窥月

　　眼前是两扇开着的石门，还没到里面，一股浓浓的药味就扑面而来，四处阴冷无比，就连墙上的火把都带着点绿色。黑暗的角落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有无数只虫子正在地上爬，有时还爬过几人的脚背，着实是让人有些毛骨悚然。

　　不过还好，这些黑色的蛊虫只是从她们身上爬过，如果没有人为干预，并不会进到人体内。再往里面走是一个巨大的地下室，摆放着无数石床，而每张石床上都躺着一个人，肌肤中竟然泛起淡淡的绿光。

　　尹陌走到最近的一张石床旁，发现躺着的人双眼紧闭，身体冰冷，胸口处长着一棵小小的白花，而那白花中沉睡着一只黑色的蛊虫，跟之前王缈下在尹陌身上的那只一模一样。

　　“是化神蛊，原来它是这么被炼出来的。”尹陌不由开口道。

　　李逢月听到她说话，也走了过来：“这蛊虫与我之前在书上看到的一模一样，不管是哪本书提及一百年前那场江湖大战，都极其惨烈。

　　当初风生尘想要借化神蛊一统江湖，天下不知多少门派因他而亡，江湖高手们也伤亡无数。直到二十年后，武林中的生气才渐渐恢复过来。如今容五重蹈覆辙，我得赶紧将这件事告知父亲和天下豪杰，让他们早做准备才是。”

　　赵小玫点了点头：“据说一百年前天下机关术厉害的共有四家，南施北张，东刘西房，如今却只剩下了施家的神机山庄，我们不可思议堂虽然是武林新秀，却也是最近五十年才崛起的。

　　要是没有那场大战，很多机关术便不会失传，说不定现在还能看到更多的偃师高手，确实得尽快将这个消息放出去。就是不知道，这蛊要怎么才能进入人体内，要是像毒药一样可以下进饭菜里就麻烦了。”

　　“如果要下蛊，需要先在人身上开一道口子，让蛊虫顺着那里，进入人的血脉中，这蛊才算是下成。暗影阁之前给杀手们下双尸蛊，以及王缈给我下化神蛊都是如此。”尹陌道。

　　“要先开口子，那岂不是得先把人迷晕或者打残？容五的武功虽然高，但要是给那么多江湖高手下蛊，也有一定难度。

　　如果只给少量人下，那选的必然就是江湖榜上排名靠前的高手。对了，最近天钧山庄正在准备召开武林大会，江湖中的好手现在都去了那里，容五会不会在那里下手？”赵小玫忽然想起此事，开口道。

　　李逢月点点头：“很有可能，这是她下手的最好时机，只要控制了这次参加武林大会的好手，便相当于控制了整个江湖。

　　只是天钧山庄的庄主上官容武功冠绝天下，又是大雍如今唯一的剑仙。容五如果想对她动手，应当没那么容易。现在化神蛊的消息还没在江湖中传开，我们还有机会。”

　　“既然这样，那小姐，我们赶紧去天钧山庄吧，趁着武林大会还没开始，一切都还来得及。”赵小玫道。

　　李逢月听到这话，不由看了看尹陌，她刚要说话，却被她打断：“你跟赵小玫去天钧山庄吧，我去云嵬森林找银丝冰蚕，不要耽误你的正事。”

　　“这怎么行，云嵬森林那么危险，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我先跟你去找银丝冰蚕。”李逢月猜到她会这么说，也早就做好了要跟她一起面对的准备，因此并没有答应。

　　她接着对赵小玫道：“小玫，你先回去，把化神蛊的事散布出去，让大家早做准备。等我和尹陌找到银丝冰蚕后，会去天钧山庄跟你会合。”

　　“阿月，你……”尹陌见她坚持要跟自己一起去云嵬森林，不由有些担心。

　　她是只有一个多月的寿命了，不拼这一把便是死局。可李逢月不同，她前程大好，身上也没有双尸蛊，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就连身上这些伤都不会受，何必要放在好好的阳关道不走，跟她一起去闯那地狱鬼地。

　　李逢月看出她的心思，拉住她的手道：“尹陌，你可以为我出生入死，今晚来这里救我，我难道就会对你生死视而不见吗？我们不是说好，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无论遇到什么事，我都会跟你一起面对，我从前对你说过的话，永远都作数。”

　　尹陌见她如此坚定，也不再说什么。这些年她习惯被当作杀人工具一般去执行各种任务，面对的都是冷冰冰的刀刃和高高在上的斥责。这是她第一次体会到，被人坚定地选择，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

