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律师
周一清晨,岁城特有的湿冷雾气还没完全散尽。
纪书漾套上唯一一套拿得出手的深色西装,里面是熨烫过的白衬衫。
领带打得不算特别顺溜,但总算像模像样。
出门前,他对着玄关的穿衣镜最后整了整衣领。
镜子里的人眼神沉静,下颌线绷得有点紧。
玻璃门崭新锃亮,“众诚律师事务所”几个银色大字简洁有力。
前台问:“您好,请问找哪位?”
“纪书漾。约了赵康年律师九点。”
“纪律师您好,赵律师交代过。请跟我来。”前台姑娘引着他穿过开放办公区。
格子间里已经坐了几个人,敲击键盘的声音清脆密集。
赵康年的办公室在最里面,玻璃隔断,百叶窗半开着。
他正对着电脑屏幕,眉头微锁,手指快速滚动着鼠标滚轮。
听到敲门声,头也没抬:“进。”
纪书漾推门进去:“赵老师。”
赵康年这才抬眼,目光在他身上扫了一圈,没什么表情:“坐。”
他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椅子,随手拿起桌上一份装订好的文件推过来。
“三份合同,两个卷宗。合同是本地一家连锁餐饮品牌要签的新供应商,条款比较霸道,你找出所有对委托人不利的隐藏风险和解释空间,标注清楚法律依据。卷宗一个是劳动仲裁,员工主张加班费但证据链有严重瑕疵;另一个是相邻权纠纷,噪音扰民,取证比较困难。下午三点前,把合同风险报告和两个案子的初步诉讼策略要点给我。”
文件不薄。纪书漾伸手接过,沉甸甸的。他点头:“好的,赵老师。”
“办公位在外面靠窗那个空位,电脑密码找前台小吴。”赵康年说完,目光又落回屏幕,“去吧。”
没有寒暄,没有多余指示。
纪书漾抱着文件找到自己的位置。
靠窗,视野开阔,能看见楼下市中院门口进进出出的人和车。
他放下东西,开机,电脑屏幕亮起冷白的光。
他深吸一口气,翻开了第一份餐饮供货合同。
密密麻麻的条款,夹杂着大量专业术语和看似公允实则暗藏玄机的表述。
他拿起笔,逐字逐句地啃。
时间在翻动纸页和敲击键盘的声响里滑过。
办公室里气氛沉静而高效,电话铃声偶尔响起,简短交谈后又迅速归于键盘的节奏。
纪书漾完全沉浸进去,在合同条款的字里行间仔细搜寻陷阱,标注、查询法条、在笔记本上记录要点。
那份劳动仲裁卷宗里的考勤记录和工资条数据矛盾点,也被他用表格清晰地梳理出来。
午休时间快到了,外面办公区有些微的走动和低语声。
纪书漾揉了揉发酸的后颈,端起杯子想去茶水间倒水。
刚起身,赵康年办公室的门开了。
赵康年手里拿着份文件走出来,径直到了纪书漾旁边的工位。
那里坐着一个三十岁左右、头发微卷的男律师,正对着屏幕皱眉。
“周工,”赵康年把文件放在男律师桌上,“上午让你看的那个租赁合同纠纷,对方反诉我们委托人恶意解约,要求赔偿装修损失那部分,你怎么看?”
被叫周工的男律师立刻坐直:“赵律,我仔细看了他们提交的所谓‘装修投入清单’,水分很大。很多项目报价虚高,而且无法提供正规票据。另外,合同里对解约时装修补偿的约定本身就非常模糊,只说‘合理补偿’,没明确标准。我觉得可以从证据真实性和合同约定不明晰两个方向打掉他们的高额索赔。”
赵康年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手指在周工桌上那份文件点了点:“方向没错。但‘合理补偿’这个模糊概念,法官有自由裁量权。光指出对方虚高没用,你得给法官一个‘合理’的锚点。查一下本地近三年类似地段、类似业态商铺,在合同剩余租期内提前解约的装修补偿判例,总结出一个相对公认的折算比例区间。另外,重点核实清单里这几项大额支出,”
他翻到文件某一页,精准地指出几行,“找两家以上第三方评估机构询价,拿到书面报价单做对比。下午下班前,把判例分析和询价依据给我。”
“明白了赵律,我马上去办。”周工立刻应声,神色专注。
赵康年点点头,这才像是刚看到站在一旁的纪书漾:“有事?”
