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客

　　祁访枫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份报告，用力往桌上一拍。

　　她最开始以为这可能是一次单纯地来自邻居的报复。它们拉拢了望青的坏萝卜，勾结策孚王的商队，打算让她在经济上出出血。后来福宁街动乱，她就推翻了这个想法，认为邻居的报复可能是这个更有杀伤力的重量级场面。

　　没事的，她都能理解。毕竟自己对内是菩萨，对外是豺狼，为了资源无所不用其极，邻居们被她恶心得要报复也是人之常情。

　　可无论如何，这都只是一场单纯的小打小闹，或许其中参与的人有点杂，但人的目标指向是直线的、清晰的。

　　比如邻居是来报仇的，内奸是在跳槽的，商队是要乱中取利的。

　　可现在，现实抽得她懵在原地。

　　“这些人神经病吧。”祁访枫说。

　　下属低眉顺眼地站在下边，一声不吭。

　　结合所有，祁访枫惊奇地发现：她原本以为的“内奸”并不是真的要给她搞出大麻烦。而是想要闹出点让她头疼的小问题再“挺身而出”，好让城主娘娘看一看她们这些出身（曾经）高贵的大小姐，别一天到晚重用泥腿子。

　　现在这些人正在牢狱里哭天喊地，字字泣血地保证再也不敢了。

　　……这些傻子先按下不表。

　　傻子不是所有，还有一部分人是认真在叛乱的。她们勾结隔壁的好邻居，打算给她整个大活，然后趁乱投奔邻国，来一出纵横家的潇洒顺便另谋高就。而好邻居如她所猜测，被挖墙脚挖多了，一怒之下准备给她一点打击。

　　可邻居们各怀心事地参与了这项计划，有的纯粹是不好推拒团建，意思意思就算；有的纯粹观望，有好处大捞特捞，没好处转身向山里走去，出事了就望风而逃；还有的很目光长远，跟没眼皮的骷髅似的，一眼望到了祁访枫难以想象的地方。

　　它计划着，联合盟友瓜分望青壮大己身，然后远交近攻，背靠策孚王的支持渐渐吃下盟友。等它盘踞西北了，再联合策孚王，一个南下一个北上分了风岑国，随后徐徐图之以待来日好试一试九鼎的重量。

　　祁访枫看完这些时差点以为自己学了三十多年的通用语忽然出现了一串生僻字。

　　她有点想质疑连泽的业务能力，又有点想质疑这位邻居的脑子，最后只能质疑自己的眼睛。

　　最后是商会……

　　【“你给她收拾好没？”】祁访枫问。

　　魔花雌雄莫辨的声音响在脑海：【“随时恭候您。”】

　　“小枫，我逮到一个你们需要的人，你要来瞧瞧吗？”若木突然冒出来，兴致勃勃道。

　　【“……嗯。”】大魔花的声音很平静。

　　议事厅陷入了诡异的平静。有人小心翼翼地瞥一眼若木，又赶紧收回目光。

　　这位大妖不同于其他三位，她的行事风格非常“世外”，在望青是很少见的正统大妖，不干活纯享受。

　　虽说她偶尔会扔出一些有益民生的实用魔法小道具，帮着修改某项改进卡壳的农具……但要说她关心城中大事，还不如相信城主娘娘的猫会批奏章。

　　若木不满道：“你们不想来吗？”

　　祁访枫：“……”

　　“你抓到谁了？”她无奈地捧哏。

　　若木立刻兴致勃勃地带她们走到一间小柴房，指着地上被捆得严严实实的妖。

　　“商队的大当家哦！”

　　祁访枫看着一脸憔悴的女妖，忽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件事。人类看向人群后方，蝶妖注意到她的视线，就从袖子里摸出个匣子。

　　“吃糖吗？”

　　……吃不下。

　　……

　　祁访枫又去看商队的大当家，她几乎要怜悯这个人了。

　　肯带队来西北，大当家当然不是镀金的面子货，相反她很有能力。她也是山里长大的孩子，知道要怎么在山里寻找食物获得水源，什么地方不能踩，哪种气味招野兽……这些规则她都知道。

