着全然的依赖,“幸好还有你在,这宫里,只有在你面前,我才能畅快地喘一口气,才能觉得自己还是个活生生的人。”
苏兰殊浅浅一笑,把我揽入怀中,笑容温暖而真切。
“说什么傻话。”她的语气带着一丝嗔怪,更多的却是纵容与温情,“从王府到如今,这么多年,风风雨雨,我们不都是这样相互扶持着走过来的吗?漫漫深宫长夜,若没有彼此陪伴、相互支撑,该是何等难熬。”
她将那块桂花糖糕又往我手边推了推,语气恢复了平时的轻快:“快尝尝,我盯着火候做的,凉了口感就差了。吃完,我新得了一谱琴曲,弹给你听听,驱驱满室的晦气。”
我拿起那块小小的糖糕,放入口中,甜糯的滋味立刻在舌尖化开,桂花的香气馥郁氤氲,仿佛真的驱散了胸口的滞涩。
是啊,还有兰殊。
无论外界如何风雨飘摇,无论谢清裕如何荒唐昏聩,无论前路多么晦暗无光,至少兰殊,始终如一地坚定陪在我身边。
她起身,走到那张古琴前,调试琴弦,看着她坐在琴凳上,身姿挺拔,侧脸在稀薄的秋阳下显得专注而宁静。看着兰殊,我那颗在寒风中飘摇不定、几乎要彻底冰封的心,终于在这琴音中,渐渐解冻复苏。
纵然前路依旧晦暗未卜,但至少在此刻,我知道,自己并非孤身一人在黑暗中跋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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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羲和宝就只剩下坡路走了

按现在日更的频率,大概十二月上旬会完结,接着会写番外,目前打算给秋棠、沉璧、云歌各写一个,因为她们几个受限于第一人称限知视角没交代的内容很多,尤其是后面不能让谢清裕过得太爽的部分,都在秋棠的番外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