纪书漾端着空杯子:“倒点水。”
“嗯。”赵康年应了一声,没再看他,转身回了自己办公室。
纪书漾默默走向茶水间。
刚才那一幕像一盆冷水,让他发热的头脑瞬间冷却下来。
赵康年对周工的要求清晰、具体、直指要害。
对比之下,自己闷头在合同里抠字眼,似乎还停留在学生思维。
实战,是另一回事。
他接了杯温水。
下午三点差五分,纪书漾把整理好的报告和诉讼策略要点打印出来,敲响了赵康年办公室的门。
“进。”
纪书漾走进去,把几份文件放在赵康年桌上:“赵老师,您要的报告和要点。”
赵康年放下手里的笔,拿起最上面那份合同风险报告,快速翻看起来。
办公室很安静。
纪书漾站在桌前,能清晰看到赵康年目光的移动,时而停顿,时而快速扫过。
“这里,”赵康年手指点在报告某一页,“你指出对方‘独家供货’条款可能构成滥用市场支配地位,依据是《反垄断法》第十四条。法条引用没错,但实操呢?我们委托人是区域连锁,不是全国巨头,市场份额证据不足。贸然提反垄断,容易被对方反咬一口恶意诉讼,浪费司法资源。风险提示要更务实,重点放在‘独家’对委托人未来经营灵活性的不合理限制,以及违约责任的畸高上。用《合同法》的诚实信用、公平原则打,更稳妥,法官也更容易接受。”
纪书漾脸上一热:“是,赵老师。我忽略了市场份额的举证难度。”
赵康年没评价他的认错,继续翻看劳动仲裁案子的要点。
“员工主张加班费的证据链,你指出考勤打卡记录与工资条显示的工时不符,这点抓得准。但策略里只写了‘质疑证据真实性’,不够。要主动进攻。申请仲裁庭责令对方提供原始的、未经修改的考勤系统后台日志,同时申请法院调查令,去运营商调取该员工主张加班时段内的手机基站定位记录,交叉印证他当时是否真的在办公地点。被动防守永远不如主动撕开对方的口子。”
他放下纪书漾的报告,拿起那份相邻权纠纷的要点,只扫了一眼,眉头就皱了起来:“噪音扰民,取证困难,所以你的策略是‘建议委托人多方搜集证人证言’?”
他抬眼看向纪书漾,眼神锐利,“证人证言主观性强,证明力弱。对方一句‘个人感受不同’就能搪塞。为什么不查环保部门的投诉记录?市政热线记录?小区物业的报修登记?这些才是客观存在的第三方记录。再不行,自己租用符合国家标准的分贝仪,在多个时段、不同天气条件下进行持续监测,形成完整的监测报告。律师不能等着委托人给饭喂到嘴边,要自己去找米下锅。”
一连串的问题砸下来,毫不留情。
纪书漾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手心微微冒汗。
赵康年指出的每一点都精准地打在他思考的薄弱处。
“报告拿回去,按刚才说的方向重做。劳动仲裁和相邻权的策略细化,下班前给我。”赵康年把报告推回给他,语气不容商量,“另外,明天上午九点,跟我去城东开发区,有个物业纠纷的调解。当事人资料和背景情况,晚上发你邮箱。”
“好的,赵老师。”纪书漾拿起报告,声音有点干涩。
走出办公室,外面格子间的灯光似乎都带着审视的意味。
他坐回自己的位置,看着被赵康年划出几道醒目红线和批注的报告,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挫败感,重新点开了文档。
下班时间早过了,办公室里的人陆续离开。
纪书漾还在对着电脑屏幕,手指飞快地敲击键盘,根据赵康年的要求修改报告,搜索判例,构思更扎实的取证策略。
窗外,岁城的灯火次第亮起。
纪书漾把手机扣回桌面,屏幕的光熄灭。
办公室里只剩下他敲键盘的声音,噼啪作响,在空旷的隔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对着屏幕,把那份相邻权纠纷的策略删掉大半,光标在空白文档上闪烁。
赵康年的话在脑子里转:“自己去找米下锅……环保记录……分贝仪监测……”
他点开本地环保局官网,一页页翻找公开的投诉公示栏。
夜色从巨大的玻璃窗外沉进来,城市的光污染给室内蒙上一层昏蓝。
手机又震了一下。
他没立刻看,直到把环保局近半年该小区周边的噪音投诉记录截图、编号、时间点全部整理成表格,才拿起来。
Aaa.哥哥:手术顺利。资料发你邮箱,要是感兴趣就自己看,你之前说一直想了解一下。
附件是个PDF,《神经外科术后常见并发症及风险告知书(修订版)》。
文件名透着医院的冰冷。
纪书漾点开,满屏的医学术语和概率数字。他滚动鼠标,目光在“颅内感染”、“脑血管痉挛”、“再出血”几个加粗的黑体字上停了停。
他关掉文档,没回复。
冰箱里的饺子,他也没动。
赵康年的车开得不快,稳稳汇入车流。
他开车时话很少,只问了句:“物业纠纷的材料看了?”
