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流浪猫饲养指南

　　返乡的路途并不顺畅，在这座城市与那个村子之间，尚未有更便捷的方式。要想回去，他必须先辗转抵达村子附近的小乡镇，再从那里想办法回家，年关将近，外出务工的人们大多早已归巢，愿意单独跑这条偏远线路的车辆更是难找，无奈之下，成舟只能选择搭乘班次相对固定、体验却没那么好的长途大巴。

　　“嘀嘀嘀……嘀嘀嘀……”

　　烦人的手机铃声响起，成舟甚至不需要看来电显示，他知道这个打电话的人一定是成建军。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烦躁，按下了接听键，语气带着不耐烦：“喂，什么事？”

　　电话那头立刻传来了父亲成建军那口音浓重的声音，带着不满和催促：“你不是港回来噻？都莫得四候哒，人呢？死在路高头啦？”（你不是说回来吗？都什么时候了，人呢？死路上了？）

　　果然是他，成舟面无表情地听着。然而说完这句话后，成建军并没有挂断，反而压低了声音，转头对旁边的人说了句什么。声音模糊不清，成舟听不真切具体内容，但那语调似乎有点……谄媚？

　　这太奇怪了。成建军向来眼高于顶，本事不大，脾气不小，连同村的村干部都时常被他背地里讥讽，他会对什么人说出这种谄媚的语气？这反常的现象让他瞬间警觉起来。

　　原本已经到了嘴边的回答，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他心念电转，话到嘴边改了口，语气平淡：“过两天吧，这几天太堵了，找不到直接回去的车。”说完，他也不等成建军在那头有何反应，利落地挂断了电话，顺手将手机调成了静音模式。

　　他本来是决定第二天一早就动身的，但成建军刚才的语气让成舟心里生出几分不安和警惕，再加上，他内心深处也确实不愿这么快就去看见成建军那张恶心的脸，让他等着吧。

　　等待的时光，本应难熬，但成建军每隔几个小时就会给他打来电话，即使调成了静音，屏幕上不断闪烁的名字也足以搅得成舟心神不宁，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

　　终于在除夕的前一天，成舟再也找不到拖延的借口，或者说，他觉得再拖下去可能成建军得和他拼命，这才背起行囊，踏上了前往县城的长途大巴。

　　车子是那种老旧的型号，行驶在蜿蜒起伏的山路上，颠簸得厉害，发动机发出沉闷的轰鸣。车厢里混杂着各种气味，成舟靠窗坐着，窗外熟悉的景象起伏不定。
　　等大巴摇摇晃晃地抵达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小乡镇时，时间已接近中午。

　　乡镇的街道比县城里要热闹些，年关的集市尚未完全散去，热闹的早市已进入了尾声。大部分摊主都在忙着收拾东西，只有零星几个摊位还坚持着，或许是想把剩下的最后一点货物处理完。

　　成舟没有立刻找人打听回村的车，在这几个零星的摊位前停下了脚步。他看着摆在地上那些小玩意儿，心下一动，想给远在北海的朋友们带点小礼物回去。
　　特产他前几天在市里已经买好，还专门为此添置了一个小行李箱妥善装着，这些小物件不占地方，一个背包绰绰有余。

　　他挑了几个小玩偶，又选了一套做工还算精致的零钱袋，又在一个卖手工编织物的摊位前停下，仔细挑选着。
　　摆摊的老太太头发花白，衣着朴素，在成舟付完钱后，她又给成舟送了一双红色的手绳。成舟连连摆手，老太太也摆手，用带着浓重乡音的普通话说：“娃娃，拿着吧，看你投缘，送你了。”
　　成舟推辞想要付钱，老太太却执意不肯收，只是笑眯眯地看着他。成舟心中微暖，道了谢，将那双手绳小心地放进了口袋。

　　他不禁想起高中时代，那时他总能看到校园里那些小情侣，手腕上戴着款式相似、颜色般配的手绳，仿佛是一种心照不宣的誓言。他未曾深究过这其中的具体寓意，但此刻，他下意识地觉得，顾青川一定会喜欢，或许这也是一种不错的体验？

　　在早市又随意逛了一会儿，感受着这久违的、独属于小乡镇的过年氛围，成舟才开始想起正事。运气不错，他遇到一位正好要路过他们村口的大叔，开着一辆半旧的皮卡，愿意捎他一程。

　　大叔是个热情健谈的人，一路上嘴就没停过，成舟想按市场价给他付车费，但大叔说什么也不肯收，反而板起脸“教训”成舟：“顺路带一脚的事，收啥子钱嘛！你们这些娃娃，就是太客气了！”反倒把成舟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娃娃你这是要回家过年啊？”大叔一边熟练地打着方向盘，绕过路上的坑洼，一边问道。

　　成舟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看着还挺年轻，还在读大学吧？”大叔继续唠着家常。

　　“已经工作了，大叔。”成舟回答。

　　“工作了？工作了哦。”大叔感慨着，话匣子也打开了，“我也有个幺儿，比你小点儿，还在读大学呢。一放假回来，天天就捧着那个手机看，喊他做事就喊不动，懒得很哩！”

　　成舟听着，脑海里能想象出那个画面——一个年轻人躺在家里，无所事事地玩着手机，那是他年少时不敢奢望的悠闲，如今听来，还是有几分羡慕。“挺好的，工作之后连好好休息一天都有点奢侈。”

