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诡朝纲

　　盛京，皇城，金銮殿。

　　今日的朝会，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龙椅上的皇帝，面容隐在十二旒珠玉之后，看不真切，唯有一股沉凝如山岳的威压笼罩全场。殿内文武百官垂首屏息，无人敢轻易出声，唯有侍立丹陛之侧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曹无伤，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目光如鹰隼般扫过下方，带着掌控一切的漠然。

　　然而，这死寂之下，是汹涌的暗流。

　　近半月来，江南漕运沿线，风波骤起。先是数份不知来源的账册副本、口供残页，如同长了翅膀般，悄然出现在几位以刚正不阿著称的御史案头。其上清晰记录了利用漕船夹带精铁北运的路线、数量，以及沿途卫所收受巨额贿赂、予以放行的明细，矛头隐隐指向把持漕运的云泽会，以及…其背后若隐若现的东厂影子。

　　紧接着，漕帮内部暗流涌动，以罗蛮子为首的一批旧部，联合部分对云泽会霸道行径不满的漕丁、船户，开始暗中串联，收集更多证据，甚至在某些关键水道，与云泽会势力发生了数次不大不小的冲突，虽未酿成大乱，却足以让依赖漕运的京师感受到一丝不寻常的震颤。

　　民间舆论亦在悄然发酵。茶楼酒肆间，关于“北境冤案”、“精铁资敌”、“忠良蒙尘”的议论悄然流传，虽未敢明指曹无伤，但那压抑的愤懑与质疑，如同地火，在沉默中积蓄着力量。

　　这一切，自然瞒不过曹无伤的眼睛。他麾下的东厂番子如同疯狗般四处扑咬，抓了不少“散播谣言”之人，试图掐断信息来源，罗蛮子等人也遭到了数次围剿，损失不小，被迫再次转入更深的隐蔽。但流言如同蒲公英的种子，一旦散开，便再难根除。

　　曹无伤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已动了真怒，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他没想到，那个本该死在落星谷的顾凛之，不仅还活着，竟还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掀起这般风浪！还有那些证据…苏婉婉那个贱人，到底留下了多少后手？

　　他知道，必须尽快彻底摁死顾凛之，肃清所有隐患。今日朝会，便是他发动总攻，彻底坐实顾凛之罪名，并借机清洗朝中潜在反对力量之时。

　　“陛下，”曹无伤向前一步，声音阴柔却清晰地响彻大殿，“臣，有本奏。”

　　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风暴，要来了。

　　“经东厂连日查证，已确凿查明，前靖北统帅、影鳞指挥使顾凛之，确系勾结北狄雪蛛阁，利用职权，长期通过漕帮私运精铁出境，资敌叛国！更于查案期间，杀害朝廷命官，袭击东厂缉捕人员，罪证确凿，十恶不赦！此其一。”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几位面色凝重的御史和冯子敬的门生故旧，继续道：“其二，顾凛之畏罪潜逃后，不思悔改，更勾结漕帮逆匪，散布谣言，煽动民变，冲击漕运，意图动摇国本！其心可诛！”

　　“现有漕帮逆首罗蛮子等人供词、查获之精铁实物、往来密信以及相关人证物证在此，请陛下御览！”曹无伤一挥手，早有准备好的小太监将一叠所谓的“证据”呈送御前。

　　殿内一片哗然，虽然不少人心中存疑，但在曹无伤积威之下，敢怒不敢言者居多。

　　曹无伤嘴角冷笑更甚，趁热打铁道：“顾凛之罪大恶极，臣请陛下下旨，即刻将其海捕文书通行天下，遇之格杀勿论！并彻查其朝中党羽，以正朝纲，安民心！”

