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梦游戏

　　晨光透过轻薄的纱帘，在地板上投下柔和的光斑。空气里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安静得能听到窗外偶尔掠过的飞鸟振翅声。
　　祁夏站在衣橱前，有些犹豫。手指拂过几件衣服，最终落在一件浅灰色的棉质衬衫和一条舒适的休闲裤上。比起之前那些便于行动、耐磨耐脏的工装，这些衣物显得过于“普通”甚至“脆弱”。他拿起衬衫，布料触感柔软，带着阳光晒过的淡淡清香。
　　“穿这件。”
　　身后传来低沉的声音，一件叠得整齐的米白色羊绒开衫递到了他手边。陆凛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站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目光落在那件浅灰色衬衫上，又补充道：“今天风大，加一件。”
　　他的语气很平静，听不出太多情绪，但祁夏能感觉到那目光里的审视和不容置疑的关心。自从他身体逐渐好转，陆凛那种无微不至又略带强势的保护欲，并未随着他能力的恢复而减弱，只是变得更加精细和……隐蔽。
　　祁夏接过开衫，指尖无意间擦过陆凛的手背，能感觉到对方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自然收回手。祁夏心里有些好笑，又有些发软。他转过身，对着陆凛笑了笑：“好。”
　　陆凛看着他脸上的笑意，眼神柔和了一瞬，但很快又恢复成那种惯常的、带着一丝警惕的专注。他并没有离开，而是就那样站着，似乎打算看着祁夏换衣服，以确保他不会着凉或者……只是单纯地想看着。
　　祁夏早已习惯了他这种近乎“监护”的模式。他背过身，自然地脱下睡衣，换上衬衫。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那道目光如同实质般流连在他的背脊、腰线。他的身体依旧清瘦，但不再是病态的孱弱，肌肤下覆盖着重新锻炼出的、流畅薄韧的肌肉线条。只是后背上，还残留着几道淡淡的、无法完全消退的旧伤疤痕。
　　他能感觉到那目光在疤痕处停留了片刻，周围的空气似乎也随之凝滞了一瞬，带着一种无声的、沉重的情绪。祁夏系扣子的动作没有停，仿佛毫无所觉。有些伤痛，无需言语反复触碰，彼此的沉默即是最大的抚慰。
　　他穿上陆凛递来的开衫，柔软的羊绒贴合着皮肤，带来暖意。转过身，发现陆凛手里还拿着一条薄薄的围巾，似乎还在犹豫要不要给他戴上。
　　“真的不用了，”祁夏失笑，主动走上前，接过那条围巾放回衣柜，“只是去城郊的植物园走走，不是去北极探险。”他抬手，轻轻整理了一下陆凛其实早已穿戴整齐的衣领，动作自然亲昵，“你也放松点，陆凛。我已经好了。”
　　陆凛捉住他整理衣领的手，握在掌心。他的手依旧有些凉，但握得很紧，仿佛在确认真实感。他深深看了祁夏一眼，那眼底深处翻涌着太多复杂的东西——失而复得的庆幸、挥之不去的后怕、以及那几乎成为本能的、要将人牢牢护在羽翼之下的偏执。最终，他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松开了手，但目光依旧如影随形。
　　今天的目的地，是位于城市远郊的一个半废弃的植物园。这是墨羽在某次挖掘旧网络数据时偶然发现的，据说曾是旧时代某个富豪的私人花园，后来荒废了，但基础植被还在，因为位置偏僻，又被划为生态保护区，反而没什么管理员涉足，成了被遗忘的角落。厉烽提前一天就去探过路，确认安全。
　　开车的是厉烽，副驾驶座上，墨羽正低头疯狂敲击着终端，似乎又在和某个防火墙较劲，嘴里叼着的棒棒糖棍儿随着车速轻轻晃动。后座，祁夏靠窗坐着，陆凛紧挨在他身边，中间的空隙小得几乎不存在。
　　车子驶出压抑的城市钢铁森林，窗外的景色逐渐变得开阔。废弃的工厂、荒芜的田地、偶尔掠过的野生树丛，沐浴在初夏明媚却不灼热的阳光下，呈现出一种野蛮生长的生命力。
　　祁夏微微降下车窗，带着植物清甜和泥土气息的风立刻灌了进来，吹动了他的额发。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感受着阳光洒在脸上的暖意。这种毫无目的的、仅仅是为了“出来走走”的出行，对他而言，陌生又奢侈。
　　陆凛的目光始终落在他身上，看着他微微仰起脸享受阳光和微风的样子，看着他唇角不自觉扬起的轻松弧度，紧绷的神经似乎也被这画面悄然安抚了一丝。但他依旧警惕地注意着窗外飞速掠过的环境，身体保持着一种随时可以应对突发状况的戒备姿态。