　　就算群山有自己的独特之处，但通用的东西还是讲道理的……大当家在进山前就是这么认为的。

　　讲道理才怪，祁访枫想。

　　各种大小猛兽被望青军队高强度殴打后保持了惊人的机敏，对直立行走的生物无比戒备。外来人进了西北群山，别说打猎，不被猎打都是好样的。

　　这都是小问题，最大的“意想不到”是，西北群山居然藏了一只品阶不低的魔物。这只魔物还专吃魔物，并且很贪吃，山林里所有隐秘的坑洞角落都是它吃剩下的残骸。

　　一个荒野求生半个多月的人，钻进山洞打算休息，结果发现散发着魔气的奇形怪状的魔物骸骨都要溢出来了……那滋味别提多惶恐。

　　至于这只专吃魔物的魔物，是被人类饲养的，人类还是一城城主，这种操作已经超出了西大陆妖族的认知。她暂时没想到这点，可一头钻进让人理智狂掉的魔花进食现场，不管怎么看都很倒霉。

　　她被吓晕醒来后还能保持目光清明已经说明她是个人物。这么想着，祁访枫都快原谅这个思维奇葩的商队了。

　　……

　　大当家面露苦涩，显然在尸山血海里磨光了一身刺。她一见被簇拥的话事人，立刻打了个寒战。

　　若木挥挥手，她身上的绳索瞬间消失。

　　大当家疲惫而麻木地跪好，向城主磕头：“草民微生柔，叩见望青城主娘娘，娘娘千岁万安。”

　　【“你说，我以后把俘虏往大魔花那扔一趟，是不是都老实了？”】祁访枫问。

　　【“……你当个人吧。”】圣通王说。

　　“你很聪明。”城主说，“来聊聊吧。”

　　微生柔几乎要伏进尘埃里了。

　　桃李诉自然是来做生意的。那些明摆着买卖的货物是其一，用些不值钱的小玩意换来整头牛羊，这买卖赚得没边了。

　　同时，这颗冉冉升起的新星有太多值得人探索的情报，它人口几何，坊市如何规划，肌肉大不大，仓廪实不实？它不与外界交流，可那些古怪的传言值得引起聪明的统治者警觉。因此，关于它的崭新情报能在市场上都能卖个不错的价。这是其二。

　　最后，东边的几个小国它们开出了令人心动的筹码，要她们配合吸引目光，好让望青乱起来。这算其三——大当家需要在望青周围探索出几条路线。

　　但作为配合者的商队显然不想完全按照邻居们想法来，它另有安排。

　　“……你们确实探出来一条路，迟迟不向悦榕等国发信，是因为你们也想全踞望青，把它变成你们商队的私产。”祁访枫快气笑了。

　　这一个两个的，都把她当盘菜了。

　　与此同时，她恍惚地意识到，她暂时躲过了一场战争。

　　祁访枫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她睁眼，目光平静地看向微生柔：“西北夜长，风沙苦寒，本王就不多招待了。贵方做完了生意，早些回去算账才是。”

　　……

　　月亮爬上了树梢。

　　但这个时间还不算晚，祁访枫找来了案件相关的最后一员。她看着面色冷淡的猎户，正要开口说些熟悉的场面话，然后奖赏她，猎户就率先开口道：“用不着废话，你赏我家人就行。”

　　“……”

　　侍从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正要呵斥，城主赶紧拉住她。

　　城主好脾气地答应了，她打量着猎户的脸，忍不住困惑。

　　“……我们从前认识吗？”

　　云娘说：“没见过。”

　　“怎么，谁见了城主娘娘都要感激涕零笑容满面吗？”猎户平静道，“我生性不爱逢迎，娘娘见谅。”

　　城主：“……你姓叶吗？”

　　……没人懂她的冷笑话。

　　饶是功臣冷淡，祁访枫也硬是平和走完了流程，该有的礼仪一点不少。

　　送走了最后一位客人，她又开始伏案工作。

　　夏夜其实是短的，可它在这个时刻显得格外长。

　　匆忙收拾行囊离去的商队要质问它为何不能更漆黑一些，好遮掩着它的身形，以获取安全感。等待一发号令箭的恶邻要怪它何以这般漆黑，让事端悄然横生。被下令送上绞刑架的前官吏们要怨夜色如水，侵得人刺骨无边。

　　就连祁访枫也在想，为何还不见天明？

　　她已经处理了很多东西，比如涉事人员的升迁贬谪，确认法官的判决书在被执行。再抓一抓扫盲工作，推进文化教育的格局部署。然后重新规划一番整个望青的官僚体系，顺带给自己“登基”。

　　她现在头衔不是城主了，而是一国之主。

　　……心烦意乱。

　　她起身到院子里溜达，不让侍从跟着。那是个纯粹的小院子，城主作风简朴，有个小池塘，种两棵果树就是极限了，什么假山怪石奇花异草通通没有。但工匠依旧竭尽所能地“排兵布阵”，在各种角落增添让人能看出珍贵又挑不出毛病的装饰。

