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录

　　这一年元旦，欢度佳节的可不仅是不已处众人，连梦境之土内也弥漫着一种“过节了”的愉悦氛围。
　　究其根本，梦境之土的愉悦氛围，源自于对其而言意义重大的大梦观。

　　此时正是人间元旦的下午时分，梦境之土正值夜深，但一向安静的大梦观内倒是难得的颇为热闹，原因在于——大梦观史上任职最久的梦境第一帅观主大人终于可以退休了。
　　因为梦境之土的白天对应着人间各界的黑夜，大多生灵皆在夜间安睡，正是梦司府事务繁忙的时候。所以，包括大梦观在内的不少梦司府辖下的上界机构都会遵循着一条约定俗成的作息惯例：在梦境时刻的白天处理公事，夜间处理私事。
　　许久没有经历重大变故的大梦观为他们孟渡大人的顺利退休一派喜气腾腾，连平时懒得出来走动的几位老朋友，都在得知了这一消息后纷纷携贺礼上门拜访，以致于大多时候都是外门熙熙攘攘、内门门可罗雀的大梦观在近日里竟是迎来了万年难遇的截然相反的状况。

　　大梦观后山亭中，一身琉璃白的孟渡和一袭青衣的孟声对坐饮酒。
　　山间静寂，风声中混杂着徐徐的松涛和林海，举目远眺，满目安宁，在葱郁和夜色的间隙里，偶尔还能够看到梦境之土内部分街道人家张灯结彩、欢度元旦所透来的灯火之光，盈盈点点，安静而又温暖。
　　于梦境对坐饮酒，赏一夜太平长安。
　　——真真是无上惬意的享受。

　　无官一身轻的孟渡显然心情十分轻松愉快，连带着他本就英俊帅气的脸庞都在幽幽夜色里显得愈发的光彩熠熠、英气逼人。
　　然，世事公平。有人欢喜，自有人忧。
　　又被按上了大梦观观主之位的孟声无疑对这一结果很不满意，绮丽俊颜之上的神色眼见着变得比以往更加清冷。

　　“孟声啊，马上就是你接任大梦观观主的第一天了，你工作辛苦，现在赶紧多吃点，补给充足能量。”孟渡对孟声明显不大好看的表情视若无睹，见他杯中酒尚未喝完，便给他亲昵地夹了好几筷子菜，可谓是笑得满面桃花，“苟富贵，毋相忘。从前是我罩着你。往后的日子，兄弟我可就要靠你罩着我了。”
　　“……”孟声瞥了他一眼，见他这般喜气洋洋，心头不由得感到更加郁闷。他默默地仰头干了杯中的酒，孟渡紧接着又含笑着给他添上了。
　　工作交接已经进行完毕，可孟声还是对这一结果百思不得其解：“孟渡，你能够如愿退位是情理之中，这我完全可以理解。可是我们孟家不缺人啊——怎么就又选了我呢？”
　　他当初就是因为不想当，所以才会故意和孟渡打赌，坑他来任观主之位的啊！
　　风水轮流转。
　　没想到他孟声居然又被一致表决给按了回去。

　　“许是梦司府和孟家都觉得，大梦观的事务重要，孩子们都还太嫩了，还得由你接管，才能够确保无虞吧。”孟渡微笑着，如是安慰他道。
　　孟声斜睨着他，并不相信他的安慰之词：“孟渡，你说实话，这其中有没有你报复我和你打赌的手笔？”
　　孟渡向他笑了笑，倒是态度坦然地默认了。

　　孟声：“……”
　　——他就知道！真TM是亲兄弟！！！

　　“敢情你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呐。”孟声无语，低头给自己塞了几口菜。
　　将口中的小菜咀嚼咽下后，孟声还是为自己的“悲惨遭遇”觉得不平，“啪”的一声放下筷子，向孟渡不满地抱怨道：“——你就不能换个法子坑回来吗？”
　　“你哥我都一把年纪了，还要回大梦观上班……”

　　“哥你说什么呢。”孟渡笑意吟吟地应他道，一双眼里满是精明算计的狡黠，“你之前在大梦观也没干多久啊，毕竟后来我就和你打赌输了，接了你的班担任观主，一直到昨天我和你交接工作之前。”
　　“现在相当于你我之间的赌约履行完毕，你自然应该回大梦观继续任职啊。”更何况，虽然这个赌约的历时实在是长了些，但是从最终结果来看，还是他赢了呢。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孟声都应该回大梦观继续任职才是。
　　孟声：“……”
　　这小子可真够记仇的。

