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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兰一心
“世间人与妖魔禽兽,都可被拆解为‘魂’与‘体’。若要在人间留存,魂体自然无法分行。而当失掉性命之时,魂与体便得以分离,从而去寻觅下一世……”
好似筋骨都瘫软了一般,兰引香将身子搭在一块碎石上,娓娓道来。
可惜当年他殒命之时,“体”已然转世成为了卵壳中的新生,神魂却仍因遗恨而流连于原地。那失了魂的体,便错乱地再度被拆分为骨与肉,最终也酿成了白练双头之身的惨剧……
体因为离了魂,所以不知晓自己有命在身;魂亦因离了体,只好化为一汪潭水,静静留在原地等候。
他这一番玄乎的叙讲,反而令董云天想起了从前听过的,讲经人口中的所谓“魂骨肉”……可那佛法当中的圆融,此时竟与这一些藏形匿影的妖物联结起来,多奇怪?他的心中仍然是有些放不下梦中水蛇缠身的芥蒂,于是仍低垂着头,将自己的衣角攥紧了。
“来,随我来。”
心头有沉重的念想,兰引香到底是不计较这些的,于是缓缓从碎石边起身,留给董云天一个背影,领他前往一处水帘。
水帘高耸通天,望不到头。如此庞大的阵仗,本应也有惊涛拍岸般声势的,可洞中除却自己的脚步声,左右终归是听不得一息旁的声响。董云天觉得古怪,不敢上前观察,见状,兰引香耸肩笑一笑,率先走入了帘幕当中,向他伸出只湿润的手。
帘幕后的空旷处被沁凉的水液充盈着,董云天小心翼翼钻入,却是体会不到一丝水流缠身的实感。他不可置信地将双手张开又握住,果真好似抓握空气一般绵软无力。兰引香很自然地略过了他的迷茫,左右一挥袖,唤出对水人来。
此刻,董云天眼前的场景陡然一转,只见绀棠悬于青碧水间,她脊背当中流泻出的紫黑雾团,正流向一旁的双头白蛇。下一刻,便又转向了一对交叠的人影,是白练人身怀抱着绀棠残破躯壳的景象。那水人近在咫尺,逼真至极,似乎还在因为疼痛而略微动弹着,令不远处的观者也生出些怜惜与苦楚来。
“走一走,来这儿。”
兰引香已经走向深处,他再度挥手作一水人,似乎落得轻松自在,董云天却在余光中见到了他难掩的疲态。
一个与吕肆海容貌身形都相仿的高壮男子,坐在金碧辉煌一张椅上。很快,画面一转,那水洞的最深处幻化出了敞亮的一座大殿,然而片刻后,那大殿因为水人的到来而染了满地的血色。
壮硕水人身边还有一高一矮、一黑一红两个人影,董云天认出是墨练与血练,随后便反应过来:这领头的一个应当是吕擒龙……而到了下一瞬,华雷吟的身影便如箭一般地同他擦肩而过,袖间还藏着一枚闪亮的布包。
弹指间,所有的广厦倾倒,水人消散,如阵风拂过般,不留一点痕迹。
这便是兰引香的魂,作为往生潭的记忆,董云天感慨。
“你可知他们求索的这一柄泯玉剑,究竟有何特别之处?”
