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普特尼克平原

　　正欲说些什么，手机忽然开始震动，拿起来一看竟是杨旭黄。
　　“出事了，你现在赶紧来片场一趟。”
　　不等书湘说话，那边一片嘈杂声，紧跟着杨旭黄就挂断了电话。
　　“别去了，那么乱，明天再去也不迟。”周承宴僵着脸，不肯放人。
　　书湘有些后悔来找他，杨旭黄从来不会那么急躁，听电话里的语气，肯定出了很棘手的意外。
　　“周承宴。”书湘走到办公桌前低头看他，“我真得过去。”
　　听到她喊自己名字，握着钢笔的手紧了一下，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睨了她一眼，周承宴起身穿上外套，“走吧。”
　　书湘没反应过来，回头看他。
　　“愣着干嘛。”周承宴甩了甩手里的车钥匙，“我送你去。”
　　书湘望向他，想说什么却还是忍住，低头跟着他出了办公室。
　　赶到片场时书湘都怀疑自己是不是来错地方了，一长串的记者将整个入口围的水泄不通。
　　抬头看，周承宴果然在皱眉，眼里是挥不去的担忧。
　　“其实你可以走的了。”书湘说着就往里冲，手腕却被人握住。
　　“说陪你就陪到底，懂不懂？”周承宴一把将人圈到怀疑。
　　几个眼尖的记者看到周承宴，立马察觉出新闻爆点，冲过来对着两人就是一顿猛拍。
　　“请问这次爆炸跟您有什么关系，您是项目的负责人吗？”
　　“周先生，书湘小姐不是您的艺人吗？您为什么要这样抱着书湘小姐？”

　　一长串问题跟炮弹一样递过来，周承宴什么也没说，只带着人往里走。
　　直到进了片场，才算彻底清净。
　　周承宴一身定制西装被人挤的皱皱巴巴，坐在一旁拿手帕擦拭外面的脏东西。
　　“你可算来了。”杨旭黄正打算批评她来的慢，一侧头就看见旁边的周承宴，赶紧刹住车，“女主角出大事了，得换人。”
　　“其他人不愿意接？”能让这位老制片人急成这样的，估计也没别的了。
　　“那位女演员这次爆出来的新闻太负面了，谁也救不了她，业内人都不想这个时候来趟浑水。”杨旭黄攥紧手，“书湘，你不是演过电视剧，我们商量着，要不你来？”
　　“我？”书湘差点怀疑自己耳朵出错。
　　贺哲跟嘉一脑袋跟招财猫似的点个不停，书湘心里发虚，“我，我都没什么演技，我演不了的。”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推脱。”嘉一冲出来揽住书湘肩膀，“你也不想想这个片场光一天就废多少钱，再耗下去，投资全都打水漂了。”
　　书湘心里急得冒火，他说的没错，对于剧组来说时间就是金钱，所有东西都是钱堆出来的，不干活就是在白烧钱。
　　“手拿开。”周承宴将书湘拽到自己怀里，瞪了嘉一一眼。
　　嘉一眼睛冒光，看向书湘，“你老公？”
　　周承宴瞥了他一眼，“不然呢？”
　　“好了好了。”书湘赶紧打断两人，“导演你让我再考虑考虑，我不想这部剧因为我亏钱。”

　　周围异常噪杂，记者的尖叫声，片场工人的争吵声，所有一切都让书湘本就乱成一团的思绪更加理不清。
　　就在此时，耳边传来一道浅笑。
　　侧头看去，周承宴笑颜盈盈，恰如一株桃花树，风情摇曳，“你怕什么，亏了是我的，赚了是你的，反正是我全投。”
　　书湘蒙了，嘉一起哄着拍手，贺哲也跟着胡闹，只杨礼谦还算平静。
　　“我，我怕我演不好。”书湘终于松口。
　　杨旭黄把导演招来，“你让导演说，现在演戏就没几个演的好的，大不了就多拍几条，总有能用的。好了好了，就这么定了，你现在就去换衣服化妆吧，我们赶紧把拉下的补上来。”
　　迷迷瞪瞪地，书湘被人拉着去了更衣室，直到穿上一身旗袍，头发被梳成最流行的水波纹还是懵的。
　　周承宴没走，就在外面坐着。
　　这个片场所有人都在等着书湘出来，门推开时，无数道目光朝书湘涌来，书湘有些应付不了这种场面。
　　纠结之中，不得已把眼神放到周承宴身上。
　　他在笑，看着他，书湘心中的不安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不知因何而起的底气。