　　人生得此一诺，足够了。

　　“好，小姐，那我就先回去了，你……你多保重。”赵小玫见状，知道自己劝不动她，便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在临别时，又回抱住了她，“小姐，你一定要安全回来，庄主还在等你，我……我们也会等你回来的。”

　　李逢月轻抚她的背：“好，我会的。”

　　“对了，这些暗器你拿着，到了云嵬森林后或许能用得上，多带着武器总是没错的。”赵小玫说完，便将身上的暗器都拆了下来，一件件递给李逢月。

　　不可思议堂一向最擅长制作奇门机巧，所以她一直都随身带着很多各种各样古怪的玩意，比如手镯袖箭，簪子匕首，莲花铁蔟藜，钢刀扇子，银索峨眉刺等等，大多都既轻便又好用。

　　“你把这些东西都给了我，那你呢？”李逢月不由道。

　　“没关系，我赵小玫江湖人称柳叶刀，身上只要带着这一种暗器就足够防身，但小姐你去的那个地方实在太危险，还是都带上吧。”

　　李逢月见她有心，便也没推辞，任由她将这些东西在自己身上固定好，对她道了声谢。

　　“好，小姐，那我走了，我会想你的。”赵小玫最后对她说了一声再见，留恋地看了她一眼后，便转过身去，朝黑水镇外的方向而去。

　　李逢月看着自己身上这满满当当的挂件，不由微微一笑，“一下多了这么多东西，都有点不适应了。”眼见有个玩意还挺可爱，正想给尹陌看一下，却见她早就站在了山崖边，神色有些阴沉，不知在看什么。

　　她走了过去，顺着尹陌的视线看去，却只见到了一棵歪脖子树，不由道：“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一棵树。”

　　“这棵树有什么特别的吗？”

　　“没什么特别的，天生地养的，挺好。”

　　李逢月注意到，此时尹陌的语气好像有些不太高兴。刚刚赵小玫给自己戴那些东西时，她瞥过尹陌一眼，那时她的神情就不太好，之后她跟赵小玫说话，便没有再注意她。

　　所以……她这是……吃醋了？

　　第一次看到她这么明显地吃醋，跟一只傲娇小狗似的，得要人哄，才能顺毛。

　　李逢月唇角微微一弯，过去拉住了她的手：“尹姑娘，怎么不高兴？”

　　“没有，我只是在想，你是金枝玉叶的小姐，有那么多人挂念你，担心你，而我什么都没有。你或许，不应该跟我进去。”尹陌踢着身边的一颗石子，低声道。

　　“谁说你没有了，我不就是在挂念你，担心你吗？尹陌，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李逢月将自己的手指插入她的指缝，与她十指相扣。

　　“咳……那个，我在想，如果你们要去云嵬森林，或许三百可以帮忙。”李逢月和尹陌刚刚谈得入神，都忘了阿九还在这里，此时听到这话，不由都是脸上一红，放开了彼此的手。

　　“其实也不用放开，我不在意这些的，三百既然一直生活在云嵬森林，又长得这么大，如果让它带你们进去，一定比你们两个人就这样去要好得多。”阿九又道。

　　尹陌听到这话，点了点头，“如果是这样，确实不错，只是不知道三百愿不愿意？”

　　“三百。”阿九朝一直盘旋在外面的三百招了招手，三百随即将身子蜿蜒了过来，将额头放在阿九的手下。

　　“这两个人是我的朋友，它们想去云嵬森林一趟，你能不能帮帮她们？”阿九摸着它的额头道。

　　三百看了尹陌和李逢月一眼，点了点头，随即将尾巴伸到她们面前，示意她们爬到自己的尾巴上。

　　阿九见它同意，微微一笑，亲了下它的额头：“好三百，以后我会常来看你的，记得照顾好我的朋友。”

　　三百被她这么一亲，眼中的光暗了又亮，显然高兴了不少。尹陌和李逢月向阿九道过谢后，便抓住它的尾巴坐了上去，开始往云嵬森林而去。

　　从前尹陌想过很多次，自己来云嵬森林之后会遇到什么，或许会遇见很多骇人的猛兽，小型的毒物，又或者是无数奇怪的虫子，长得怪模怪样的一切，却从未想过，自己会是坐在一条巨蛇的尾巴上进来。

　　在她的想象中，云嵬森林应该和九幽山的饿鬼岭差不多，必定是树木茂密，瘴气萦绕，处处充满了阴森可怕的气息。

　　但进来后她才发现，这里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怖。森林还是森林，到处都是树木花草，只是这些树木花草比一般的地方要大得多，连三百这样的黑煞巨蟒在森林中穿行，都很少会受到阻拦，可见这里的水土确实有所不同。