　　他这是要赶尽杀绝，将任何可能与顾凛之有牵连的人都打为“党羽”！

　　几位清流御史脸色涨红，想要出列反驳，却被身旁同僚暗暗拉住。冯子敬的一位门生，兵部侍郎李文远，双拳紧握，青筋暴起，却因手中并无确凿反证，难以开口。

　　龙椅之上，皇帝依旧沉默，旒珠轻晃，无人能窥其神色。

　　就在曹无伤以为大局已定，心中杀意凛然之际——

　　“陛下！臣，有本奏！”

　　一个清朗而带着几分虚弱，却异常坚定的声音，突然从殿外传来！

　　众人愕然回头！只见金殿大门处，逆着光，一道身影踉跄却坚定地迈过高高的门槛，踏入殿中！

　　那人一身洗得发白的玄色布衣，身形消瘦，脸色苍白如纸，嘴角还带着未擦净的血迹，唯有一双眸子，深寒如渊，却又燃烧着不屈的火焰，直直望向丹陛之上的皇帝！

　　不是顾凛之，又是何人？！

　　他竟敢在这等时候，闯入金殿？！

　　“顾凛之！”曹无伤瞳孔骤缩，惊怒交加，厉声喝道，“你这叛国逆贼，还敢擅闯金殿？！来人！给我拿下！”

　　殿外侍卫闻声而动！

　　“我看谁敢！”

　　顾凛之猛地挺直脊背，虽虚弱，那久居上位、统御千军的气势却骤然爆发开来，竟让冲进来的侍卫动作一滞！他无视颈旁架起的刀锋，目光依旧直视皇帝，声音嘶哑却字字清晰：

　　“陛下！臣，顾凛之，今日冒死前来，非为求生，只为求一个公道！为北境七万靖北军将士，求一个公道！为这朗朗乾坤，求一个公道！”

　　他猛地从怀中掏出一物，并非那口沉重的樟木箱，而是一本薄薄的、封面染血的册子，以及几封密信！

　　“此乃葛平，漕帮忠义之士，临死前留下的血书账册！详细记录了曹无伤指使云泽会，利用漕船夹带精铁，贿赂沿河卫所，运往北狄的每一笔账目！时间、地点、数量、经手人，一应俱全！”

　　“此乃北狄雪蛛阁与曹无伤往来密信副本！上有曹无伤私印为凭！其上不仅商议精铁交易，更提及以‘蜂鸣铜哨’控制死士，行刺朝廷重臣，祸乱朝纲之阴谋！”

　　“此乃前紫鸮，苏婉婉，冒死收集的曹无伤与雪蛛阁勾结、构陷忠良、以及…其背后那所谓‘母巢’渗透我朝之部分证据！”

　　顾凛之每说一句，便举起一件证据，声音如同重锤，敲击在每个人的心头！他肋下的伤口因这番动作再次崩裂，鲜血迅速染红玄衣，但他恍若未觉。

　　“曹无伤！”顾凛之猛地转向脸色铁青的曹无伤，眼中是滔天的恨意与鄙夷，“你构陷于我，屠杀忠良，勾结敌寇，窃据权柄，祸国殃民！今日，当着陛下与满朝文武之面，你可敢与我对质？！你可敢看看这铁证如山？！”

　　“胡说八道！伪造！全是伪造！”曹无伤又惊又怒，他万万没想到顾凛之竟能拿到如此核心的证据！他色厉内荏地咆哮，“陛下！此乃顾凛之垂死挣扎，伪造证据，污蔑朝廷重臣！其心当诛！请陛下立刻下令，将此逆贼凌迟处死！”

　　“伪造？”顾凛之冷笑，拿起那本染血账册，翻到其中一页，朗声道，“元和七年，三月初七，漕船‘云字叁号’，于黑石矶装载精铁三百斤，由云泽会执事周福经手，贿赂幽州卫千总张猛，放行出关…曹公公，需要我将每一笔，都念给陛下和诸位同僚听听吗？需要我请出侥幸未死、现已秘密入京的周福家眷，以及被你们灭口未成的张猛副将来当面对质吗？！”