　　她踩着高跟鞋，缓缓走向镜头前。
　　场记拍板，一道清脆的响声荡漾开。
　　书湘没反应过来，杨礼谦忽然走过来掐住她的脖子，“谁准你爱上别人的？”
　　听到这句话，书湘忍不住笑了起来，杨礼谦不明所以地看向她。
　　没办法，导演只能先叫停，然后把书湘喊下来给她讲戏。
　　“这个时候是男主爱上了你，却又不想放下自尊明说，他只能用怒气来发泄自己的爱，你能理解吗？”导演苦口婆心。
　　书湘一抖，望向远处的周承宴，那人许是在开会，一直看着手机屏幕在说些什么。
　　“书湘？”导演拿手在书湘眼前划了划。
　　“我，我懂得的。”书湘心头骤然被一股不可言说的情绪蒙上，回到镜头前，她又望了眼远处的周承宴。
　　杨礼谦穿着戏服在看她，眼里是明显的不悦。
　　书湘这才移开眼，将视线放到他身上。
　　“谁准你爱上别人的？”杨礼谦掐住书湘脖子，一直后退，直到书湘撞到花瓶上，花瓶破碎，瓷片溅到书湘脚踝。
　　镜头移到书湘旁边，书湘看向指定镜头，“你没资格在这里质问我，像你这样的人，根本就不懂爱！”
　　镜头前，导演跟制片人连连点头，“这声音情绪不错，都可以用原声了。”
　　“我不懂爱，那你就懂了？你才多大年纪，你就敢以我未婚妻的身份跟别人谈情说爱？”杨礼谦松开手，一把攥住书湘手腕举过她头顶，缓缓逼近。
　　一个借位接吻后，书湘按剧本写得打上杨礼谦脸颊，“你要是爱我，就不会这样逼迫我，跟你的每一个夜晚我都觉得恶心，你让我觉得我像是一个物件，你不管我的意愿，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恨你！”
　　杨礼谦有些懵，这不是剧本的台词啊。
　　跟导演对接了一下眼神，很快又投入情绪，他缓缓抚上书湘脸颊，都分不清她是在演戏还是在真情流露。
　　想起她和她的丈夫，他忽然有一种隐秘的兴奋，难不成她恨着的那个人是周承宴？
　　按部就班的把所有戏拍完，杨礼谦两人下了镜头，由助理收拾妆容。
　　周承宴开完会走到书湘面前捏了捏她的脸颊，书湘眼神躲闪，不自觉后退了几步。
　　“我公司有事，你先一个人昂，晚上回家我……我让管家给你做好吃的。”周承宴看了眼书湘，有些不满两人之间的距离，直接伸手将她手腕握住，捏了好一会儿，化妆师都在浅笑。
　　“走了。”周承宴捏够了转身就走。
　　书湘望着他的背影，忽然想哭。
　　下午的戏依旧是男女主感情的重头戏，男主跟女主参加晚宴遇刺，女主趁乱想要跑，男主却不顾自己危险越过保镖围起来的安全区去抓女主，最后虽然抓到了女主，男主却也受伤。
　　两难抉择中，女主抛下昏迷男主逃跑，却还是被男主赶来的手下抓住。男主醒后就开始质问女主。

　　“你应该斩草除根直接把我杀了，只要我活着，你永远也别想跑。”杨礼谦说着就握住书湘的手，随着两人的挣扎，床幔摇摇晃晃，说不出的色情。
　　“你到底还要我怎样？满京城女人那么多，喜欢你的不计其数，你为什么要拆散我和阿生？像你这种卑劣的人，除了权力什么才是你的真爱？你不过是一时兴起，我凭什么要将余生都牺牲在你这里？”
　　书湘说着这些话，再度不可避免地想到她与周承宴。
　　说着说着，她的泪忍不住下来。
　　拍完这场戏，杨礼谦像是不认识她一样很新奇地望着她，导演跟贺哲也过来夸她。
　　书湘没办法跟他们说自己为什么能演的这么好，她和周承宴之间的事情，本来就事不见天日的。
　　拍了一个月，书湘越来越觉得这个剧本就是在写她的故事。
　　甚至于连她临时被推上去都觉得是周承宴有意为之，不然为什么就这么巧？
　　书湘回家时，只有管家一个人。
　　正是饭店，管家面前放着一盘炒糊了的菜。
　　“怎么就吃这个？”管家厨艺那么好，给自己做饭倒随便，书湘无精打采地拉开冰箱拿了瓶牛奶，菜码的满满当当，全都是新鲜的。
　　“依我的厨艺能炒出来这样的就不错了。”管家笑着吃了口那盘炒糊的青菜，“真没看着那么难吃。”
　　书湘手里的牛奶都快握不住，管家看着她的表情，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赶忙放了碗筷起身。