　　天光微亮。
　　“哥，快吃吧。”孟渡拿起了筷子，“天亮后我还要去找朋友们玩呢。”
　　而你就要正式开启你的“现任大梦观观主”的当值征程了哦~

　　·

　　人间元旦的这场雪下了挺久。
　　不已处众人一起在床边赏着雪，或喝茶、或聊天、或游戏地度过了这天下午。一直到天色渐暗、他们开始准备晚餐的时候，落地窗外的人间华灯渐上，翩然的落雪仍在继续。
　　因为“小朋友”们喜欢，所以客厅的落地窗全都没有由于傍晚的来临而拉上窗帘，晶莹剔透的特制玻璃似是将两个同样安宁美丽但画风并不相通的美好世界就此连接了起来。
　　窗外山河安稳，户内灯火通明。

　　“叮咚——”
　　忽然，一阵门铃声响起。

　　刚把摞得满满一盘的娃娃菜端上超大餐桌的“尖耳朵”安小吻眼神蓦地一亮：“应该是宁瑕哥来了！”
　　——人超级好的财神哥哥来啦！
　　安小吻抬脚就想跑去给宁瑕开门，却被不声不响一眨眼闪身出现在她身后的石惊风给拉住了。
　　她疑惑不解地转过头，望向制止了她的石惊风，只见对方向原本坐在沙发上将现成的食材拆盒摆盘的肖允扬了扬下巴，向她微笑着解释道：“这个家的主人在这儿呢。贵客临门，当然得由你肖允哥亲自去开门迎接方才妥当。”

　　原本坐在沙发上的肖允，在听到门铃声后，也确实如石惊风所言，很有主人风范和待客自觉地迅速擦干净了手，站起身来向大门处走去。
　　或许是出于对她惊风哥靠谱程度的足够信任，或许是肖允的行为也间接性地充分印证了他所说的话的正确性，安小吻对石惊风关于制止她去开门行为的这一解释没有产生任何的疑问。
　　“……哦。”她向石惊风后知后觉地点了点头，便转身脚步轻快地回了厨房，继续她的“端菜大业”了。

　　肖允打开门，果不其然看到了因为突然有事而姗姗来迟了的大鬼王本尊。
　　“抱歉啊，肖允，我突然有事来晚了。”宁瑕温和地含着笑，示意性地提了提手里拎着的盒子，“给大家的‘赔罪礼’。”
　　温润端方的大鬼王一向十分重视礼数，对今天自己突然有事而来晚了的失礼行为感到颇为抱歉，所以来时还特意带了“赔罪礼”——在他已经为不已处众人准备了“元旦礼物”的前提下。
　　这也难怪安小吻在心里称呼宁瑕时一口一个“财神哥哥”叫得顺滑无比了。

　　肖允哑然失笑，轻叹了口气道：“真的不用这么客气的。”
　　他主动伸手，想要接过宁瑕手里拎着的礼盒，却被宁瑕故意闪避开了。
　　“没有和你们客气，只是我喜欢照顾弟弟妹妹们而已。”宁瑕向他不见外地微微一笑，语气间不无纵容地解释道，“盒子我自己拎进去就好——肖允，你帮我一个忙。”

　　宁瑕的这份“赔罪礼”，并不是单纯为了他的姗姗来迟而准备的。
　　谦和有礼的大鬼王向今日待客的主人家代表抱歉地笑了笑，不疾不徐地向他陈述着他的请求内容：“因为种种缘故，我自作主张地带了一个朋友过来。你们都认识的，她人很好，一起吃饭也不会太尴尬。”
　　“她现在人还没到，但应该也快了，你能帮我在门口等一等她吗？我先带着‘赔罪礼’进去，分发时顺带给大家提前解释一下。”

　　“……好。”肖允微微一怔，答应了他。
　　肖允清楚宁瑕的性格，更知道他对礼数的坚持。作为辗转谷宁家自小便当做继承人培养的宁家嫡系大公子，宁瑕待人的温厚和礼仪几乎刻进了骨子里。
　　自作主张带客上门确实逾矩且失礼，虽说对于关系足够好的亲友来说，这一行为其实是可以接受的。但这事发生在宁瑕的身上，就不得不让肖允感到惊异了。
　　如此，他越发地对宁瑕自作主张请来的这位客人感到好奇了。
　　宁瑕抬手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独自拎着礼盒进了门。