董云天诚实地摇头,于是兰引香苦涩地抽一抽嘴角,道:
“吕擒龙要的是那寒白玉剑髓,细细磨成粉,而后用蛇血凝作丹药,救绀棠的命……”
“他们自作聪明,以为以毒攻毒便能教绀棠苏生,却只有我知道,现在孱弱的她若是服下更多寒毒,便真真切切只留下死路一条了。”
——只消再服一剂,宝螣的蛇身便要爆体而亡。届时,在场的所有人都将死无全尸……兰引香尽己所能,要避免这惨剧的发生,因而在药效发作之时,将她体内最后的真气尽数抽出,并融于潭水中,再塑了蛇身……
兰引香用潭水操纵绀棠的蛇身,将地宫内搅了个翻天覆地,落到吕擒龙三人眼里,却也只剩下个“潭水贪得无厌”来。
他觉得好笑,又绝望。
“从前我以为,只要我还留在这世上,或许能够带给宝螣一些力量,甚至转机……”兰引香扶着石壁喃喃,看不见神色。
“可惜我做错了。”他缓缓地将一双狭长而哀伤的眼转上来,望向不知何方,凄苦得如同一条离了水的鱼。
“我,”他有些哽咽,“一错在助绀棠……助她解救白练,助长了‘骨’与‘肉’之间的瓦解,最终害得她将近身死……”
“二错在,助吕擒龙。”
董云天不忍心听下去。
“我用这份神魂的力量,助他成了半妖,可他却……”
在谈及吕擒龙暴行,以及对血练墨练的教唆时,兰引香竟也止了言。他的皮肉愈发苍白,双手又变回了水人时的那副空虚模样。
兰引香如何不恨?他恨透了那些屠戮同族的人类,却因秉性纯良,而从未想过血债血偿这一条路……然而在见到吕擒龙屠戮同门、手足相残之时,才意识到了恶意的此消彼长何其可怖……他追悔莫及,可这出借的力量无法再度讨还,因此只得眼睁睁看着二人随他走上自认正道的歧途,心如刀绞。
此刻,他用着那张与华雷吟别无二致的面容谈着真情,谈着他的苦痛与罪孽……难免教董云天暗想:既远又近……
而后,兰引香缓步向前,用尽最后一点气力,转动他肩,在身前再度升起一道水帘。
这水帘万般澄澈,将方才的洞口与如今的出口开山破斧般地相连,直直地照出了帘儿对面的天地,映入董云天眼中的,便是与血练墨练搏斗的三人,以及匍匐在地的一条巨大无比的绀色蛇……
只一眼,董云天便在帘幕后捕捉到了夏浔持枪的身影。那人的左臂间衣袂翻飞,似是已经被削去了半截布料。见此状,他心急如焚,大呼一声:“我……!”
话语卡在喉间,于是他匆匆转向兰引香,眼底有些摇晃,却又不乏坚决,最终归于平静:“……我该如何做才好?”
“绀棠的蛇身,如今是我用了九成九的力量操纵着……”语罢,他又自袖间掏出一小瓶,“这余下的最后一点儿,有劳你,带给华雷吟。”
兰引香的身躯终归褪去了全部色彩,他所化为的水流顺着他的指尖,柔顺地汇入那狭小的瓶嘴。眨眼的一瞬间,方才立于身侧的一个人影便全然消散了。
“眼下,若是‘魂’与‘骨’相合,希望能够逆转这棋局……”他沉吟。
董云天恭恭敬敬捧着那小瓶的手心微微颤抖,这一切的一切都太过不可思议,为何偏生是托给了我呢?他思索着,可此处除却自己,也实实在在地无人能力挽狂澜了……
“力挽狂澜”……这样一个词,在从他脑中倾吐而出之时,倒是结结实实地将自己吓了一跳,这样一个新鲜的重担是从未有过的。继而董云天不免得有些发虚,转念又激荡起了满腔的澎湃心潮。
那凉滑的碧色小瓶儿被董云天托到颊边,他轻声问:“那……华雷吟与你,最终究竟会剩下哪一个?”
“我不清楚……可,我们都是‘我’。”兰引香的声音被闷在瓶中,却恰似带着一丝笑,“你悄悄地去,我会在暗中护着你的。”
此时他的嗓音十分地低而轻,如同浮在空中一般,而注视着那绀色巨螣时的眼神却柔软至极——他当真是铁了心地要为了紫藤而死的。
有了他的这一句,董云天才得以确信:兰引香这一副极其和善而真挚的面貌不是假的。他带有些固执与脆弱,却是分外了然通透,指摘起人心来,十足的合情合理……
耳边充斥着兵刃相接之声,见身负重任者仍然呆呆立在原地,兰引香便轻巧地将面前人的犹疑一言道破,温声鼓舞他:“好了,快些去吧,有人在等你……”
心上人的玄色劲装与敌手的红裙飞快地揉在一道,翻卷之间难分高下。董云天呼吸一滞,旋即伸手探出水幕,向夺魄宫大殿中踏出了最初的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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