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愿曲［水仙］

　　她比预期的提前醒来了。

　　眼前仍是黑暗，像以往的无数个日月，她活在她内心深处的一个角落里。

　　她尝试着动作，指尖却无法挪动分毫。她于是想，那些黑暗结成的密不透风的网，终于完全地将她裹挟住了。

　　她没有想过自己还能醒来，她以为那次之后，她便会永远地沉睡下去。她还在她的身体里吗？她居然没有被外力所赶走？

　　药物、心理干预、理性、放弃。

　　乍醒之后，记忆不断沉浮跳跃在脑海中，在时间的长河里冒头的金鱼们，渺小的，辨别不清的，咕噜咕噜地吐出彩色的圆泡泡。

　　她凝视着泡泡。在黑暗中一切都看不见，所以她干脆闭上了眼，凝视自己。

　　她太安静了。显示屏上有关她的数值平稳如常，以至于谁也不知道她提前醒来了。

　　她本以为自己能在这样的状态下缓慢地回忆起所有，那些她存在的证明，那些她生命的全部意义。不断地用意识打磨，目睹从鲜亮变为黑白色的过程，直到自私的大脑篡改了它们，直到她连最原始的发音都遗失去。

　　可是不行。她总是卡断在最开始的地方。她们相遇了，再之后呢？她的头脑被突然地清空了，每一次，只能再从头回忆。

　　她将所有耐心都献予了这仅有的与她有关的事物上，除了这件事，她已经什么都不能做。可是如此反复成百上千次，她还是感到了绝望。情绪如涌动的液体，缓慢地流淌过她的四肢百骸。

　　她不知道自己何时又睡过去了。每失去意识一次，她都感到惶恐，她不知道自己下一次是否还能醒来。但是这一次，这一次，她像是躺在了柔和的阳光中，有一双温暖的手，拂过她的脸颊，拭去她的恐惧，然后坚定地握住了她。

　　她应当是要去往天堂。小乖平静下来，这是一个好结局。

　　“她明明还没有醒来。”

　　“你们是担心后续的维护费用？我说过了无须担忧，我仍会继续支付。”

　　“你们说她已经醒了，只是意识再次失联？……这是什么道理。让我看数据。”

　　“不要再啰嗦了，让我看数据。”

　　声音越来越清晰，最后好像就响在她的耳边。那些她已经遗忘过的音节，那与她一模一样的嗓音。

　　她勇敢地、茫然地睁开了双眼。

　　金色长发的女孩坐在她的床边，熟悉的背脊，单薄但挺直。

　　……那双温暖的手，原来不是错觉。

　　天光打亮她的侧脸，她看上去很不开心。

　　小乖再次吃力地动了动手指，和在黑暗中的无数次尝试不同，这次她成功了。指尖轻轻地划过手心，那人转过脸来。

　　她几乎在一瞬间就确认了是她。她无数次为之努力的回忆，眼尾的弧度，起伏的轮廓，她们相似的面庞。背景的天光太过耀眼，好像要灼伤眼睛。

　　她灵魂的双胞胎啊。

　　二鱼转头去看显示屏，字节跳动着，一切如常，运行良好。

　　她看到她瘪了瘪嘴，那瞬间的眼睛就像清亮的泉眼，很快微笑起来：“醒啦？感觉好吗？”

　　小乖张了张嘴，干涩的嗓音从她的身体里涌出来：“好。”

　　白大褂们出去了。二鱼把脸埋在她小腹上，深色很快从床单表面晕染开来。

　　-

　　又过两天，研究员拔去了身上令她昏昏欲睡的透明管线，又往她脑后塞了一块硬质四方体，他们一触碰到她的后脑，她就突然失去了所有的意识。那就像是，世界穿越了一个刹那。白色的永恒。但很快她就醒了过来。

　　二鱼在责任书上签了字，“印子茜”。在她们的日记本上她从来不签自己的姓名，但如今她已经是一个大人了。

　　二鱼把她从疗养院中接回了家，小乖沉默地被她牵着。

　　等红绿灯的时候，二鱼转过脸来看她。小乖于是跟着抬起了头。

　　二鱼看着她，却什么话都不说。小乖也看她，上上下下越来越仔细地看她。她长大了。她不知道她错过了她多少岁月，只是从种种细节看出来，她长大了。

　　小乖说：“你没怎么变。”