　　祁夏睁开眼，恰好对上陆凛专注的视线。他笑了笑，忽然伸出手，覆盖在陆凛放在腿上的、微微攥紧的手背上。陆凛的手背皮肤微凉，能感觉到其下绷紧的肌肉线条。
　　“看外面，”祁夏轻声说，指尖在他手背上轻轻点了点，“那棵树，开的花很漂亮。”
　　陆凛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去，路边一棵不知名的野树正开着满树粉白的花，在风中轻轻摇曳。他的目光在那片绚烂上停留了几秒，又缓缓移回祁夏带笑的侧脸。
　　“嗯。”他应了一声，反手将祁夏的手握进掌心，十指慢慢交扣住。仿佛窗外的风景再美，也不及身边人万分之一的吸引力。
　　驾驶座上的厉烽透过后视镜瞥了一眼，嘴角扯出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没说话。副驾的墨羽则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数字世界里，对后座的暗流涌动毫无知觉。
　　车子最终在一片茂密的野生植被前停下。入口早已锈蚀的铁门歪斜地开着，一条鹅卵石小径蜿蜒深入，消失在葱郁的绿色深处。
　　“到了。里面车开不进去，得走路。信号弱，但有紧急频道。”厉烽熄了火，言简意赅地交代，“我俩就在这附近转转，检查下外围。你们自己进去，日落前回来。”他显然是在给两人创造独处空间。
　　墨羽终于从终端里抬起头，推了推眼镜，塞给陆凛一个小巧的求救信号发射器：“拿着，有情况按红的那个钮，熊哥三分钟到位。”说完又立刻低下头，沉浸回他的代码海洋。
　　陆凛接过发射器放进口袋，点了点头。
　　祁夏笑着向两人道谢，然后被陆凛护着下了车。
　　踏入植物园的第一步，仿佛瞬间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城市的喧嚣被彻底隔绝在外，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不知名鸟类的鸣叫、以及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叶片投下的、破碎摇晃的光斑。空气湿润而清新，弥漫着浓郁的草木芬芳和各种野花的香气。
　　小径因为常年无人打理，铺满了落叶和青苔，有些湿滑。祁夏走得很小心，但步伐轻快，兴致勃勃地观察着四周肆意生长的植物。陆凛始终走在他外侧半步的位置，一只手与他十指相扣，另一只手则虚虚地环在他的腰后，是一个既能给予支撑又能随时将人拉回的保护姿态。
　　他的警惕性依旧很高，耳朵捕捉着丛林里的每一个细微声响，眼神锐利地扫过每一个视觉死角。但或许是被这里宁静生机勃勃的氛围所感染，他周身那种过于紧绷的气息，似乎也稍稍缓和了一些。
　　“你看那个，”祁夏停下脚步，指着不远处一丛开得极其热烈的、深红色的花朵，花瓣层层叠叠，如同天鹅绒，“好像是某种古老的蔷薇变种，资料库里记载过，没想到这里还有野生的。”
　　陆凛对花毫无研究，他的目光快速确认那丛植物没有危险后，便落回祁夏闪烁着好奇与欣喜光芒的眼睛上。“嗯。”他应着，觉得祁夏此刻眼里的光，比那红花还要耀眼。
　　祁夏拉着他，像发现了宝藏的孩子，小心地避开带刺的枝条，凑近去仔细观察，甚至拿出微型记录仪拍了几张照片。陆凛就安静地陪在他身边，看着他专注的侧脸，感受着他指尖传来的温热的活力，心中那片冰封的荒原，仿佛也被这生机勃勃的绿意和身边人的热情悄然浸润。
　　他们沿着小径慢慢深入，发现了干涸的喷泉池、爬满藤蔓的凉亭遗迹、还有一片巨大的、仿佛与世隔绝的草坪。阳光毫无遮挡地洒下来，暖洋洋的。
　　祁夏似乎有些累了，呼吸稍微急促了些，额角渗出细密的汗。陆凛立刻察觉到，停下脚步：“休息一下。”
　　他环顾四周，找到一处看起来干净平整的树荫下的草地，从随身携带的背包里拿出折叠的野餐垫铺好，又取出保温杯，倒出温度正好的温水，递给祁夏。
　　祁夏接过水杯，喝了几口，看着陆凛一丝不苟地忙碌，心里暖融融的。他拉着陆凛一起在垫子上坐下，身体自然地靠向他。
　　“这里真好，”祁夏望着远处湛蓝的天空和漂浮的白云，轻声感叹，“好像时间都变慢了。”
　　陆凛没有说话，只是调整了一下姿势，让祁夏靠得更舒服。他的手臂环着祁夏的肩膀，手掌有一下没一下地、极其轻柔地摩挲着他的上臂，这是一种无声的安抚和陪伴。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们身上投下斑驳的光点。微风拂过，带来青草和泥土的气息。远处有鸟鸣，近处能听到彼此平稳的呼吸和心跳。
　　一种久违的、近乎奢侈的宁静和平和，笼罩着他们。
　　祁夏闭上眼，几乎要在这暖洋洋的静谧中睡去。他能感觉到陆凛的目光依旧落在他脸上，那目光里的专注和守护欲并未减少，却少了许多惊惶不安，多了几分沉静的温柔。