　　他目光如电，又拿起一封密信：“还有这信中提及，借盐税案查抄谢府，所得‘七口箱’中，除军粮案线索外，更有你曹无伤贪墨盐税、结交藩王的罪证！你为何急于将其余箱子销毁或隐匿？！”

　　一句句，一件件，如同剥皮抽筋，将曹无伤华丽官袍下的肮脏与罪恶，赤裸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殿内百官，从最初的震惊，到后来的哗然，再到此刻的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顾凛之和曹无伤身上，心中早已掀起了惊涛骇浪！那些证据，逻辑严密，细节清晰，绝非临时伪造所能及！

　　几位清流御史再也按捺不住，纷纷出列：
　　“陛下！若顾大人所言属实，曹无伤罪大恶极，天人共愤！”
　　“臣请陛下明察！还北境将士清白！还朝堂清明！”
　　李文远更是激动得浑身发抖，伏地高呼：“陛下！冯老大人临终前，曾密奏曹无伤通敌之事！臣愿以性命担保，顾大人所言，句句属实！请陛下铲除国贼，肃清朝纲！”

　　形势瞬间逆转！

　　曹无伤脸色煞白，额头青筋暴跳，他猛地看向龙椅上的皇帝，嘶声道：“陛下！休要听信此逆贼一面之词！臣对陛下，对朝廷，忠心耿耿啊陛下！”

　　他一直以来的倚仗，便是皇帝的信任与默许。

　　然而，龙椅之上，一直沉默的皇帝，终于缓缓开口了，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疲惫与决断：

　　“曹无伤。”

　　仅仅三个字，让曹无伤如坠冰窟！

　　皇帝缓缓拿起御案上，那枚由司礼监悄悄呈上、来自铃医的鸮鸟令牌，以及一封密奏，目光复杂地看了片刻，又扫过顾凛之手中那些染血的证据，最终落在面如死灰的曹无伤身上。

　　“你，太让朕失望了。”

　　一句话，如同最终的判决。

　　“拟旨。”皇帝的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威严与冰冷，“司礼监掌印太监曹无伤，勾结北狄，构陷忠良，贪墨国帑，罪证确凿，着即革去所有官职，押入诏狱，严加审讯，依律论处！东厂一应事务，暂由冯保接管。”

　　“陛下！陛下饶命啊陛下！”曹无伤瘫软在地，涕泪横流，还想挣扎，却被如狼似虎的殿前侍卫迅速拖了下去，那凄厉的求饶声渐渐消失在殿外。

　　皇帝的目光再次转向浑身是血、摇摇欲坠的顾凛之，沉默良久，方才缓缓道：“顾凛之。”

　　“臣在。”顾凛之强撑着行礼。

　　“你…受委屈了。”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北境军粮案，朕会下旨重审，必还靖北军一个清白。你…先回府养伤吧。”

　　没有安抚，没有复位，只有一句轻飘飘的“受委屈了”和“养伤”。显然，皇帝虽处置了曹无伤，但顾凛之这般擅闯金殿、逼迫君父的行为，亦触犯了帝王忌讳。

　　顾凛之心中一片冰冷的清明。他早已料到如此。能扳倒曹无伤，还七万英灵清白，已是最好的结果。至于个人的荣辱得失…他看了一眼手中染血的证据，又想起墨鸦、苏婉婉、冯子敬…那些逝去的人，他们求的，从来不是这些。

　　他深深一揖：“臣，谢陛下隆恩。”

　　没有再多言，他拖着濒临极限的身体，在百官复杂的目光注视下，一步步，踉跄而坚定地，走出了这座象征着权力巅峰，却也充满了阴谋与血腥的金銮殿。

　　殿外，阳光刺眼。

　　盛京城的天空，似乎清明了几分。

　　但顾凛之知道，曹无伤虽倒，那深藏于暗处的“母巢”尚未根除，这腐朽的朝堂积弊已深。未来的路，依旧漫长而艰难。

　　然而，薪火已传，孤锋未折。

　　他抬起头，看向远方，那是北境的方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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