　　城主盘腿坐在池塘边，丢了一颗石子进去。

　　池水咕咚一声，冒了些泡泡。

　　就这么没事找事地玩一会儿，城主又开始想工作。

　　别人家的狗不好打，自己家的恶邻总能踹两脚吧？事实上，邻居们不来招惹她，她也要去犯贱了。望青的人地关系已经趋于饱和，她已经尽力去缓解这一点，但产业转型和观念转化都是漫长的。

　　在这期间，只要她还想打着“十亩地”的名头敌后放火，那就不能放任这样的局面。而且她需要更大的国土、更多的资源、更广的市场。

　　她下意识想拿出纸笔，算一算望青的军事力量后勤保障，一伸手，只抓住一块石头。祁访枫看着手心里无辜的小石头，撇撇嘴，把它丢池塘里了。

　　湖水荡漾开来。

　　祁访枫望着落进庭院的月光，发了好一会的呆。

　　她自言自语道：“我是不是做错了？”

　　“出兵也好称王也罢，这样都是会有隐患的。我的城民会担心，会有不怀好意的人借题发挥，搅风搅雨……”

　　人类看向出现在月光下的蝶妖，她蝶翼上银白的纹路闪着细光。月色为她打上一圈光晕，显得静谧温柔至极。

　　“——我害死了那些人吗！南街也就两百多人，我——！她们因我而死吗？！”她的声音渐渐拔高，近乎崩溃。

　　她愤怒地质问，歇斯底里。

　　【“不怪你，当然不怪你。”】圣通王放柔了声音，安抚她，【“一切悲剧的发生，都怪创造悲剧的人。”】

　　【“可是——”】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了？”祁访枫颤抖地问。

　　你是长生妖，你知道那么多事情……你从前也帮我呀，望青能有今天，你也是出谋划策过的。否则我一个普通人要怎么从无到有建起它，要怎么有底气试错，机构建立人员分布不都是你教我的吗……姐姐，姐姐！

　　若木说：“我非世人。”

　　……

　　“对与错很重要吗？”她问。

　　怎么不重要？那么多人，那么多生命，兴亡荣辱系一身！稍有行差踏错，这一切都会被毁灭！就连她自己，也要作为一只宠物被人观赏，再无自由！

　　祁访枫几乎要发火了，怒火在心头燃烧，下一刻就要喷薄而出，把她看见的一切都烧毁。

　　可望着女妖几十年不变的面容，祁访枫说不出话了。

　　月色当真如水吗？这片荡漾的冷冽清辉中，倒映的是谁呢？

　　若木望着她，伸手抚摸人类尚且乌黑的长发，轻声道：“还记得吗？”

　　“你要做社稷主，要做天下王。”

　　“那么你就不能问我，自己对了还是错了。”

　　“我非世人。”

　　祁访枫忽然彻底明白了。

　　在这些事上，她不再拥有一个姐姐，而是拥有一座神像。

　　……

　　月亮依旧不肯落下，人类终于能睡着了。

　　她做了一个梦，梦里有很多人。有人似乎褪去了胆怯沉默，变得话痨，没完没了地说些什么；有人反而不说话，只一味抱着她哭。

　　她说，小医生，生死天定，人各有命呀。难缠的病治不了也不要紧的，不要自责，你已经尽力了……

　　她说，小枫小枫，不要哭啦，我可以带你出去玩，就是得躲着点我娘……

　　还有一个人说，姑娘，是不是又有人要害你？别怕，没事的，你拿着我的剑，看准了，砍下去就好！

　　祁访枫不知道回答她们什么，围着她的人太多太多了，她没法一句句听清。可她又舍不得就这么放弃，就仔细再仔细地去听她们的话。

　　她努力凑过去，竖起耳朵，她就要听清了——

　　雨滴落进池塘，点开圈圈涟漪。

　　祁访枫睁开眼，院中下雨了。

　　涟漪振动了浮萍，借着青翠的叶片敲得岸上的树也轻轻晃动枝叶。它们迎着夏雨，抚扫闷热的空气，将冷热混合，吐出一口雨腥土腥的温冷气息。

　　她听见一阵沉闷的雨声，却不曾感到寒冷。

　　蝶妖坐在一旁，撑着下巴睡着了。她的半边翅膀打开来，挡在祁访枫身上，才没让雨落在人类身上。

　　雨珠晶莹剔透，星星点点地缀在她身上，积蓄到一定大小就灵巧滑下。水珠从她漆黑的长发滑落，却无法打湿它半分。衣裳倒是湿了个透彻，可她静得像一座雕塑，仿佛一切本就如此。

　　“醒醒，天亮了。”祁访枫叫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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