　　二鱼笑了：“是吗。”

　　小乖点了点头：“以前常常通过镜子看你，所以知道。”

　　二鱼再次露出了她们重逢时的表情。这次没有光线的遮挡，于是小乖看清楚了。她明明在笑，看着却好像要哭。二鱼伸手将她脸侧的发重新挂回耳后：“这是我心中的你，希望你能喜欢。”

　　轿车汇入车流中，小乖悄悄伸手握住了垂在面前的一缕长发，黑色的，流转着健康的光泽。

　　熄火之后，二鱼先下了车，然后绕到车的另一边，为她解安全带，帮她撑开车门。

　　小乖有一些不好意思。感觉自己像是没有自理能力的老人似的。

　　但是二鱼牵着她，好像很理所当然。小乖走得很慢，她的这副身体让她走不了太快，于是二鱼也跟着她慢下来。

　　进门前，她们在火红的夕阳前停了一会儿。

　　小乖感受了一会儿风的温度，问：“现在是夏天了吗？”

　　“快了。”二鱼说，“立夏了。”

　　小乖又看了一会儿。艳色印在她的黑眼眸和白裙摆上，让她看起来分外生动：“嗯。”

　　远远看见门上有什么东西，走近了才发现是门把上挂了一个外卖袋子，小乖从她身后探出脑袋，好奇地打量着。二鱼顺手把它扯下来，里面的铝制瓶碰撞在一起，发出不很清脆的响声，另一只手解锁开了门。

　　她的那群狐朋狗友又跑来她公寓喝酒了。明明之前都和他们说过了，最近几天她有大事，叫他们少来。二鱼随手抓了零散的垃圾袋，一股脑全丢进垃圾桶里，发现小乖没有跟上来，又急忙回过头去。

　　她看到小乖有些局促地站在那里，眼睛看着玄关处的鞋柜，上面的鞋码很明显的大小不一：“是……你男朋友吗？”

　　“不是！”

　　小乖被她吓到了，身体蜷缩起来。

　　但很快她说：“哦，知道了。是好朋友吧。”

　　“不是，”二鱼感觉到酸涩的疼痛，一边向她走去，“我这些年，没有再交过男朋友。”

　　小乖看着她，眼神清澈。好像在说“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二鱼面对着她，突然泪流满面：“因为我一直爱着你。”

　　小乖如此近距离地，被她震动了。以前从来没有感受过的情绪开始不受控地从她心底涌现出来，越来越多，越来越清晰，汽水开了瓶盖后，蜂拥而起的泡沫。

　　她以前没发现，原来她的二鱼是一位如此爱哭的孩子。

　　这次小乖伸出手去，捻过泪珠，放入口中。

　　品尝到了她的爱，是咸湿的，苦涩的，带着人的温度。

　　原来是心疼。

　　小乖用力地揽住她，拍拍她的背。

　　以前一直想做的，现在能做到了。

　　二鱼很快抹掉了泪，说：“我和以前不一样了，不会再那么哭了。”

　　小乖似是有些可惜，说：“哭没有什么不好的。”

　　二鱼看着她：“可是那会让我感受到被伤害。”

　　小乖严肃脸：“那就不要哭了。”

　　二鱼看着她的表情，笑起来，又笑出泪花：“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小乖看着她，也笑了。机械的动作，自己仍感觉有些怪异。

　　她们一起走进去，收拾残骸，打开了外卖袋子，二鱼把啤酒放进冰箱，拆了意面和沙拉，和小乖一人一半。

　　小乖之前在的时候，外卖还不流行，导致现在的她一直盯着外卖袋子的标志，思考这是哪一家的logo。

　　二鱼看着她，觉得她可爱。

　　她们面对面地吃饭，比想象中的更惬意。

　　二鱼在日常的一点一滴中告诉她，她们现在在美国，这里是她买下的房子，现在是她们两个人的家。

　　她现在工作了，赚了很多很多的钱。如今她回来了，那么她接下来的任务就是——

　　小乖嚼着菜叶子：“补偿？”

　　二鱼用湿巾擦去她唇边的沙拉酱，点了点头：“补偿。”