　　此时已经是深夜，森林中却热闹非凡，各种各样野兽的叫声充斥耳畔，沼泽草地旁时不时聚集着一些萤火虫，发出点点绿光。

　　尹陌和李逢月坐在巨蛇之尾，或许是因为三百体形十分庞大，森林中鲜少有能与它相抗的对手。一般的野兽还没看到它，光是听见那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便飞快吓跑了，所以她们不仅没有害怕的感觉，反而觉得新奇有趣。

　　“三百，你在这森林中，可曾见过这样一只虫子？”尹陌忽地开口，对三百道。

　　三百听见她说话，将她放了下来。尹陌把《无咎事记》上银丝冰蚕的画像拿给它看，三百凑近之时，呼出的鼻息都快将那本书濡湿，最后摇了摇头。

　　“也是，你长得这么大，我要找的却是一只手指大小的虫子，你就算见过它，八成也不会注意到。”尹陌叹了口气道。

　　李逢月此时也从蛇尾上下来，将那本书拿了过来。书中对于银丝冰蚕的记载，除了模样外，还有它的生活习性，比如此虫必须养在极其寒冷的地方，喜食冰霜和琉璃草。

　　当初施无咎为了养它，可花费了不少心思，不仅托大哥给自己做了一个可以存冰很久的小匣子，还特意去天山派学了独有的寒霜掌，将水化为冰，才能将它一直带在身边，又四处搜集琉璃草的种子，最终得以培育出即使不在寒地也能活的琉璃草。

　　如果银丝冰蚕还在云嵬森林，那它住的地方一定会符合这两个特点。

　　“三百，你知道这森林之中最冷的地方是哪里吗？可不可以带我们去那里？”李逢月对三百道。

　　三百点了点头，随即将尾巴放下来，两人便顺着爬了上去，它接着转了个方向，往森林的北边而去。

　　三百在森林中蜿蜒爬行了一段时间后，尹陌觉得周围开始变得越来越冷，身上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李逢月的身体也有些发抖，连呼出的气都开始凝成了白雾，尹陌将她抱在怀中，轻轻搓她的手：“阿月，再坚持一下，我们应该就快到了。”

　　李逢月点了点头，从怀中掏出一个东西，尹陌感受到那股暖意，定睛一看，原来正是她在李逢月及笄礼时送给她的那枚暖玉鱼形握手。

　　“这握手你一直带在身上？”尹陌问道。

　　李逢月唇角微微一弯，往她怀里靠了靠：“当然，这是你第一次送我的东西，我自然一直带着。”

　　尹陌握着她的手，心中泛起一股暖意：“我还以为那天送你礼物的人那么多，你肯定不会把这个东西放在心上，没想到你竟然一直带着。莫非李小姐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对我……”

　　李逢月耳根一红，想起尹陌送她这枚玉握手的前一个晚上，她便是因为误会尹陌和周厌亲吻一事而喝得大醉。那时她还不明白自己为何会那么难受，如今想来，或许早在那时，她就已经对尹陌有了不一样的情愫。

　　当时不明白的事情，等到如今，便是再明显不过。

　　“是又如何，那你呢，你又怎么会想到要送我这么一个礼物？”李逢月问道。

　　“因为我觉得你需要它，你的手很冷，现在也还一样。”尹陌用自己的手将她的手包裹住，放在嘴边吹了吹。

　　“好啊，那看来你那个时候还没喜欢上我，那你是何时对我动心的？”李逢月道。

　　尹陌听到这个问题，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天上的月亮：“不知道，或许是第一眼就喜欢上了，李小姐谪仙般的人物，谁看了能不动心？”

　　“第一眼？是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湖边竹林，你被辣得流眼泪那次？”

　　尹陌点了点头：“是，当时我就在想，是谁生得如此好看，又这么善良，不仅没嘲笑我，还给我糖吃。我原本以为你是庄中的侍卫，却没想到你就是李逢月，更没有想到你就是十年前救我命的那位恩人。阿月，我其实……也心悦你已久，而且……必然早于你。”

　　直到此时，尹陌才将心底的这份喜欢明明白白坦坦荡荡地说了出来。从前她有很多顾虑，二人互相对立的身份，相同的性别，悬殊的门第地位，但因为被李逢月一次又一次坚定地选择，这份暗藏的爱意也才有了被坦白出来的勇气。

　　她喜欢李逢月，也是从很早之前就已经喜欢了。

　　只是从前她窥望月亮时，并未想过月亮有一天也会属于她，如今却是陌上逢月，可缓缓归矣。

　　三百停了下来，而她们的归宿究竟如何，也将在这个地方看到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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