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不落联邦：下沉之地（下）

　　一觉醒来，隐隐觉得，劳伦斯先生好像做了一个很可怕也很漫长的怪梦。

　　虽然跟之前一样，劳伦斯先生已经不记得自己都梦到了些什么，但这次劳伦斯先生却在便签上写道：“一觉醒来，感觉外面所有的人和事物都不是成了魔鬼，就是成了妖怪——但我呢？到底我是我，还是我也是魔鬼或者妖怪的一员。”

　　“我不期望我是正义或者善良的，但我想逃离，我想要脱离。”

　　劳伦斯先生依旧是在无意识的状况下写出了这样一番话，他写完这些句子，才像突然清醒过来了一样，他放下笔，然后将那张便签拿起来，仔细地看着自己刚刚写下的这两段自己也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意思的句子。

　　然而，也不知怎的，他看着看着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场景——好像是昨晚梦中的某个场景，劳伦斯先生顿住了，他开始跑神，注意力也无法再集中到这些句子上。

　　直到劳伦斯先生捏着便签的手又开始颤抖，他的心情也无缘无故地再次变得阴沉黯淡起来。

　　劳伦斯先生放下便签，却是又拿起笔，在那张便签的反面上又补充了一句：“我想要到伊甸园里去。”

　　劳伦斯先生是这样写的，但，是什么伊甸园？哪儿的伊甸园？谁告诉他的伊甸园？劳伦斯先生对这些全然不清楚，他只知道自己无比迫切地想要写下这样一段话。

　　醒来后的劳伦斯先生去卫生间小小地洗了把脸，他坐在书桌前看了眼窗外的夜色，就不自觉地又开始发呆了。

　　“你说，”劳伦斯先生也又开始自言自语了起来：“未来会不会有这么一天，我的家、我的房子和我的世界，被什么我很厌烦讨厌的人们全部打破，然后他们挤进来——挤进到我的这个只为我而创造的世界里——”

　　“他们大概会毁坏掉这个世界吧......”

　　“他们也大概会破坏和伤害到我吧......”

　　“因为，我感觉我的一切好像快要撑不住了......”

　　“我想要活在梦里。”劳伦斯先生说道：“要是我能一直活在梦里就好了。”

　　“这是一个没有真正幸福的世界。”劳伦斯先生自言自语道，“哪怕是现实、伊甸园和这里的梦境，大家也都是不存在真正的幸福的——就像电影里那位女演员说的前半句那样，‘永远幸福快乐地生活着，这世上没有这样的事情’。”

　　劳伦斯先生说着说着，他感觉自己的眼睛里似乎都快要有眼泪流下来了——但劳伦斯先生是不会哭的，至少当下的、这里的他不会，因为他已经完全遗忘了自己过去曾遭遇过怎样的事情——他不记得，他也不想记得。

　　然而劳伦斯先生还是下意识地用手指擦了擦眼睛，接着他又自言自语——但更像是在对某个人说：“你说过，你会让我永远待在这里，我会不用醒来，我会不需要出去，我不用去面对难堪惨淡的现实，也不用去周旋并与外面世界的妖怪们共同生存——”

　　“他们会伤害我的，”劳伦斯先生喃喃自语道，“他们会吃掉我的。”

　　“我想要像株蘑菇一样，安静且安全地待在一个我应该待在的、舒适的地方......”

　　劳伦斯先生胡言乱语着，他说这话时，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内心涌动着一股强烈的悲伤，那种感觉就跟自己马上就要被灌醉溺死了一样。

　　劳伦斯先生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他好像被什么冻到了——也许是他心中那份无助、冷漠又无动于衷的悲伤，也许是他当下无比孤独自闭的现状。

　　劳伦斯先生被这么激了一下，他总算清醒过来了。

　　“我应该出去买点吃的，”劳伦斯先生对自己说道，用那种安抚的口吻：“我都开始感觉冷了，一定是我睡了大半天、没吃饭，身体需要能量了。”

　　于是劳伦斯先生换好外衣，戴上帽子，便骑着自行车出门买吃的了。

　　劳伦斯先生以为一切会一如既往，然而现实却是，从今天下午的这场梦开始，他所依赖并且无比依恋的这个小世界便不一样了——

　　就跟他前面“胡乱”自言自语说出的那番话一样：他的这个小世界已经在被从外面给强行打开了。

　　劳伦斯先生骑着自行车在街道的侧边慢悠悠地行驶着，然后下一秒，他就听到自己上方的天空传来一个焦急但又无比熟悉的声音——是她母亲的声音，只不过这里传来的他母亲的声音明显要比他“真正”的母亲的声音苍老一些。

　　“纳西先生，都这么久了，我儿子的情况依旧没有好转吗？”天空上方传来的那个母亲的声音说道，她的声音里竟然还带着一丝哭腔。

　　“很抱歉，”接着上方传来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声（其实是纳西）说道，“该用的药我们都已经用了，通过定期给您儿子做的各项检查结果来看，您儿子其实应该是已经好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他内心深处的某种执念或者恐惧吧，他好像把自己的内心和意识都给封闭起来了；”

　　“他既不愿意主动跟外界交流，他也不怎么愿意去主动认知外部的世界。”那个年轻的男声——纳西，说道。

　　“都怪我们，都是我们的错。”天空上方的那个母亲听到这话，她哽咽了一下，然后便大声哭了起来，她一边哭一边说道：“都怪他爸，非要去相信那个什么组织能治好我儿子的病——”

　　“明明人家上等城市的大医院都说这种病只能终身吃药，根本就没有治愈的可能——”

　　“结果，那些人说什么，他就信，还把我正正常常、活蹦乱跳的孩子送到那个该死的私人医院里——”

　　“我的孩子在那家私人医院里受尽了折磨，他们虐待他、折磨他、给他催眠、给他洗脑、在他身上做各种残忍不人道的实验......”