　　朱子豪怕冷，所以肖允家小别墅的房屋外缘设置了一层隔绝外界冷风雨雪的透明结界，肖允就这么敞着门、站在门边等人也不会感到冷。
　　他静静地伫立着，又放纵自己看了好一会儿的雪。
　　今天虽然下了雪，但是天空却是晴朗的，故而到了傍晚的时分，天色也没有显得很压抑，渐渐暗下的天幕呈现出一种浓淡相宜的很好看的青蓝色，映着远远近近的万家灯火和飘飘悠悠的连绵白雪，看起来很有味道。

　　肖允有些失神地凝视着门外冷寂而又缠绵的雪，再回过神来的时候，恍然间惊觉自家落着层雪的翠色庭院中央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窈窕的身影。
　　来者显然是位姑娘。
　　但见她墨色的长发随性地披散在胸前，弧度是慵懒美丽得恰到好处的大波浪，一身米色长大衣包裹着玲珑有致的高挑身材，大衣的V形领口露出了内里看上去便是质感极佳的水蓝色半高领羊毛裙。

　　肖允几乎是在第一时间想到了楚润。
　　他宛若凝固住了似的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款款踏雪而来、向他徐徐走近。
　　许是因为风雪的缘故，她走路时微微低垂着头，让他一时间并不能够看清楚她的眉眼。但当她稍走近些的时候，他看清楚了她的发色，粗看上去像是冷然且纯粹的墨色，仔细端详，竟是墨紫的。

　　……楚润。
　　是你吗？是你回来了吗？
　　肖允想要开口问她，却发现自己怎么也说不出来。在她驻步门前抬起头来的那一个刹那，他下意识地摒住了呼吸。

　　一双幽紫色的眼眸随之映入肖允的瞳仁。
　　鹅蛋脸，长卷发，紫眸光，气质温润，容姿绝美。
　　却不是他所万般思念的楚润的模样。

　　肖允的心霎时跌入谷底。
　　……是他多想了。
　　宁瑕身为大鬼王，认识的非人类朋友肯定很多。毕竟从始至终宁瑕都没有说他带来和他们一起吃饭的朋友是楚润，这完全是他基于他所说的“你们都认识的”这一句自我误导产生的错误想法。

　　在肖允默默在心底对自己进行着批评教育的时候，那位神似楚润的绝美姑娘已经缓缓行至门前，亭亭玉立地驻步在与他只相隔一道门槛的位置。
　　肖允的目光机械地定在了她美丽的脸上，正打算出于理智地说些作为主人方迎接贵客的得体话，却被眼前的姑娘抢占了先机。
　　“怎么？这就不认得我了？”她向他倏然一笑，语气腔调都是他这么多年来所再怀念不过的那样。
　　真的，真的太像她了。

　　她们之间太过的相像，再次给予了肖允奢望的勇气。
　　在这些年来愈发知情知礼的肖处长宁愿冒着实力认错人尴尬道歉的风险，也要情不自禁地冒失一把，微微颤栗着开口确认眼前人的身份。
　　“……楚润。”他声音有些沙哑地低声唤出了那个这些年来她极少宣之于口、却始终萦绕在心间思念着的名字。

　　她没有开口应他，但是她唇边愈加上扬的微笑弧度默然肯定了他的说法。
　　“不让我进去吗？”看着眼前像傻子似的呆住了的肖允，曾经是楚润的容止神祗楚九歌轻笑道，“神灵小姐千里迢迢地赶路过来，饿了——想吃火锅。”

　　肖允闻言，乖巧地错身让开，将他许久不见的朋友神灵小姐给迎了进来。
　　楚大小姐一进门，便闻到了空气中火锅汤底的香辣气息，不由得暗自满意地勾了勾嘴角。她在玄关处动作利落地换好了鞋，却在转身经过肖允身边时被猝不及防地抱了个满怀。
　　过去了这么多年，本就在楚润面前胆大妄为且脸皮极厚的肖公子其大胆程度和不要脸程度更是更上一层楼。现在他不仅胆敢偷袭拥抱神祗，还胆敢在怀抱着楚九歌的时候明目张胆地去嗅她发间的香气。
　　“欢迎回来。”表面优雅从容地大胆行事、实则胸腔内一颗心始终“咚咚咚”闹腾得不行的肖允小心翼翼地抱着他的神灵小姐，轻声道。

　　这是真的。
　　那些过往岁月里悬浮在空中、唯恐破碎的美梦，今时今日，终于如他所愿地稳稳落到了他的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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