　　“我吃的饭菜，到底是谁做的？”书湘声音在抖。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个厨房，仿佛哪一个地方都萦绕着周承宴的身影，猛地跌出去，大门被推开。
　　周承宴抱着睡着的小忆，脸上还挂着笑，“回来了？”
　　书湘扶着旁边的柜子不让自己跌倒，管家站在一旁不停使眼色。
　　周承宴把孩子递给管家，看了眼书湘，“你先上楼，等会儿管家把菜做好了我喊你上来。”他说的坦荡，没有一丝破绽。
　　书湘顿时跌坐在地上哭了起来，周承宴不明所以，管家这才说明缘由抱着孩子出去了。
　　房间只剩下他们两个，周承宴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哭成这样，不就是给她做了饭吗？
　　“我……”
　　“我们离婚吧。”书湘打断他的话。
　　周承宴僵住脸，一把将人抱起，“你想都别想。”
　　他解决问题的方式没有别的，只有简单粗暴的占有。
　　书湘往他脸上甩巴掌，他还是不为所动。那股害怕简直比跟黄鸣明在一起时还要强烈，书湘觉得自己像是一个被操纵的疯子。
　　她恨自己为什么要见利忘义地享受他的金钱，更恨自己贪恋他的手艺，即便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
　　就因为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才更致命。
　　或许她早就不讨厌周承宴了，甚至……想到这里，书湘更加绝望。
　　“周承宴，我求你跟我离婚，我们不能这样了。”不能放任她自己沉沦于他，不能放任她对不起黄鸣明。
　　“不能哪样？”周承宴以为她指的是现在这种事，更加气恼，“我跟你的次数早就比他多了吧？你还记得跟他在一起是什么感受？段书湘，你承认吧，你就喜欢我这么霸道的。”
　　“别说了！”书湘捂住自己耳朵，周承宴却攥住她的手凑过来逼她听着。
　　终于，书湘在双重刺激下晕了过去。
　　周承宴怒火依旧在蔓延，恨不得她就此都不要醒来，这样安安分分地躺在他的床上，不比她醒来就气自己的好？
　　这样想着，周承宴还是给她收拾干净，换了衣服喂了药。
　　书湘一睁眼就看见坐在一旁穿戴整齐的周承宴。
　　“醒了？”周承宴拉住她手逼她起身，“吃饭，你不是还夸我做饭好吃？”周承宴坐在床边预备喂她。
　　书湘无法再直视周承宴，心里那道纸再也挡不住真实答案。
　　看见他，就像是看见了自己的内心。
　　那里关乎黄鸣明的位置正在减少，取而代之的，是她始终不愿意承认的人。
　　这不仅仅是对于黄鸣明的背叛，更是对她的背叛。
　　如果就这么轻易妥协，那她过去受的苦算什么？
　　黄鸣明的死又算什么？
　　他带来的痛苦是真的，他带来的伤害是真的，他的强制，他的放肆，他的辱骂，那一切都是真的。
　　忘记那些，就像是忘记了过去那个被伤害的书湘。
　　这世上谁都可以忘记，唯独她自己不可以。
　　“吃饭！”周承宴声音威胁，握着勺子往她嘴边递了几分。
　　书湘不说话，无论怎样都不肯吃，小忆又开始哭，周承宴恨不得一个人劈成两半，把孩子抱到她屋子里。
　　周承宴生出整蛊她的心理，直接将她最讨厌的小忆塞进她怀里逼她抱着，自己一勺一勺地喂小忆吃饭。
　　喂好小忆，他又去喂书湘。
　　书湘终于受不了，把孩子塞给她，自己开始吃饭。
　　回了剧组，书湘一整个拍摄周期都不愿意回家。
　　这是一个大剧，拍摄了整整五个月，周承宴不来找她，她也不回家。
　　最后一场戏，刚好也是全片的最后一场戏。
　　书湘打掉孩子时，忽然想起来一直被她忽视的小忆，满身都是制作出来的假血，她倒在血泊中，黑发白衣，不施粉黛，宛若一朵刚出水的睡莲。
　　肚子仿佛真的在痛，她哭的喘不过气，镜头前的一干人看着她额上的汗，眼里的泪纷纷被带动，一个个全都蓄满泪水。
　　忽然间，书湘手指动了动，疯狂地开始抓地上那摊血，紧跟着是一道撕心裂肺的喊——
　　“振君！”
　　那是男主的名字，全剧中，她喊过不知多少次这个名字，可没有哪一次是像此刻这样声嘶力竭。