　　补偿你。

　　把我所拥有的，都补偿给你。

　　-

　　岁月静好。

　　二鱼有时带她去公司，她会戴上帽子和口罩。

　　二鱼看着她，无奈地说：“我又不在意那些。”

　　小乖闷闷的声音从口罩下传出来：“既然不在意，就不用管了。”

　　二鱼有些赌气：“可是我想让他们都看见，我的爱人，在我身边。”

　　小乖转过身来：“难道我这样，就不算在你身边了吗？”

　　二鱼哀伤地说：“你知道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小乖拢过她，世界立刻充满了熟悉的洗衣香：“我们说好了要少些痛苦。听话。”

　　她们牵手在人群中，细细体会着人世间最寻常的、甜蜜的幸福。

　　“你真的爱我吗？”

　　“……”

　　“你总是嘴上说一套，身体又做着另一套，我已经看不出来了啊。”

　　小乖再次关掉电视机，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

　　她站去镜子前，眼神冰冷地、无情地审视起自己。

　　二鱼有时早起去公司，小乖一个人在家里，在公寓内上窜下跳，电视机开了又关。后花园里花卉争香，一棵高大看不出品种的树木在正中央，大大小小的白花开满枝头。

　　二鱼说不是刻意种的，当初买下这块庭院的时候，小树苗就在花园里了。这些年她疏心照料，居然也越长越高，每年春近夏，就开出香满园的白花朵。

　　小乖很亲近它，有时候翻到什么新奇东西，不自觉地就坐去树下看。有时一阵风吹过，白花瓣纷纷扬扬地在她眼前，像下了一场盛大的花瓣雨。

　　“由韵公司最新研制的仿生人科技，聚焦最前沿的生物科学领域，通过新时代神经管道连接技术，打造您心目中最完美的仿生人形象！详情请咨询09800000。”

　　花瓣雨滴砸落下来，吹动她手里的宣传单簌簌作响。

　　韵，是二鱼工作的地方。

　　她，是一个承载意识的，仿生人。

　　相同的身体结构，相同的外貌特征，不会生病，不会流泪，连最基本的情绪波动都没有了。

　　她变成了一个很理性、很理性的人。一个跟二鱼完全相反的人。

　　为了留在二鱼身边，她被迫地被剥夺了另一些属于人的特质。

　　二鱼回来后，叉腰看着家里，说感觉像养了某只小动物。

　　小乖在地毯上打滚，跟把她缠绕得乱七八糟的导线打架。

　　二鱼笑着叹了口气，把带回的小吃放在桌子上，熟练地开始整理。

　　乱七八糟的小乖扑过来，把包装袋打开，有时是汉堡，有时是烘焙的点心。

　　二鱼帮她把导线拆下来，小乖乖乖地窝在一边，嚼着食物。然后二鱼会突然扯着她脖颈处的导线让她抬头，她们接吻。

　　-

　　意识再次变得混乱，她整个人泡在黄色液体中，像是母亲羊水中的襁褓。电流闪动一次，数字跳动出来，她的身体就不自主地抽搐一下。

　　瞳孔中的微型摄像头还能断断续续地显示出一些画面，小乖一眨不眨地目视着前方，二鱼正站在那里，紧握双手，是下意识地祈祷的模样。她们一直在对视着，但是视线后什么都没有。

　　小乖已经无法思考，二鱼徒劳地无可奈何。

　　“为什么会突然这样？你能治好吗？”

　　“……按常理来说不应该是这里出现问题的啊……”

　　“别说多余的话，告诉我你能不能！”

　　“需要什么？我现在就去操作！”

　　“印女士，您先冷静一些……我们已经在排查故障区域……”