“看了。”纪书漾坐在副驾,手里捏着打印好的资料,“业委会起诉物业公司服务不达标,诉求是更换物业。”
“焦点在于公共收益不透明和消防设施维护缺失。物业公司反诉业委会程序违规。”
“嗯。”赵康年应了一声,手指在方向盘上轻敲两下,“一会儿少说话,多看。”
城东开发区的这个回迁小区,楼间距窄,绿化带稀疏。
调解室设在社区工作站二楼。
长条桌一边坐着三个业委会代表,领头的是个嗓门洪亮的中年男人,姓刘。
另一边是物业公司的经理,姓王,穿着不合身的西装,旁边跟着个戴眼镜的记录员。
街道办和司法所的人坐在中间主持。
调解员开场白刚结束,刘代表就拍桌子:“王经理!地下车库出租的钱呢?电梯广告的收入呢?”
“账本敢不敢拿出来晒晒?还有消防栓,十个有八个没水带!这是要我们的命!”
王经理推了推眼镜,语气平板:“刘主任,公共收益每年公示,贴在公告栏,你们自己不看。”
“消防设施我们定期维护,有记录。是有些业主私自挪用水带,我们也很头疼。至于更换物业……”
他拿出一份文件,“你们业委会启动程序的投票,业主签字不全,流程本身就有问题。”
“放屁!”刘代表气得脸通红,“签字怎么不全?我们挨家挨户跑的!”
“挨家挨户?”王经理旁边的记录员冷笑,也拿出一叠纸,“这是部分业主的声明,说根本没参与投票,签名是伪造的。刘主任,要不要对笔迹?”
场面瞬间乱了。
业委会这边嚷嚷着污蔑,物业咬定程序非法。
调解员敲着桌子喊安静,效果甚微。
纪书漾坐在赵康年侧后方,目光在争吵的双方和桌面上摊开的所谓“证据”之间移动。
他注意到王经理提到消防设施维护记录时,眼神闪烁了一下;而业委会刘代表身后一个一直没吭声的瘦高个,在听到“伪造签名”时,抖了一下。
赵康年一直没说话。
直到调解员无奈地看向他:“赵律师,您看这……”
赵康年这才微微倾身,声音不高,却瞬间压住了场内的嘈杂:“刘主任,更换物业是业主共同决定。”
“程序是否合法,是核心。你们启动投票时的业主清册、公告记录、送达签收单,原件带了吗?”
刘代表一愣,气势弱了点:“这……都在业委会办公室。”
“原件是基础。”赵康年转向王经理,“王经理,您质疑签名真实性,提供的‘部分业主声明’,这些业主在业主清册里吗?”
“声明是本人亲笔写的,还是打印代签?有联系方式吗?现在能联系上核实吗?”
王经理推眼镜的动作有点僵:“这个……声明是业主交到物业办的,联系方式……我们核实需要时间。”
“时间?”赵康年脸上没什么表情,“司法鉴定笔迹需要时间,法院调查需要时间。但调解讲效率。既然双方对程序基础有根本分歧,”
他看向调解员和街道办的人,“我建议,今天暂时搁置更换物业的诉求。当务之急,是解决看得见、摸得着、关乎安全的问题——比如消防设施。”
“消防部门上周的检查通报,明确指出了隐患,要求限期整改。王经理,整改方案和完成时间,物业公司总该有个明确说法吧?业委会这边,也派代表参与监督整改过程。”
“先把火险隐患摁住,其他的账,再慢慢算。各位觉得呢?”
他一番话,没站任何一方,却直接点出了最核心的问题——消防安全。
这是谁都无法回避、也最容易抓出实质性结果的问题。
调解员立刻点头:“赵律师说得对!安全第一!王经理,你们赶紧拿出个整改方案和时间表!刘主任,你们派人盯着!消防不过关,说什么都是空的!”
王经理脸色变了变,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再反驳,只是闷声应了句:“……我们尽快出方案。”
刘代表虽然还有点不甘心,但被赵康年点中了要害,又被调解员架住,也只能点头:“行!我们就盯着消防!”
调解的方向被强行扭转。
剩下的时间,变成了围绕消防整改细节的拉锯。
赵康年只在关键节点,比如物业想模糊时间点,或者业委会提出不切实际的要求时,才简短插一两句。
他说话时,目光扫过全场,带着一种无形的掌控力。
走出社区工作站,冷风一吹。赵康年拉开车门,才问了纪书漾一句:“看出什么了?”
纪书漾坐进车里,系好安全带:“物业不想换,所以死咬程序问题搅浑水。业委会组织能力弱,证据保留意识差,被抓住漏洞。”
“真打官司,两边都拖不起。”
“您把消防拎出来,是掐住了七寸,逼物业立刻动真格,也给业委会一个台阶,暂时稳住局面。”
赵康年发动车子,没评价他的话对错,只说:“律师不是判官。”
“是帮客户在泥潭里,找一条相对干净、能走通的路。有时候,解决问题,不等于要分出输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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