　　随着镜头缓缓推进，书湘侧倒在地上，手指缓缓收紧，握住自己的肩膀，蜷缩成一团。
　　助理冲上去给书湘擦泪，不停地跟她说话想让她回到现实。
　　杨礼谦冷淡的走过去，“你不该哭的，更不该自作主张喊男主名字。”
　　“杨哥，别这样说。”嘉一不顾得罪人，打断杨礼谦的话。
　　书湘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过来他在说什么，杨礼谦这个人太奇怪，她看不懂。
　　导演看她平静下来，过来商量想再重拍一条。
　　“我跟礼谦想法一致，我觉得你不该哭，你当时应该是很快乐的，你……”
　　“那是女主的孩子，就算她不在意那个孩子，她身体上的痛苦也是真的，怎么会快乐？”书湘终于开口解释，“女主是恨男主，可是两人纠缠那么久，男主一辈子，也就耗在这段关系中了。”
　　书湘说到这里，又忍不住开始哭，“恨跟爱，好像世俗都不能够接受同时存在，她处在这样的环境中，真的能分清自己到底要什么吗？她要是承认爱了，会不会连她的朋友都指责她？”
　　“那个孩子在消失，她没能亲眼看见振君去世，她却亲自在体会振君留给这个世界最后一点羁绊消失了，她脑海里一定是过往同振君在一起的种种，在那一瞬间，她是能够给自己机会去放弃恨，爱振君那一瞬间的。”
　　书湘忍不住同导演求情，“别的地方我都能补拍，唯独这一个，我只要保留这一瞬间，我只要她显露出来爱振君的这一瞬间。”
　　良久，杨礼谦打破沉默，“那就这样吧。”他背影带着慌乱，在躲洪水猛兽似的逃了。
　　导演让书湘回去等通知，直到晚上，一干制作人投票决定不补拍，让女主在最后能够勇敢的诉说出她这一瞬间的真实感受。
　　杀青宴上，导演不停喝酒，“这片拍着是真难，正剧拍摄都比这轻松一点，我就不信经历这么多磨难，这部剧播出去还不火！”
　　几人说着说着又回到下午那个话题，杨旭黄忍不住开口，“现在市场其实不太喜欢这类女主的，如果稳妥一点，拍成女主打掉孩子后，以一个积极的正面的形象、抬头挺胸地迎接新一日的日光为结局会更好。这样拍着虽然不一定会被夸，但是起码保准不被骂的。”
　　“旭黄兄，我们影视剧陷入寒冬何尝不是这样一个接一个的‘稳妥’选择造成的？受伤了就一定得复仇，女将军就必须得高马尾，女主成长了就必须是事业上的飞升。这样的标签化处理固然符合大众逻辑，但又何尝不是在麻痹大众？”
　　“对啊，人的成长不一定是外在的，反正我觉得这部剧是拍的挺爽，见仁见智罢了。可以当狗血下饭剧，也可以当女性没被摆上台面的情感经历分析剧。你能说这不好？咱拍电视剧的能怕被骂吗？就因为所谓的大女主好拍，我们就应该一窝蜂地去拍那些跟流水线上刻出来的角色吗？”
　　书湘听着这些话，感触颇深，一方面是因为她本身就是那个被讨论的女主，另一方面是因为她本职工作就是制片人。
　　这场讨论，她没办法不往心里去。
　　“书湘怎么看？”杨旭黄看向书湘。
　　“我？”书湘放下筷子，“我一直在想，你们说的大女主到底是什么，说来惭愧，我一直想不明白。这个世界太复杂了，很多事情都想不明白。但好像又必须去想，必须去拍。如果女主最后真的跟您说的那样，弄了一个模板化的处理，好像人物都死掉了。”
　　“要展现不同的人物，要包容不同的人物。刻意忽视那些温柔的、甚至大众看来有些怯懦的姑娘太不应该了，不是所有人的成长都体现在权力地位方面的提升，相比之下，我反而觉得心理方面的成长更难拍。”
　　“如果可以的话，我以后想再拍一个聚焦乡村的剧，把镜头对准那些看起来没有突出特点的姑娘们。”
　　书湘脸上挂着笑，眼里冒光。
　　周承宴没有见过这样的她，小忆吱吱的笑。
　　听到声音，众人纷纷回头看去，书湘看见小忆，有些犹豫，最终还是伸出手，“让我抱抱他。”
　　“啊？哦哦。”周承宴赶紧把孩子递过去。
　　杨礼谦眼神一僵，“书湘小姐都有孩子了？”
　　没听清是谁问的，书湘有些不好意思，却还是轻声答应，“是的，我们有一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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