　　电流直直扎进她的头脑，小乖有了短暂的清明。

　　全身都在疼，但她已经无法做出肉眼可见的回应。小乖看着二鱼焦急的脸，在这有限的清明时间里，突然想，你当初提取意识要造出我的时候，也是这么疼吗？

　　这么多年同样守着有限回忆的你，与我相同的你，所以也感受着与我相同的痛苦吗？

　　究竟为什么要如此执着呢……

　　她只是想她幸福而已。

　　可是如今却发现，离开了她的她，根本就不幸福。

　　她的爱让她将余生的幸福与她紧密相连，因此没有她的人生，就不再有幸福。

　　爱，这个人生命中孜孜追求的东西。

　　为了它，她们已经穷尽了一切。只为了从老天手中争夺到一些，所谓，天大的福音，心中的慰藉。

　　在周身环绕的电流的嗡鸣声中，小乖已然明了。如果她欲寻我，如果她欲带我回家，如果她欲与我共赏花瓣雨，如果她欲吻住我的唇，如果她说过了我一直爱你。那样很好。

　　来自天堂的馈赠，她已然收到。

　　印子茜紧盯着跳动的字节，手下敲出的代码与红光的闪烁争分夺秒。调控室内像在进行一场大型的手术。也许这的确算得上手术，数字仪器，仿生之人。

　　突然之间，她好像看见小乖动弹了一下，幅度有点大，在一大片报错的光线中很明显。

　　她把电脑交给手下人，怔怔地走上前去。

　　小乖的嘴唇一张一合，因为流量不稳的原因，她眼中的光芒正不断地闪烁，就像眼泪在眼膜上流动的模样。

　　二鱼在陡然模糊的视线中努力地分辨，终于看清楚，小乖在程序最后的崩溃之前，努力地说了很长的一段话。

　　小乖说：“我爱你。”

　　“我爱你。”

　　“我没有放弃。”

　　“谢谢你也没有放弃我。”

　　“谢谢你爱我。”

　　“我爱你。”

　　“我爱你。”

　　“下辈子，仍旧爱你。”

　　“……”

　　“滴滴——”

　　“滴滴——”

　　“滴滴滴——”

　　“——”

　　历经一天一夜拧亮大灯即展开的诊断，程序报错的警示声，砸在疲惫的监测人员心上，莫名幻听成了病人临终时越趋平稳的心电图。随着程序停止运行，调控室终于再次恢复了寂静。

　　“印前辈，仿生人的脑部区域突然自主生成了一块额外代码……”小研究员慌张地抱着电脑跑上前去，想为她展示屏幕，却看见她敬仰的、向往的、引以为最高荣耀的前辈，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哭得很狼狈。

　　她惊呆了：“前、前辈……”

　　仿生人领域的引领者，各方面都十分出众的耀眼新星，无数的标签贴在这位美丽但缺乏生气的人儿身上。她见过前辈造出这具仿生人的样子，程序稳步推进，在无数次的调试纠错之后，在程序完整运行起的瞬间，眼中绽发出的绚丽的流光。

　　她是那么的美丽。

　　正是因为见过，所以才显得落差如此巨大。

　　印子茜往包中抽纸，仓皇地擦了把脸：“……对不起。大家都辛苦了。放假一天，好好休息吧。”

　　“前辈。”小研究员有心安慰，绞尽脑汁杵了半天，说道，“前辈不要难过，大不了我们再造一个一模一样的仿生人出来！数据和模型都还在，只要我们把这次的漏洞修好，下次一定不会再出现问题了！……哎，前辈！”

　　二鱼再也站不住了，颓然滑落在地上，在空旷的调控室里，她和后辈在期间像两只可笑的小米粒。她面对着代号为“小乖”的仿生人残骸，放声大哭。

　　她错了。错得很彻底。她不该妄图用正起步的科技去制造幸福，不该以小乖为试验品。小乖在沉默地放纵了她、沉默地应受了一切之后，依旧没有变好。

　　小乖太安静了。以至于她时常忘记了她正在承受痛苦。

　　二鱼太耽于幸福。以至于作为科技人员忽略了背后巨大的隐患。

　　是她们的错吗？她们只是很普通地在渴求幸福。在她们短暂生命中如山崩的失败，却推动了仿生人领域的巨大进步，印子茜再一次站在了时代科技发展的最前沿。

　　不断有亲属向她打来电话，说着类似的话：“印女士，仿生人科技真的能让我们过世的亲人再次回来吗？”

　　印子茜挂断电话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她踩着爱人的尸身，被托举着步步向前。

　　-

　　阳光倾洒在她紧闭的眼帘上。

　　她的身体微微抽动，转醒。

　　她用手拨开眼前的遮挡物，原来那是一颗花朵。苍树落下的纷繁的花，更多地遮挡住她的脸，她的身体。

　　在偌大的天地之间，她没有姓名，没有既定的宿命，没有心脏处的伤痕。

　　她只是伫立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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