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协奏曲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严光忽地退了一步，却被左庭喝住，“想走？没那么容易！”她忽地拍下一摞文件，“严光，你以为我今天来真就是毫无准备吗？这个你总记得吧？”
　　严光满腹疑虑，拿过来扫了一眼，道：“北部新区X地产开发项目计划书？”
　　左庭双手合十，面色沉静，道：“不错，这份计划书，是你和项泰一块拟定的吧？一年前，你们一块接标，打算继开发新区工业园区之后，第二次合作开发X创意产业园区，但在工程建设途中，突发一起工程事故，导致两名工人重伤。”
　　严光道：“那只是意外而已，我也已经按照法律程序赔偿工人及其家属了。”
　　“三倍赔偿。”
　　严光目光一闪，道：“什么？”
　　“是三倍赔偿吧。”左庭笑道，“严总，你可真大方啊，还是说，你想要封口，避免让项泰他们知道这起事故的真正原因是你方监管有问题，进而影响你们下一步的深度合作和严氏集团蓝图的进一步扩大？”
　　严光冷冷道：“左律师，你这是污蔑。”
　　“我却不是污蔑。”左庭摊开一份文件，“这上面是工程期间你方的人事变动和现金流数据，我想这份数据，跟项氏那边拿到的一定有出入吧？”
　　霍童震惊了，老妈这也能查到，未免也太厉害了吧！
　　严光顿了顿，咬着牙道：“是谁告诉你的？”
　　左庭却道：“没有人告诉我，只是有一个人提醒了我。”
　　“是谁——是谁？！”严光显然已经怒了。

　　“是我。”
　　一个清冷的，携着一丝优雅和忧郁气息的声音从包厢西侧屏风后传来。

　　严玺眼神动容。
　　严光阴沉着脸，似乎气极反笑：“……萧潇。”

　　屏风分开两边，一个年逾不惑却依旧静美如初的女人被推了出来，她坐在轮椅上，她的身后是一个身着西装的三四十岁的男人，那个从小照看她的管家。
　　萧潇看着他道：“好久不见，老公。”
　　严光冷笑：“你如果还认为我们是夫妻关系，就不该把公司的事告诉给左庭一个外人。”
　　萧潇却道：“怎么是外人呢？我和她早就认识了，跟我和你做夫妻的时日一样长，我相信她就如同相信我自己，我们不仅是朋友，往后还要做亲家。”
　　她的声音很美，平白让霍童想起来严玺手下弹奏的一连串悦耳的音符，字字珠圆玉润，她的目光也很美，与左庭二人相视一笑的时候，好似一片秋月倾泻。
　　严光道：“所以你背叛了我？”
　　萧潇摇头，道：“老公，是你先背叛了我，背叛了我们萧家，这些年你意图侵吞萧氏，蚕食也好鲸吞也罢，还是想让小玺做你的傀儡，利用他，让他替你达成你的野心也好，是你先动手的，你既然不仁，就不要怪我不义。”
　　严光盯着她道：“你想要什么？”
　　萧潇道：“你是商人，商人最讲究合作，我的条件很简单，第一，放弃迫害霍棠那孩子，她是无辜的，不该因为你的私心被卷入到这场恩怨里来；第二，不再干涉小玺他们的私事；第三，按合约办事，不要再偷工减料急功近利，否则下一次就不是得罪项氏或者赔偿那么简单，而是要被扭送上法庭甚至进监狱了。”
　　“你倒是还记得为我考虑？”严光笑道，“我如果不同意呢？”
　　霍童心道，严玺他爸不会是疯了吧？这还有什么好不同意的？
　　“你同意也好不同意也好，都由不得你。”萧潇仍然是淡淡的，然而上善若水、坚如磐石，“别忘了我也持有严氏的股份，再加上萧氏、项氏，到时候严氏就不一定还属于你了。”
　　“好，你好得很！”严光讥诮道，“我还以为你和从前一样，只知道弹钢琴呢。”
　　萧潇道：“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你该记得二十年前那件事。”
　　“够了！”严光蓦地制止了她，又道，“好，成交。”
　　“成交。”

　　严光略一点头，与萧潇达成了一致意见，却并没有与她握手言和，也没有再多看看她。霍童心中忽然有种很奇怪的感觉，这对夫妻看向彼此的眼里不仅毫无情分，倒像是一对势同水火的仇敌，他们口中只剩下交易。
　　他只是忽然为严玺感到心痛，亲生父母已形同陌路人，作为儿子，又该如何自处？他悄悄握了握严玺的手，严玺却只是看了看他，脸色并无多少波澜，或许他早已经习惯了，他比霍童更早看清他父母的面目，今日结果虽是意料之外，却已是情理之中。
　　严光带着他的两个下属走了，临走前又扫了众人一眼，在瞧见那双紧紧交握的手时又是一顿，忽道：“祝你幸福。”
　　好古怪的一句祝福。
　　你，而不是你们。
　　他看向的不是严玺，而是霍童。

　　这场别开生面的家庭会议就这么突兀地结束了。它留给霍童的却不是一个尘埃落定的句号，而是一个倍加疑惑的问号。
　　萧潇与严玺母子许久未见，要与严玺说会话，她把霍童也留了下来。左庭等人默许了，闪避一边。严玺从管家那里接过轮椅，推着她在山庄草地上行走。霍童也跟着一块散步，他瞧见草地上有零星的野花，分不清什么品种，只一味在秋天开的灿烂，好像无知无觉，却偏要挣扎生长出一片蓝天。
　　不在最好的时候，却醒悟在迟暮之年。
　　不合时宜的浪漫。