　　“直到我儿子被他们逼到精神崩溃，被逼成了一个不会说话、也不会思考的傻子，那些魔鬼、那些恶魔，他们就把我儿子带到医院的地下室里......”“警察说......”说到这里，天空上方的那个母亲声音停顿了一下，等她再开口时，她的声音和哭声彻底混在一起，她的话语都变得无比破碎起来：“我儿子是被那些人给活生生地剖开了整个胸膛......在一间堆满了各种被种上蘑菇的尸体的房间里......”

　　“那些魔鬼也在他的胸腔里种上了那些该死的蘑菇......他们把他也丢在了那间房间里......”

　　“我儿子就这样被放置在那间地下室里整整九个多月......”

　　“这期间，我想去看望他，但那个该死的医院不让，他爸也不让......”

　　“直到他被带走‘住’了一年多的院，直到警察将那个邪教组织一网打尽，他们去那家医院解救被那些邪教成员迫害的受害者们......他们发现了那间地下室......发现了地下室的那些尸体、以及我那心脏和肚子里被种满了蘑菇、全身冰冷、但却还有一口气的儿子......那些警察说......整个大地下室里，地上全是各种浑身长满了蘑菇的男男女女、老老幼幼的尸体......那些人都是死透了的，但我儿子没死......但他那状态看着，活着还不如死了......”

　　“我可怜的孩子......”那个母亲的声音哭得几乎就跟要断气了一样，她再也说不下去了：“都是我们的错......全都是我们的错......”

　　然后，天空上方传来的就只剩女人的哭声和时不时的抽气声了。

　　劳伦斯先生听着那些话，他面无表情——依旧面无表情，尽管此时他脸上已经满是泪水。

　　劳伦斯先生抹了把脸上的泪水，他想要再次给自己洗脑，不让自己去想起什么，但这依旧止不住他眼里的泪水。

　　“我不要醒来，”劳伦斯先生依旧无比执拗地想道：“我也不要想起。”

　　“是他们先来伤害我的。”劳伦斯先生对自己说道：“所以这些——我所做的这一切，都不是我的错。”

　　就在这时，劳伦斯先生的侧边出现了那个戴着灰蓝色面罩的女孩的头部（韩宁），然后韩宁对他说道：“你真的很能坚持。”

　　“你母亲是花了大价钱给你治疗的，愿望公司的那些人在你身上用的也都是非常昂贵的好药；”

　　“但你竟然能一直坚持着不醒来，你真的很执着、也很厉害。”韩宁夸奖道。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劳伦斯先生非常抗拒这个话题，为了摆脱韩宁，他将脚下的自行车蹬得飞快，然而韩宁（确切地说，是她露出来的头部）却一直保持在他侧方的位置。

　　“不要生气，”韩宁说道，“我是来帮你实现你的愿望的。”

　　“我许什么愿望了？”劳伦斯先生生气地反问道，他依旧想要摆脱韩宁。

　　“你忘了，你在你的梦里说的‘我不要醒来，我不要出去，我不要去任何地方’。”韩宁说道。

　　“我说过又怎样？”劳伦斯先生继续反问道，“难道你还真的能帮我实现不成?”

　　“我当然能。”韩宁说，“只是我也说过，我需要一些代价。”

　　“那个所谓的蘑菇？”劳伦斯先生对韩宁的态度终于有点改观了。

　　“是的，不过那可不是一般的蘑菇，”韩宁说道，“毕竟，你跟你现在所在的这个世界就在你心脏处的那片蘑菇里，一直以来，你都在受到那些蘑菇的保护。”

　　“所以，我有点纠结，”韩宁有些苦恼地说道，“你和你的世界好像已经跟那些蘑菇融为一体了，我能实现你的愿望，但我需要带走你的蘑菇，而你跟你的灵魂和你的世界却都在你的蘑菇里——”

　　“因此，我需要询问你一下，你是想一直待在蘑菇里被我一起带走，还是等我实现了你的愿望后，我给你找个地方，把你迁移出去？”

　　劳伦斯先生的嘴唇动了动，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要怎样，于是他问道：“假如我要一直待在我的蘑菇里，那你会把我们带到哪里？”

　　“哦，我会把你们带进到我的世界里，那是一个死亡世界，是一个相对自由但可能会让人感到有些过于痛苦的世界；”

　　“那是一个很奇怪的世界，是一个明明一点都不美好、但我们却称它为‘伊甸园’的世界。”

　　听到这话，劳伦斯先生放在车把上的一只手不自觉地抖了一下，他想到自己晚上醒来后，在便签背面写的那句话：

　　我想要到伊甸园里去。

　　好奇怪。劳伦斯先生感到自己胸膛里的心脏似乎跳了一下，伴随着某种像是抽搐起来了的疼痛，他在心里问自己道：所以，这就是命运或者幸运、还是我又做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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