　　忽然，他想起什么，睁开眼，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东西——正是那枚耳钉大小的银色金属片，他们之间最初的、也是最后的联络信物。
　　“这个，还给你。”祁夏将金属片放在陆凛的掌心，笑了笑，“现在好像用不到了。”
　　陆凛低头，看着掌心那枚小小的、冰冷的金属片，指尖微微蜷缩，将其紧紧握住。它曾是他绝望中给予对方的一线微渺联系，也见证了他差点永失所爱的痛苦。如今，它安静地躺在他掌心，仿佛一个时代的落幕。
　　他没有收起，而是抬起另一只手，将金属片小心地、郑重地别在了祁夏开衫的衣领内侧，靠近心脏的位置。
　　“你留着。”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永远。”
　　这不是一个信物，而是一个印记。一个属于过去伤痕的印记，一个失而复得的证明，一个他将永远守护的誓言。
　　祁夏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没有拒绝，只是抬起手，轻轻覆盖在陆凛放在他衣领处的手背上，指尖温暖。
　　“好。”他轻声应允。
　　阳光依旧温暖，微风依旧轻柔。他们依偎在树荫下，仿佛可以就这样直到地老天荒。
　　不知过了多久，祁夏轻轻开口：“陆凛。”
　　“嗯？”
　　“如果……我是说如果，‘灯塔’的稳定不再需要‘钥匙’，或者说……有了别的替代方式……”祁夏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和……希冀，“……我们能不能，离开这里？去找一个像这样……安静的地方？”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明确地提及“未来”。一个或许可能存在的、真正属于他们两人的、远离一切纷争的未来。
　　陆凛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环着祁夏的手臂下意识地收紧了。离开？意味着脱离厉烽和墨羽构建的相对安全的网络，意味着暴露在未知的风险中。每一个念头都触发他内心深处最深的恐惧。
　　但他低头，对上祁夏那双清澈的、带着微弱憧憬和小心翼翼的眼睛。那眼睛里倒映着树影流光，也倒映着他自己紧绷的脸庞。
　　沉默持续了十几秒，空气仿佛凝滞。
　　最终，陆凛极其缓慢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松开了紧攥的拳头。他低下头，将额头轻轻抵在祁夏的额头上，闭上眼睛，感受着对方温热的呼吸拂过自己的皮肤。
　　“……好。”他听到自己沙哑的声音回答，带着一种沉重的、却无比坚定的承诺，“你去哪里，我去哪里。”
　　无论天涯海角，无论安宁与否。有你的地方，即是归途。
　　祁夏的眼中瞬间漾开了无比明亮的光彩，如同星辰落入湖面。他主动抬起头，吻了吻陆凛微凉的唇。这是一个不带情欲，充满了感激、爱与承诺的吻。
　　陆凛回应了这个吻，温柔而克制，仿佛对待稀世珍宝。
　　夕阳开始西斜，将天边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该回去了。
　　陆凛仔细地帮祁夏整理好衣领，确认那枚金属片安稳地贴着他的心口，然后才扶着他站起身，收拾好东西。
　　返程的路上，两人依旧十指相扣。步伐不快，享受着这难得的静谧时光。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紧密地交融在一起，仿佛再也无法分开。
　　回到车上时，厉烽和墨羽已经等着了。墨羽似乎终于攻克了难题，心情大好，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厉烽看着携手归来、周身氛围明显更加融洽亲密的两人，挑了挑眉，没多问，只是发动了车子。
　　回程的路上，祁夏有些疲惫地靠在陆凛肩头，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逐渐被城市霓虹取代的自然景色，心中却一片安宁。
　　陆凛依旧坐得笔直，保持着警惕，但揽着祁夏肩膀的手，却充满了温柔的力度。
　　他知道前路或许依旧漫长，阴影并未完全散去。但他的光，此刻真实地靠在他的肩头，呼吸平稳，体温温暖。
　　而他，将穷尽一生，守护这份失而复得的微光。
　　直至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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