　　萧潇聆听着秋天的风声细语，闻着四方拂面而来的草木的清香，也看见漂浮的白云，也许它曾漂洋过海。
　　霍童瞥见她眼角的皱纹，这才惊觉她已不再年轻，她刚出场时候的样子，会让人误认为她是一位雪山云巅上不老的女神，但她毕竟老了，她不再是那个任性的，宁愿背叛家园也要追寻自由的少女，她用她的半生证明了她所谓的自由不过是一个男人的谎言，她和严光已不再相爱甚至彼此仇恨，而当她打败严光，仇恨也不复存在。二十年过去了，她的自由不再是爱情，而是她自己。她却仍是一个母亲，更为纯粹的母亲，不是为着向父兄申诉，也不是为着仰慕丈夫，她只为着她心爱的孩子。而今她是一个母亲，一个女人。
　　“母亲。”
　　严玺道：“您近来可好？”
　　“好极了。”萧潇笑道，“尤其是看到他落荒而逃。”
　　于是三人都笑了一笑。
　　严玺又道：“您是什么时候回国的？”
　　萧潇道：“在左庭跟你父亲通完电话之前，她就已经和我联系过了，于是我回国来助你一臂之力。”
　　好家伙，霍童心想，他妈和严玺妈竟然早有准备，他就说，他妈不可能因为一时冲动而要跟严光对线，那不是她的风格，尽管所有人都认为她是一个冲动的人。
　　“倒是你。”萧潇道，“你和年年是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严玺跟霍童对视一眼，彼此都不大好意思，但这件事他们早该告诉母亲了。严玺诚实地道：“今年八月。”
　　萧潇有点惊讶道：“你俩竟然这么晚才在一起？”
　　霍童被草地绊了一脚，差点平地摔了。怎么回事，好像严玺妈妈惊讶的重点不大对头啊？
　　“……晚吗？”严玺顿了顿道。
　　萧潇点头，道：“我以为你俩高三那会就在一起了，你不是很早就喜欢年年吗？暗恋人家好多年，还说这辈子就喜欢年年一个。当然了，年年也挺喜欢你的。”
　　严玺讪讪，他妈可真是把他老底都给掀了。
　　霍童心里又酸又甜，有点不是滋味，挠了挠头道：“阿姨，那时候我以为我只把严玺当哥们来着。”
　　“哟，还是双向暗恋啊？”
　　……严玺他妈妈怎么这个也懂啊？跟他姐混一个网的吗？
　　“好了，我不开玩笑了。”萧潇道，“所以你俩到底是怎么在一起的？”
　　两人看了看对方，严玺道：“我跟年年表白。”
　　霍童道：“我太震惊了，下意识答应了。”
　　严玺道：“后来我知道年年不是真的喜欢我，所以分手了。”
　　“胡说。”霍童道，“我没有不喜欢你，要不然也不会每次跟你对线就稀里糊涂地栽了。”
　　萧潇没忍住笑出声了，严玺也笑了笑，霍童更不好意思了，脸也有点红。萧潇道：“然后呢？”
　　严玺道：“然后我们冷了一段时间，但又和好了，以朋友的名义。”
　　“这也可以？”萧潇看他俩的小脑袋瓜感觉像看两个小呆瓜。
　　“有什么不可以？”霍童嘟哝，“在那之后，我才意识到自己喜欢他，还跟他表白，还被他拒了——不止一回！”
　　霍童愤愤不平，听起来非常委屈非常哀怨了。
　　萧潇看向严玺，严玺清了清嗓子，道：“我以为他没想明白。”
　　萧潇道：“然后你们就在一起了？”
　　二人点点头。
　　萧潇不禁点评道：“能把双向奔赴的恋爱谈的这么曲折也是一种本事。”
　　“啊——！”霍童仰面长叹，简直没脸见人了，严玺扶了他一把，免得他突然失去重心仰头栽倒，那就更丢脸了。
　　“不过。”萧潇说着，把他俩的手叠在一起，“无论如何，有情人终成眷属是好事，我为你们而高兴。”
　　“母亲。”
　　“阿姨。”
　　两人看着她，又是感动又是感慨。
　　萧潇忽然道：“你俩做过爱了吗？”
　　霍童登时脸红，怎么她们一个两个都这么豪放啊！
　　萧潇笑道：“可能我在国外待的太久了，习惯了。”她又望了一眼林边飞逝的小鸟，“回家啦，真好啊。”
　　严玺道：“您可以回家住。”
　　“那个房子？我不喜欢。”萧潇道，“那房子太大了，也太空了，还是留给你们年轻人吧，我腿脚不方便，跑不动了。”
　　霍童道：“那阿姨您的花园呢？”
　　萧潇一愣，道：“我都忘了……太久了，我竟然只记得那房子里有他的痕迹，却不记得有它们了。”
　　霍童又道：“它们在等你。”
　　萧潇道：“不是有园艺师傅么？”
　　霍童道：“您才是它们的主人，它们的母亲。”
　　萧潇瞧着他，心下一叹，恍惚也望见一个幽灵，只这幽灵于她却是温暖的、惆怅的，她看见他就忍不住愧疚，忍不住遗憾，她摸了摸霍童的脸庞，道：“年年，你太像那个人了。”
　　霍童明白，真相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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