　　大叔闻言，哈哈一笑，拍了拍方向盘：“嗨呀！我也就是嘴上说说，我幺儿很乖的，就是有点懒。”他语气顿了顿，“就是吧，有啥事都喜欢闷在心里，不跟屋里人讲，藏着的，以为我们啥子都看不出来哩！”

　　“他前阵子不晓得咋回事，好像在外面欠了几千块钱，打电话的时候遮遮掩掩的，吃饭都吃的少了，还以为自己装得多好，我跟他妈一眼就看出来咯！”大叔的语气里带着点小得意，又掺杂着心疼。

　　“你们啊，有时候太独立了也不是个好事。”大叔语重心长地说，“小时候磕了碰了还晓得哭唧唧地找爸妈，咋个长大了，反而这么轴呢？有啥难处，屋里人总能帮衬一把的。”

　　成舟静静地听着，嘴角在不经意间微微上扬。如果……太多感慨想了又想，他轻声回应道：“可能……是想让你们知道，自己已经长大了吧，想证明，自己能把自己照顾好。”

　　大叔却不以为然地“嗤”了一声，笑道：“长大个屁！你们到七老八十在屋里人眼里那也是小屁孩！装啥子成熟哦，我们还能帮你们多久？现在不想着，以后怕是就想帮都帮不上咯！”

　　成舟沉默了几秒，又缓缓开口：“您可以试着多和他交流一下啊，每个人想法都不一样。您觉得他轴，他也可能觉得您不讲道理呢。”

　　大叔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成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他侧头看了成舟一眼，随即憨厚地笑了起来，连连点头：“你这个娃娃，说得则么有理，我回去找他聊聊。感谢你啊，小娃娃！”

　　成舟：“不用谢的大叔，我也没说什么。”

　　两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车子最终在一个岔路口停下：“从这儿进去就是你们村了。”成舟下了车，大叔把车停在原地，从车窗探出头来，朝他用力挥手，大声叮嘱着：“路上小心点啊！娃娃！有空来我们村玩！”

　　“知道了，叔！您开车也慢点！”成舟也挥着手，目送着那辆略显破旧的小车颠簸着驶远，直到消失在弯道尽头。

　　很久没回来了，村子发生了不小的变化，记忆里那条黄土路早已被平整的水泥路取代。路旁零零散散地立起了几栋自建小洋楼，这其中，也包括了他家的那栋。
　　其实，在他刚大学毕业那会儿，成建军就曾多次打电话给他，狮子大开口地要求他打几十万回去，说是要盖新房子，在村里长长脸。成舟那时自身难保，总是打着哈哈蒙混过去，他本以为他们早已打消了这个念头，却没想到，竟然一声不吭地，背着他，悄悄地把这栋房子给建了起来。

　　看着这栋洋气的小楼房，成舟心里没有半分喜悦。他清楚地知道，这栋光鲜亮丽的房子背后，必然背负着不小的债务，而他也绝不愿意和这样的父母捆绑在一起，不是每个父母都像大叔一样，懂得体谅与沟通，至少，他的父母不是。

　　成舟心情复杂，百感交集。这扇冰冷的铁门背后，等待他的将会是怎样的风暴？过往无数次的难堪让他此时还有些期待，成建军会怎样对他呢？是跟以前一样的不屑吗？还是会有他想不到的变化？

　　他抬起手，指节叩在冰冷的铁门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过了好一会儿，门内才传来拖沓的脚步声。紧接着，门“欻”地一下被人从里面猛地拉开，随之而来的，是成建军扑面而来的谩骂声：“勾入地！你敲你滴娘！敲混啊！是不是想死哒！嫌过人活得太久哒四不四？”（脏话）

　　在看清门外站着的是成舟后，他脸上闪过一丝极快的意外，但那表情却没有丝毫改变，语气依旧又冲又臭：“你那么才回来噻？等你be把年哒！那么不下辈子再回来算哒？快滴掉进来！挡在门口当门神啊？”（你怎么才回来？等你好久了！怎么不下辈子再回来？快点进来！挡在门口当门神啊？）

　　果然……还是老样子。成舟在心里冷笑着，面上却不动声色，还是一如既往，既然如此，又为什么三番五次地让他回来？

　　成舟沉默地跟着成建军走过客厅，没有看见刘芳的身影，或许是出门办事去了。成建军径直把他领到了二楼的客房前。
　　推开房门，一股淡淡的霉味扑面而来，房间里的没怎么布置，只有一张旧床和一个掉漆的衣柜，看得出来是没什么人住过。

　　成建军嫌弃地瞥了成舟一眼，语气生硬：“你先到跌哒住一哈儿，我等会儿要出提，你过人高点东西七，莫指望老子伺候你。”（你先在这里住一下，我等会儿要出去，你自己搞点东西吃，别指望我伺候你。）说完也不等成舟有任何回应，便自顾自地转身离开了。

　　成舟站在原地，环顾了一下这个客房，心里反而奇异地平静了下来，所幸他本来也没期待什么。
　　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将背包放在床头，然后躺到了那张床上。这样也好，他默默地想，纵使清楚地知道，这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那也可以享受享受，喘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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